24 卷三近代哲学 530 文艺复兴时期传给近代,固然近代也直接承继了古代。马基雅弗 利的这一面,和《邦主鉴》里那种比较闻名的“不道德的”主义,至少 是同样重要的。 值得注意的是,马基雅弗利决不拿基督教义上的或圣经上的 根据当作政治议论的基础。中古的著述家抱有“合法”权力的想法, 所谓合法权力即教皇和皇帝的权力,或者由这些人来的权力。北 方的著述家们甚至后来直到洛克,还论说伊甸乐园里发生的事情, 以为他们由此能给某些种权力的“合法”性找到证据。在马基雅弗 利却没这样的概念。权力归于自由竞争中有手段抓到权力的人。他 对平民政治的爱好并非出自什么“权利”观念,而是由于观察到平 民政治不像专制政治那样残酷、专横和动乱不定。 现在试给马基雅弗利的学说中“道德的”部分和“不道德的”部 分作一个(他本人原来未作的)综合。下文里我不是在表达我自己 的意见,而是表达他本人或明言或隐含的意见。 政治上的好事是有一些,其中这三样特别重要:民族独立,安 全,和井然有序的政治组织。最良好的政治组织是在君主、贵族和 民众之间,依各自的实际力量为准来分配法权的政治组织,因为在 这种政治组织下革命难成功,于是就可能有稳定;但是为稳定着 想,多给民众一些权力总是明智的。关于目的便是如此。 但是在政治上还有手段问题。用注定要失败的方法追求某个 政治目标,徒劳无益,即便认为目的是好的,也必须选取可以实现 它的相当手段。手段问题能够不管目的或善或恶,按纯粹的科学 方式处理。“成功”意思指达到你的目的,不管是什么目的。假若世 间有一门“成功学”,按恶人的成功去研究,可以和按善人的成功去 研究同样研究得好一实际上更好,因为成功的罪人实例比成功 的圣贤实例尤其繁多。然而这门学问一旦建立起来,对圣贤和对罪
-531 第一篇从文艺复兴到休谟 25 人同样有用,因为圣贤如果涉足政治,必定同罪人一样,希图成 功。 问题归根结底是力量的问题。为达到某个政治目的,这类或 那类的力量总不可缺少。这件简单明白的事实被“正义必将战胜” 或“罪恶的胜利不久长”等诸如此类的口号掩饰住了。即便你所认 为的正义一方真战胜,那也因为该方拥有优势力量之故。是的,力 量常常依靠舆论,舆论又靠宣传;而且当然,表面显得比你的敌对 者有道德在宣传上是有利点,而显得有道德的一个方法就是真有 道德。因为这个理由,胜利说不定往往落在具备公众所认为的道 德最充分的一方。马基雅弗利以为这不独是十六世纪时宗教改革 运动成功的重要因素,还是十一、十二、十三世纪当中教会权力增 长的重要因素,他这意见我们倒也必得认可。但是关于这点有若 干重大限制。第一,抓到权力的人,能够操纵宣传使自己一派人显 得有道德;例如,在纽约和波士顿的公立学校中,恐怕谁也不能提 亚历山大六世的罪恶。①第二,有些个混乱时期,明白露骨的无赖 行径屡屡成功;马基雅弗利的时期正是这样的时期。在这种时代, 往往有一种迅速增长的人性为己观,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它是合算 的,一般人就看得下去。照马基雅弗利自己讲,哪怕在这种时代, 当着无知大众也宜摆出-一副道德面孔。 这问题还能够更进一步来看。马基雅弗利持这个意见:文明人 几乎一定是不择手段的利己主义者。他说,假使有入在今天想建 立共和国,会发觉在山民中比在大城市的人中容易做,因为后一种 ①在美国的这两个地方,旧教徒势力非常大,谈论教皇的罪恶恐怕会惹起公愤。 一译者
26 卷三近代哲学 532- 人恐怕已经腐化了。①即便某人是不择手段的利己主义者,这人的 最聪明的行动方针仍要随他须驾驭的民众来定。文艺复兴时期的 教会引起人人激愤,但是只在阿尔卑斯山以北,才让众人激愤得酿 成宗教改革。当路德开始叛教之际,教皇的收入想必要超过当初 亚历山大六世和尤理乌斯二世倘如品德较好,教皇应有的收人;假 若这点是实,便是因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人性为己观而致。 可见,改治家如果依靠有道德的民众,他们的行为比在依靠对道德 问题漠不关心的民众时要良好;他们在若有罪行就能够广泛传知 的社会里,比在有他们掌握下的严厉检查制度的社会里,行为也要 良好。当然,凭伪善总能够取得一定程度的成功,但是通过适当制 度能使成功的程度大大缩小。 马基雅弗利的政治思想也如同大部分古代人的政治思想,有 一个方面不免肤浅。他满脑子是莱库格斯和梭伦一类的大制法者, 而想当然这种人不大管以前的社会情况,就创立一个完完整整的 社会。把社会看作是有机生长体,政治家对它仅能起有限影响,这 种社会概念主要是近代的概念,进化论又大大加强了这个概念。这 概念从柏拉图那里找不到,从马基雅弗利那里同样也找不到。 然而,也许不妨这样主张:进化论的社会观纵使在过去合乎实 情,今天已不再适用,对现在和未来讲,却必须另换一个远为机械 论的看法。在俄国和德国@创造出了新的社会,简直仿佛神话人 物莱库格斯据说创造斯巴达国体的情况一般。古代的制法者是仁 ①妙在这点先得卢梭之心。把马基雅弗利解释成失意的浪漫主义者很有趣,也不 全然错误。 ②本书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写的,这里说的德国指纳粹倒台前的德国。一 译者
-533 第一篇从文艺复兴到休谟 27 慈的神话,现代的制法者是令人恐悚的现实。这世界已经比向来 更类乎马基雅弗利的世界,现代人谁希望驳他的哲学,必须作一番 超过十九世纪时似乎有必要作的深思。 第四章 埃拉斯摩和莫尔 在北方各国,文艺复兴运动比在意大利开始得迟,不久又和宗 教改革混缠在一起。但是十六世纪初也有个短期间,新学问在法 国、英国和德国没卷入神学论争的旋涡,生气勃勃地四处散播着。这 个北文艺复兴运动有许多地方和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大不相同。它 不混乱无主,也不超脱道德意味;相反,却和虔诚与公德分不开。 北文艺复兴很注意将学问标谁用到圣经上,得到一个比《拉丁语普 及本圣经》更正确的圣经版本。这运动不如它的意大利先驱辉煌 灿烂,却比较牢固;比较少关切个人炫耀学识,而更渴望把学问尽 可能地广泛传布。 埃拉斯摩(Erasmus)和托马斯·莫尔爵土(Sir Thomas More) 这两人,可算是北文艺复兴运动的典型代表。他们是亲密的朋友, 有不少共通处。两人都学识渊博,固然莫尔博学不及埃拉斯摩;两 人都轻视经院哲学;两人都抱定由内部实行教会革新的志向,可是 当新教分裂发生时,又都对它悲叹不满;两人都写一手隽妙、幽默 而极度老练的文章。在路德叛教以前,他们是思想上的首领;但是 在这之后,新旧两边的世界都变得过于激烈,他们这种类型的人就 不合时宜了。莫尔殉教死了,埃拉斯摩落魄潦倒。 无论埃拉斯摩或莫尔,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我所以 论述这两人,理由就在于他们可为实例说明革命前时代的性格,在
28 卷三近代哲宇 534- 这种时代普遍有温和改良的要求,而怯懦的人尚未让过激派吓得 倒向反动。他们又体现出抗逆经院哲学这件事的特色,即嫌恶神 学或哲学中一切体系性的东西。 埃拉斯摩(1466一1536)生在鹿特丹①。他是私生子,因此关 于自己的出生委细,编造了一套浪漫性的假话。实际,他的父亲是 个祭司,一个稍有学问、懂得希腊语的人。埃拉斯摩的生身父母在 他尚未成年时死去,他的那些监护人(显然因为侵吞了他的钱)哄 诱他当了斯泰因(Steyn)②的修道院的修士,这是他毕生悔恨的一 步。监护人里有一个是学校教师,可是他所知道的拉丁语比埃拉 ∈ 斯摩身为小学生已经知道的还差。这位老师回复这孩子来的一件 拉丁文书札,在信中说:“万一你再写这样典雅的信,请给加上注 解吧。” 1493年,埃拉斯摩当上刚布雷地方主教的秘书,该主教是金羊 毛骑士团的团宗。这给了他离开修道院去游历的好机会,只不过 并非如他的素愿去意大利罢了。他的希腊文知识当时还很粗浅, 但他在拉丁语方面具备高度素养;为罗伦佐·瓦拉的那本论拉丁 语的种种雅致的书,埃拉斯摩格外景仰瓦拉。他认为用拉丁文和 真信仰完全可以并容,还举奥古斯丁和杰罗姆为例一看来他明 明忘记了杰罗姆的那个梦:梦中我主痛斥他读西塞罗的作品。 埃拉斯摩一度入巴黎大学,但是在那里找不到对自已有益处 的东西。这大学从经院哲学发端直到盖森®和宗教会议运动,曾 ①关于埃拉斯摩的生平,我主要依据海辛哈(Huizinga)写的那木H出色的传记。 ②Steyn,原书误作Steyr。-译者 ③盖森(Jean de Gerson,1362一1428?),法国神学家,巴黎大学校长。一译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