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名教思想与魏晋土风的演变 从三世纪初叶汉代统一帝国的终结到四世纪初叶南北分裂的开始 这一个世纪,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变的时代。关于这一转变,中 外史学家的论著多至不可胜计。在这许多现代讨论之中,魏晋士风曾 是一个特别受到注目的问题。所谓士风,牵涉到两个不可截然划分的 方面:一是知识分子(当时称之为“土”或“士大夫”)的思想,一是他们的 行为。就思想言,其特色是易、老、庄的三玄之学代替了汉代的经学;就 行为言,其特色则是突破传统札教的藩篱而形成一种“任诞”的风气。 关于这一新士风的兴起和发展,从来的解释都着眼在当时的政治、经济 和社会的一般背景方面。其中,尤以政治的背景最受史学家的注意,即 所谓“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卷四十九《阮籍 传》)。这一论断,大体说来,是有坚强的根据的。 但是魏晋士风的发展并不是单从外缘方面所能完全解释得清楚 的。我在旧作《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中曾试图用“群体自觉” 与“个体自觉”的观念说明这个时代的知识阶层在内心方而所发生的种 种变化。该文不是对传统的解释加以否定,而是想在传统的解释之外 增添一个理解的层面山。但是该文断代仅止于西晋之初,对汉末以来 名教崩溃的整全过程尚嫌语焉不详:至于东晋以后门第社会新秩序的 重建,因限于体例,则完全没有谈到。本文对该文的论点有进一步的发 展,取材则详略互见,所以基本上本文是该文的一个续篇,希望读者兼 观并览。 (一)何调名教 魏晋士风的演变,用传统的史学名词说,是环绕着名教与自然的问 题而进行的。在思想史上,这是儒家和道家互相激荡的一段过程。老
358士与中国文化 庄重自然对当时的个体解放有推波助澜之力,周孔重名教,其功效在维 持群体的秩序。概括地说,魏晋思想史可以分为三个小段落:曹魏的正 始时代(二四○一一二四八年),名教与自然的问题在思想史正式出 现,何晏、王弼是最先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嵇康(二二三一二六二 年)、阮籍(二一○一二二六三年)等所谓“竹林七贤”代表名教与自然正 面神突的时代,而以嵇康被杀为其终点。西晋统一以后,名教与自然则 转入调和的阶段,其理论上的表现则有郭象的《庄子注》(在惠帝时,二 九O一三○六年)和裴颌的《崇有论》(约撰于.二九七年)、下文讨论 士风的演变是和这一思想史的分期密切相关的。 诚如陈寅恪先生所言,老庄自然之旨明白易解,而周孔名教则较难 界说。陈先生据王弼对老子“始制有名”的注语,加以推论道: 故名教者,依魏晋人解释,以名为教,即以官长君臣之义为教, 亦即入世求仕者所宜奉行者也。其主张与崇尚自然,即避世不仕 者,适相违反,此两者之不同,明白己甚[2)。 不难看出,陈先生对名教的理解,主要是偏重于政治观点的。就竹林七 贤的出处,特别是嵇康、阮籍的遭遇而言,陈先生的名教观是很能说明 问题的。但是从汉末到东晋,名教问题并不限于少数人是否“入世求 仕”一点上。《世说新语》卷一《德行篇》(参看《晋书》卷四十三乐广传) 说: 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 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像王澄、胡毋辅之这类“费游子弟”根本就不发生什么“避世不仕”的问 题。他们只是破坏了以家族为本位的伦理秩序,也就是所谓“礼法”。 乐广这里所说的“名教”当然无法理解为“官长君臣之义”,可见陈先生 的名教观应用到嵇康、阮籍以后的某些具体事例上就不免发生困难了。 正因为陈先生赋予“名教”以纯政治性的解释,所以他认为清谈的后期, 即东晋以下,有关名教与自然的谈论与士大夫的实际生活尤关,只是 “口头虚语纸上空文”的“装饰品”而已。事实上魏晋所谓“名教”乃泛指 整个入伦秩序而言,其中君臣与父子两伦更被看作全部秩序的基础
七、名教思想与魏晋士风的演变359 不但如此,由于门第势力的不断扩大,父子之伦(即家族秩序)在理论上 尤超乎君臣之伦(即政治秩序)之上,成为基础的基础了。这一点,袁宏 (三二八一三七六年)的史论足资证明。袁宏说: 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然则名教之作,何为者也?盖准天 地之性,求自然之理,拟议以制其名,因循以弘其教,辩物成器,以 通天下之务者也。是以高下莫尚于天地,故贵贱拟斯以辩物:尊卑 莫大于父子,故君臣象兹以成器。天地,无穷之道;父子,不易之 体。夫以无穷之天地,不易之父子,故尊单永固而不逾,名教大定 而不乱。置之六合,充塞字宙,自今及古,其名不去者也。(《后汉 纪》卷二十六初平二年条) 袁氏首先说明“君臣父子”是“名教之本”,接着又强调“君臣”关系是仿 效“父子”关系而来的,可见东晋时代士大夫是把家族秩序放在比政治 秩序更为基本的位置上(至于“贵贱”法“天地高下”之说,则显然是为当 时门第社会的阶级制度作辩护)。所以我们如果对“名教”一词采取广 义的看法,则东晋以后的清谈仍然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决不可视为 “纸上空文”,这一点后文还会谈到。现在让我们先从广义的观点分析 一下汉末以来的名教危机。 (二)君臣关系的危机 当时的名教危机在君臣一伦上的确表现得最为突出。汉代去古代 “封建”之世不远,地方官(如郡守)和他所辟用的僚属之间本来就有一 种君臣的名分。东汉以后更由于察举制的长期推行,门生与举主之间 也同样有君臣之义。这些所谓“门生放吏”便形成了门第的社会基础。 这些士人在未直接受命于朝廷之前,只是地方长官或举主的臣下,而不 是“天子之臣”。即便以后进身于朝廷,依当时的道德观念,他们仍然要 忠于“放主”[3引。因此一般士人之于皇帝最多只有一种间接的君臣观 念,但并不必然有实质的君臣关系。魏明帝景初元年(二三七年)公孙 渊叛魏自立为燕王,令官属郭昕、柳浦等七百八十九人上书明帝,表示 他们只向公孙一家效忠,其中有这样几句话:
360士与中国文化 臣等闻仕于家者,二世则主之,三世则君之。臣等生于荒裔之 土,出于圭窦之中,无大援于魏,世隶于公孙氏,报生与赐,在于死 力。(《三国志》卷八《公孙度传》注引《魏书》) 这里“无大援于魏”是一句客气话,其实便是要说明他们仅与公孙氏有 君臣关系,和魏室测无君臣之谊。这份文件尽管是由公孙度授意而写 的,但是其中所引“仕于家者,二世则主之,三世则君之”的话显然是当 时人所共同接受的思想。由此可见汉代大一统政权下所建立起来的普 遍性的君臣观念(周代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已逐渐为私家的君 臣之义所代替了。在这种风气之下,有些人就可以象清初黄宗表那样 对“君”或“天子"的“职分”发生根本的怀疑。 《后汉书》卷八十三《逸民传·汉阴老父传》说: 汉阴老父者,不知何许人也。桓帝延熹中幸竟陵,过云梦,临 沔水,百姓莫不观者。有老父独耕不毅。尚书郎南阳张温异之,使 问日:人皆来观,老父独不辍,何也?老父笑而不对。温下道百步 自与言。老父曰:我野人耳,不达斯语。请问天下乱而立天子邪? 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以奉天子邪?昔圣王 宰世,茅茨采椽,而万人以宁。今子之君,劳人自纵,逸游无忌。吾 为子羞之,子何忍欲人观之乎?温大惭,问其姓名,不告而去。 据同书卷七《桓帝本纪》,帝于延熹七年(一六四年)十月戊辰幸云梦,临 汉水。所以这故事的真实性很高,未必是后人造出来的。汉阴老父对 张温用“今子之君”的称呼,足见他根本不承认和桓帝有任何“君臣之 义”。至于他质问张温的几句话更开了魏晋以下君主观的先声。嵇康 《答推养生论》曰: 且圣人宝位,以富贵为崇高者,盖谓人君贵为天子,富有四海。 民不可无主而存,主不能无尊而立。故为天下而尊君位,不为一人 而重富贵也…圣人不得已而临天下,以万物为心,在有群生,由 身以道,与天下同于自得。穆然以无事为业,坦尔以天下为公。虽 居君位,飨万国,恬若素士接宾客也。虽建龙游,服华衮,忽若布衣 之在身。故君臣相忘于上,杀民家足于下。岂劝百姓之尊已,割天
七、名教思想与魏肾土风的演变361 下以自私,以富费为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4 在理论层次上,嵇康的话当然比汉阴老父敦陈得完备多了,但二者在思 想基调上则是完全一致的。我们不妨说,正因为自汉末以来,杜会上已 流行着汉阴老父的那种议论,这才会逼出嵇康对君臣关系重新作有系 统的反省。而先秦某些旧说,包括老庄在内,这时也就发生了新的现实 意义。 这种对君职的怀疑观点再向前发展一步便成为阮籍和鲍敬言的无 君论了。阮籍在《大人先生传》中说道: 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 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 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卷四十六)5! 阮氏首倡无君之论在思想上自然比汉阴老父为激烈。可是他的立论的 主要根据依然是汉阴老父所指贵的“役天下以奉天子”和天子的“劳人 自纵,逸游无忌”。所不同者,二世纪的汉阴老父还相信有“背圣王宰 世”之事,而三世纪的阮籍由于经历了曹丕禅让的一幕,不免有“舜、禹 之事,吾知之矣”的感触,因此对古代圣王也失去了信心。四世纪初的 鲍敬言发挥“占者无君,胜子今世”的学说,提出了更多的论据。但论及 有君之害,他最强调的也还是百姓更困和天下更乱,这一方面,和汉阴 老父的说法先后呼应(详见《抱朴子》外篇卷四八《诘鲍》)。 我们并不能说汉阴老父的思想对嵇康、阮籍、鲍敬言等人有什么影 响。这里所要说明的只是从汉末到西晋这百多年期间,名教中的君 臣一伦己根本动摇了。在四世纪的初叶象鲍敬言这种无君论的思想一 定相当流行,所以郭象注《庄子》特别加以驳斥。《人间世》“臣之事君义 也”注说: 又《胠匣》:“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注说: 千人聚不以一人为主,不乱则散。故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 可以无君「6 信哉斯言。斯言虽信,而犹不可亡圣者,犹天下之知未能都 亡,故须圣道以镇之也。群知不亡而独亡圣知,则天下之害又多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