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2士与中国文化 有获得彻底的解决。这里有必要稍稍回顾一下魏晋以来名教与自然的 争执。何晏、王弼调和儒道,虽然正式提出了名教与自然的问题,却并 没有把两者放在对立的地位。嵇康、阮籍始公然以名教与自然互不相 容,但是细察他们的言论,则他们所深恶痛绝的只是当时虚伪的名教, 而不是理想的即合乎自然的名教。下至西晋时代,由王戎深赏阮瞻关 于名教与自然“将毋同”的答语(《晋书》卷四九《阮赡传》),以及郭象 注庄与裴颌崇有等事例观之,名教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显然又已由矛盾 而复归于统一。其中嵇康、阮籍的反名教,据陈寅格先生的分析,则主 要是由于他们(尤其是嵇康)的政治立场与司马氏不同,不肯出仕。西 晋以后,司马氏的政权既与高门世族的利益打成一片,东晋之初且有 “王与马,共天下”之说(《太平御览》卷四九五引《晋中兴书》及《南史》卷 二十…《王弘传》论),士大大阶层已无所谓仕或不仕的问题。因此从政 治观点说,名教与自然的冲突已失去其存在的依据了。 不但如此,除了名教与自然这一中心题旨外,魏晋清谈中的才性论 也经过同一发展历程。《世说新语·文学》篇载“钟会撰四本论”条注引 《魏志》云: 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 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 陈寅格先生论此条,谓才性同,才性合是东汉以来的旧观点,大体以 能和德行不可分。才性异,才性离则取曹操求才三令的新见解,即取是: 但问才能不论德行。傅、钟两人适为儒学大族司马氏之死党,故一主 同,一主合,而李、王则适为曹魏之忠臣,故一主异,一主离。足证才性 论在当时有实际的政治、社会背景,不是纸上空文[4,唐长襦先生也认 为才性论与实际的选举制度有关,并且通过汉魏之际批判名教的思潮 来分析这个问题,才性论的政治意义就更清楚地显示出来了。唐先生 又举证说明,“自晋以后,才性论和现实政治已经没有什么密切关系,仪 是知识的炫耀”51。所以关于政治秩序一方面的名教与自然之争,以 及名教范围以内的才性之辨,到西晋之世的确已大体上都解决了。 但是我们能不能因此就说西晋以后有关名教与自然的讨论都是 “纸上空文”或“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南齐书》语)了呢?绝对不 能。稍一检查两晋史料便会发现当时许多著名的议论都和士大夫的实
七、名教思想与魏晋士风的演变373 际生活有密切的关系。所不同者,发言的对象不再是政治问题,而是风 俗问题了。晋武帝初即位,傅玄就上疏攻击“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 (《晋书》卷四十七本传)。他的儿子傅咸后来任司隶校尉,也要奏免王 戎,说“我不仰依尧舜典谟,而驱动浮华,亏政风俗”(同书卷四十三《王 戎传》),这些还可以说是朝臣奏疏,立言之体使然。但是裴颌是一位能 清言的玄学家而且是王戎的女婿(见戎传),他的玄学著作《崇有论》便 正是针对着“时俗放荡”、“风教凌迟”而发的(《晋书》卷三十五《裴秀附 子颜传》)。晋室渡江以后,其例更多。千宝著《晋纪总论》,便说:“风俗 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酬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 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郡居正。”(见《全 晋文》卷一二七)江淳著《通道崇俭论》,是因为看不惯“放达不羁,以肆 纵为贵者”的“动违礼法”(《晋书》卷五十六《江统附子淳传》)。戴速则 因“常以礼度自处,深以放达为非道”,而著论批评元康的士风。他认为 儒家“怀(按:疑当作“环”)情丧真…其弊必至于末伪”。而道家侧“情 礼俱亏…其弊必至于本薄”(同书卷九十四本传)。王坦之有“废庄 论”之作,其动机也是“尤非时俗放荡,不教儒教”。他关心的也是怎样 “敦礼以崇化”的问题。但“庄生作而风俗颓,礼与浮云俱征”。因此必 须“废庄”(同书卷七十五本传)。 东晋这些思想家基本上都是发挥魏晋以来的自然与名教合一的理 论16],但是他们显然也都是言无虚发。他们现在所努力要解决的是实 际生活中礼与情的冲突,这是名教与自然的矛盾中的一个特殊方面,但 此时却成为一个主要的方面。这一特殊矛盾并没有因为名教与自然 “将毋同”的一般理论的存在便自动地化解了。 情的问题在魏晋玄学的初期便出现了,这就是王弼的“圣人有情” 说。《”国志》卷二十八《王弼传》裴松之注引何劲的弼传云: 何屡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 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 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 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 据汤用彤先生的分析,圣人无情说是汉魏间的流行义。关键之一在于 何晏尚承汉儒旧统,以阴阳、善恶分别性情。其结论是性为阳、为善;情
374士与中国文化 为阴、为恶。圣人既纯善而无恶,故无情。王弼则自动静言性情,颇近 刘向“性情相应,性不独善,情不独恶”(荀悦《申鉴》“杂言”下引)之论。 依此义,则圣人既应物而动,故不能无情。】 王弼的新说在哲学史上的涵义甚为复杂,本文不能详细讨论。从 社会史的观点看,圣人有情这一命题显然是在肯定并提高情的价值,这 正是当时个性解放的士大夫生活中的一个中心问题。前引《世说新语· 伤逝》篇王戎的话: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最可以为证。王戎在这里仍用何晏的圣人无情说,可见王弼的新解此 时尚未流行。“圣人忘情”中的“忘”字也许是“亡”字之讹,不过作“忘” 亦可通。《晋书》卷九十四《隐逸·郭文传》: (温峤)又问(文)曰:饥而思食,壮而思室,自然之性,先生安独 无情乎?文曰: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 圣人无情正是忘情的结果。 《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 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日:礼岂为我设耶I (按:《世说新语·任诞》篇我作我辈。) 阮籍的“礼岂为我辈设”和王戎的“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恰好是一事之 两而。可见他们认为情与礼不能并存,所以只有违礼面从情。而“我 辈”云云则与土文引裴令公(楷)语:“阮方外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 人,故以仪轨自居”(《世说新语·任诞》篇),适成鲜明的对照。裴楷是俗 中“我辈”,阮籍、王戎则以方外“我辈”自居也。《庄子·大宗师》“以礼为 翼”句郭象注说: 礼者,世之自行,而非我制。 这根本就是阮籍话的再版。又同篇“而我犹为人绮”句注曰:
七、名教思想与魏置士风的演变35 人哭亦哭,俗内之迹也;齐生死,忘哀乐,临尸能歌,方外之至 也。 此处也分“俗内”与“方外”两种人,正是给阮籍一类人的放达行为提供 一套哲学的根据。“人哭亦哭”指世俗的礼法;“齐生死”云云则指情,但 又与世俗之情异,面是所谓“无情之情”(见《大宗师》篇“道有情有信”郭 注)。同篇郭象注“是恶知礼意”句,说得更清楚: 夫知礼意者必游外以经内,守母以存子,称情而直往也。若乃 矜乎名声,牵乎形制,则孝不任实,父子兄弟怀情相欺,岂礼之大意 哉! 这里所讨论的就是礼与情的问题,但也毫不迟疑地对世俗礼法加以指 斥,公然说这种虚伪的“形制”不能使人“称情而直往”。在这个问题上, 他显然和嵇康、阮籍诸人的看法并无不同。他这段话毫无疑问地可以 看作对嵇康“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难自然好学论》)一语的更 进一层的发挥。所以尽管郭象注《庄子》在有关政治秩序的方面已巧妙 地调和了名教与自然的冲突,然而在有关家族伦理的方面,他并没有彻 底解决情礼之间的矛盾。礼在俗内,情在方外,仍然分面不合。 郭注“称情而直往”即是当时人所常说的“任情不羁”,可见他也是 “情之所钟”的我辈中人。不过从“忘衰乐”、“无情之情”等注语看,他的 基本观点仍是“圣人无情”。王弼“圣人有情”说之所以不容易被普遍接 受,主要的困推还在《庄子》书中明白地主张圣人无情(见《德充符》篇庄 子与惑施的辩论)。所以一直到东晋时代,无情论依然存在。《世说新 语·文学》篇: 僧意在瓦官寺中,王苟子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便谓王日: 圣人有情不?王日:无。重问日:圣人如柱邪?王日:如筹算,虽无 情,运之者有情。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 刘孝标注日: 王脩善言理,如此论,特不近人情,犹疑斯文为谬也
376士与中国文化 但是从王脩不能答和刘孝标注来看,圣人无情论似乎此时已到了辞穷 理屈的境地了。圣人有情论在东晋以后的发展情形,由于没有材料可 据,我们已无从推测。「8] 《列子·杨朱》篇说: 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 而欲尊礼义以夸人,轿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 张湛注云: 达哉此言!若夫刻意从俗,违性顺物,失当身之暂乐,怀长愁 于一世,虽支体具存,实邻于死者。 《杨朱》篇是魏晋时代的产品,近代的考证大致可信,不易翻案。而且此 处所说“礼义”与“情性”之互不相容和嵇康、阮籍的见解若合符节。张 湛则是和范宁、袁山松同时代的人(见《晋书》卷七十五《范宁传》及卷八 十三《袁山松传》),袁山松死于四○一年孙恩之乱,以此推之,则张湛注 《列子》当在四世纪的下叶。试看他在注中对《杨朱》篇“任情废礼”的思 想如此热烈地赞扬,便可见礼与情的冲突在永嘉南渡数十年后仍然相 当的严重。而范宁之所以特别把“中原倾覆”之罪归之于王弼、何晏,其 着眼点也正是在“扇无检以为俗”的:风方面。名教危机的余波还在荡 漾不已,并来过去。 如何解决实际生活中情与礼的冲突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理论问题。 在理论上肯定了情是一个杜会价值之后,随之而来的问题则是“称情直 往”能不能成为一种社会存在。前文已举出韩伯制裁周勰居丧废礼的 例子。其他因破坏礼法而被中正降品或清议所废的故事还屡有所 见[]。可见关键不仅在于情而更在子礼,即怎样把礼变得合乎“礼 意”。因此情礼冲突的真正解决不能单靠玄学家的情谈,更重要的,还 要靠礼学家的革新。玄学和礼学的合流便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产生 的。唐长襦先生说东晋以后的学风是礼玄双修,玄学家往往深通礼制, 而礼学专家则往往兼注三玄0]。这是一个无可动摇的论断。不过礼 玄双修之风并不完全是名教、自然合一·说流行的结果,从另一个角度 看,它的兴起正是由子名教与自然合一之说还没有完成。名教与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