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写 中国文化 余英时著 上海人(卡然社
新版 序 《士与中国文化》初版刊行于一九八七年。十五年来我在同一园地 中又继续做'了一些垦荒的尝试,现在趁着再版的机会,选进了论旨最相 近的论文四篇,以扩大新版的面貌呈现于读者的跟前。以下让我先对 新版的内容稍作说明,然后再提出一一两点通贯性的历史观察,以为读者 理解之一助。 第一至第八篇基本上没有更动,只有第八篇增添一个附录·一《士 魂商才》,稍有补充。但初版时我未能亲校一遍,误字、遗漏、错简等等 触目多有,使我一直对读者怀着愧仄。这次细读校样,作了一次相当彻 底的改正。费时最多的是所引史料原文的校订:凡是可疑之点,我都重 检原书,一一还其本来面目。初版“自序”是从比较史学(comparative history)的观点马显“”的中国特色。十五年后重读一次,我的基本看 法仍然没有改变。当时我曾指出,“士”的“明道救世”精神在西方只能 求之于中古基督教的传统。后来我读了意大利杰出的马克思主义思想 家葛兰西(Antonio Gramsci,1891一一1937)的《狱中笔记》,他将以“改变世 界”为己任的现代知识人比之于中古的教士(pest),恰好印证了我的 观察。(见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89,p.331)所以我仍将这篇“自序”保留在新版中。 第九至第十二篇都是一九八七年以后所写。第九篇是最新研究所 得的一个初步报告。自一九九九年以来,我以朱熹为出发点,详细研究 了两宋士大夫的政治文化。全书刚刚脱稿,与本书篇幅相等,不久即将 印行。读者阅过本书所收《概论》之后,如果还想进一步了解“士”与宋 代文化的关系,可以参考《朱熹的历史世界》书。第十篇《士商互动》 可以说是第八篇的一个续篇,更深人地探索了明、清商人的精神世界和 “士”在其中的活动与作用。第十一篇论曾国藩的“上大夫之学”是个案 研究,具体地显示出一个在朝的“士大夫”对于文化修养的关怀。但这
2士与中国文化 篇个案如果和“士大夫”的传统联系起来,也折射出“士”在中国文化史 上一个值得注目的侧影。汉代的循吏便早已重视“教化”,往往在朝廷 所规定的“吏职”之外,主动地承担起儒家的“师”的责任。所以他们所 至“讲经”并建立学校。宋、明儒学复兴,此风更为普遍,书院的历史便 是明证。即以曾国藩的时代而论,在他之前有毕沅和阮元,在他之后还 有晚清的张之洞。我藉曾国藩为例,抉出“士”的这一中国特征,并将 “士”的历史研究推展至中西文化开始正面接触的时代。最后一篇《中 国知识人之史的考察》属于通论性质,无论是风格或文体都与其他各篇 颇有不同。这需要略作解释。这篇文字是应日本东京大学中国哲学研 究室佐藤慎一教授之约,为《中国一社会上文化》学报特别撰写的。 此文最先刊布在该学报第五号中(一九九○年六月)。为了便于日译者 的理解,我在选择重点和行文方面都特别力求清楚和浅显。“知识人” 这个名词也是借用“intellectual'”的日译。现在收人本书,一切仍依汉文 原稿,不作更改。但是近十二年后的今天,我反而觉得“知识人”比“知 识分子”更为适切。大约是一两年前,我曾读到一篇谈“分子”的文章, 可惜已忘了作者和出处。据作者的精到分析,把“人”变成“分子”会有 意想不到的灾难性的后果。所以我近来极力避免“知识分子”,而一律 改用“知识人”。我想尽量恢复“intellectual"的“人”的尊严,对于中国古 代的“士”更应如此。把孔、孟、老、庄一概称之为“知识分子”似乎总不 免感觉着有点别扭。但语言是“约定俗成”的,我只能求一己的心安,却 不敢奢望别人也同情我的感觉取向。 本书所集结的论文大体上都属于专题研究的性质,不过论旨有广 狭之异、涵盖的时间也有长短之别面已。在每一专题的研究过程中,我 都试图通过多方面的分析,以凸显“士”在某一历史阶段所表现的特殊 风貌。我当然承认,整体地看,“士”在中国史上确然形成了一个具有高 度连续性的传统。但是专业史学更要求我去快发“士”因时代不同而不 断变动的轨迹。这样我便不能不在整体连续之中,特别注意个别时代 之间“士”的传统所呈现的变异或断裂的-一面。本书上起春秋,下迄清 代,长达两千多年。“士”在每一时期的变异也就是中国史进入一个新 阶段的折射。无论是从思想基调成活动方式看,“士”在这两于多年中 都是迁流不居的。下面让我举一个最显著的例子说明我的论点。 清代沈垚(一七九八~一八四○)曾指出:“宋、元、明以来变迁之 较”是“天下之士多出于商,”这确是一个有眼光的历史观察,所以受到
新版序3 现代史学家的重视、他是从科举制度的杜会背景方面为“士”的古今之 变划分阶段的。另一方面,从思想史的角度说,现代学者也将“宋明理 学”划入同一阶段。这样一来,似乎社会史和思想史互相支援,宋代和 明代的“士”应该是一脉相承,属于同一类型了。但是深一层分析,我们 便发现,这两个不同朝代下的“士风”竟截然相异。同是理学家,宋熹和 陆九渊都一心一意向往着王安石的“得君行道”,在皇帝面前也佩你而 谈,俨然以政治主体自居,充分体现了“以天下为己已任”的气概。朱熹在 他许多长篇大论的《封事》和《奏札》中,反复要求皇帝除旧布新,重建一 个合现的秩序。对照之下,王守仁除了正德元年(一五○六)《乞宥言官 去权奸》一疏,因而放逐龙场之外,其余奏疏多关具体事务,极少涉及朝 政。正德十五年他写了一篇《谏迎佛疏》,期待皇帝效法“尧、舜之圣”, 恢复“三代之圣”。这显然是承继了宋代“土”的精神,与王安石、朱熹等 入的思路是-一致的。但是这篇疏文却是“稿具未上”。(见《王阳明全 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卷九,页二九三一一二九六)更可注 意的是同年他第一次和王艮会面,后者迫不及待地要谈怎样致君于尧、 舜的问题,他立刻以“思不出其位”为理由,阻止了政治讨论。(见《王心 斋先生全集》卷一《年谱》正德十五年条)正良后来写《明哲保身论》,讲 学也转重“百姓日用之道”,断然与这次会谈有很大的关系。通过这一 对照,我们才清楚认识到,宋代从王安石、二程到朱熹、陆九渊等人所念 兹在兹的“得君行道”,在明代王守仁及其门人那里,竟消失不见了。这 个“变异”或“断裂”还不够使人惊异吗?然而问题还远不止此。 十六世纪以后,部分地由于阳明学(或王学)的影响,仍然有不少的 “士”关怀着合理秩序的重建,但是他们的实践方向已从朝廷转移到社 会。东林讲友之一陈龙正所标举的“上士贞其身,移风易俗”(《明儒学 案》卷六十)可以代表他们集体活动的主要趋向。所以创建书院、民间 传教、宗族组织的强化、乡约的发展,以至戏曲小说的兴起等等都是这 一大趋向的具体成果。其中有些活动虽在宋代已经开始,但一直要到 十六世纪以后才获得充分的展开。用现代的话说,明代的“士”在开拓 社会和文化空间这一方面显露出他]的特有精神。这当然和当时的历 史条件有密切的关系。第一是政治的环境。宋代承五代武入跋扈之 后,重文轻武,以争取“士”阶层的支持,因此采取了对“土”特别优容的 政策。陈寅恪所谓“六朝及天水(赵宋)一代思想最为自由,”便指此而 言。(见《论再生缘》,收在《寒柳堂集》,北京,三联,二○○一年,页七
4士与中图文化 二)明代则继蒙古统治而起,“士”已落到“九儒、十丐”的地位。而朱元 璋又遇“土”至酷,以至有土人“断指不仕”的情况。(见《明史》卷九四 《刑法二》,中华本,页二三一八)宋代“士”的政治主体意识自然不可能 继续发挥,“得君行道”更是无从谈起。第二是社会的变迁。十六世纪 以后市场经济的新发展和商人地位的上升是“士”的转向的另…重要背 景。明代的“士”治好在同一时期展开了开拓社会和文化空间的活动决 不是偶然的。商人的财富为这些活动提供了经济基础。除本书第八、 第十两篇已有详细讨论之外,我又在《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见《现 代儒学论》,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八年)中续加论证。这里便不必多 说了。朱、明两代的“士”不容混为一谈,这是十分明显的历史事实。不 但他们的活动取向不同,思想也有极大的分歧。所谓“朱明理学”,如果 从政治、社会以至经济的角度作深人的解读,其中断裂之点也不是表面 的连续所能掩盖的。 在本书初版《自序》中,我比较着重地指出:“士”在中国史上形成了 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这当然是强调连续性的一面。原序虽然也同时 指出,“士”的传统在不同时期表现出不同的风貌,而不是静止不变的, 但毕竟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为了避免引起可能的误解,我在上面特 别举例说明这一传统的断裂状态。我为什么以宋、明两代的对比为例 呢?这是因为把十六世纪划为新阶段的开始是我从最近研究中所得到 的一个初步看法,而这个看法则又在《朱熹的历史世界》的撰写过程中, 获致进一步的加强。我决不敢自以为是。我的看法最后很可能为未来 的史学研究所否证,但目前则不妨提出来,作为一个待证的假设。 这里引出了一个很重要问题:“传统”一词本身便涵蕴着连续不断 的意思。然则所谓“断裂”,相对于“士”的传统而言,究竟居于何种地位 呢?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说,这里所谓“断裂”都是指“传统”内部的“断 裂”,因此是局部的而不是全面的。事实上,每经过一次“断裂”,“上”的 传统也随之推陈出新一次,进人一个不同的历史阶段。而连续性则贯 穿在它的不断的内部“断裂”之中。西方学者曾将基督教的“传统”形容 作“永远地古老,永远地新颗"(“ever ancient,ever new”,见Jaroslav Pe- likan,The Vindication of Traditi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4,p.8). 句话的意思和古语“与古为新”很相近,也可以一字不易,移用于“士”的 传统。 “士”的传统既是一活物,在一个接一个的内部“断裂”中更新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