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 兼论“俳优”与“修身” 近几十年来,西方学者,特别是杜会学家和史学家,讨论知识分子 问题的兴趣甚为浓厚,意见尤其纷歧。大体上说,我们可以分辨出两种 看法:早期的讨论比较强调知识分子的现代性格,即知识分子因为不成 其为一固定的社会阶级或闭体,而发展出一种自由批判的精神。最近 十余年来,关于西方知识分子的讨论渐渐转移到历史的渊源方面,因此 有的人强调知识分子所代表的“传统”问题。这就与宗教发生了直接联 系。从这个观点说,知识分子批评现实,主要是因为现实不合于他们所 维护的一些基本价值。古代的基督教既代表一种价值系统,当然也成 为社会批判的根据了。照这种说法,知识分子的后面总是有一个“神圣 的”(Sacred)传统的。现代知识分子虽已与中古的宗教分离了,但就其 所关切者是最终极的价值而言,他们仍可以说是代表了一种“神圣的” 传统。据前一种看法,知识分子主要是以自由人的身分来批判一切的; 据后一种看法,测知识分子的批判性来自他]所代表的神圣传统 相当于中国所谓的“道”。 西方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讨论,一时还不可能获得完全·致的结 论,甚至如何给知识分子下定义,也不免家异其说。以上两种看法其实 只是着眼点的不同,并不必然互不相容。但由此可见问题本身的复杂 性:想把知识分子截然划分为传统型与现代型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如果再进而论中西知识分子型态的异同,其困难自然更多。不可否认, 中国知识分子自有其特殊的性格,但是这种特殊性基本上是来自中国 文化的传统。若仅以型态而论,则中西知识分于之间也来尝没有大体 相同之处。例如西方近代知识分子在社会身分和思想上都以“自由流 动”显其特色,我门在战国所谓“游士”的身上也找得出这种痕迹。但中 国古代的“士”又多以“道”自任,这就近乎西方古代和中古的宗教型的
104七与中国文化 知识分子了。而且型态之近似并不能掩其实质之殊异,这尤其是喜欢 比较中西文化异同的人所不可不注意的事。本文正是企图从异同之际 着眼,讨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某些特色。 西方学者对知识分子虽没有获致一·致的定义,但他们都肯定知识 分子有一个共同的性格,即以批评政治社会为职志。这在中国也不例 外。孔子说:“天下有道则麻人不议。”反过来说便是“天下无道则庶人 议”。而天下永远是处在“无道”或不尽合子“道”的状态。这里的“庶 人”也包括“上”。“议”即是“批评”。故孟子有“处上横议”之语。西方 学者中强调知识分子是自由天的一派往往不肯溯其源至宗教的传统, 他们转而求,之于俗世的背景。德国的社会学家达伦道夫(Ralf Dahren- do)因此把中古官廷中的“俳优”(Fos)看成现代知识分子的前身。 “俳优”在社会上没有固定的位分,他们上不属于统治阶级,下不属于被 统治阶级:既在社会秩序之内,又复能置身其外。所以他们可以肆无忌 惮地用插科打诨的方式说真话,讥刺君主。西方的“Fos”另有“愚人” 的涵义,也就是说真话的傻子。这一“愚”的美德在西方思想史上备受 赞扬。最著名的作品自然要数伊拉思玛斯(Desiderius Erasmus)的“赞 愚"(The Praise of Folly)了。这种“愚”并不是老子所谓“大智若愚"或颜 回的“不违如愚”,而近乎宁武子的“其愚不可及”之“愚”。不过在中国 人的观念中并没有把“愚”和“俳优”直接联系起来,更没有想到用“俳 优”来和“土”相提并论。 但是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也不是与“俳优”毫无渊源。司马迁《报 任安书》说得很明白: 1 仆之先入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 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 可见在帝王心目中,像司马迁这样的文史专家也不过和得优差不多,可 以加以戏弄的。司马迁之所以特立《滑稽列传》正由其深有身世之感。 因为滑稽列传中不但包括了俳优如优孟、优旃之流,并且也包括了徘优 型的知识分子如淳于髡。淳子髡名列齐国的稷下先生,是一位声望很 高的知识界领袖。《史记》又说他“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尤以“谏说”著 称(见《孟子荀卿列传》)。汉武帝时的东方朔也和他是同一型的人物。 淳于髡、东方朔和俳优的共同之点便是“言谈微中,亦可以解纷”。他们
三、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一兼论“俳优”与“修身”105 都能寓严肃的批评于嬉笑怒骂之中,“滑稽”一词即取义于此。 西方俳优有讥刺的自由,不致受到惩罚。中国亦复如此。晋国的 优施曾说:“我优也,言无邮。”(《国语·晋语》二)“邮”是“尤”的假借字, 意思是说俳优无论说什么话都是没有罪的。不但优言无罪,甚至优行 亦得免罪,五代时名优敬新磨手批后唐庄宗(李存勗)之颊而竟仍能以 巧语自解(见《新五代史·伶官传》及《资治通鉴·后唐纪》一)。中国历史 上俳优巧妙地指斥帝王与权贵的故事可说从来没有中断过。北宋的童 贯、南宋的史弥远,在他们权势熏天之际,便正是优伶讥骂的对象。周 密说优人“巧发微中,有足称言者”,是完全不错的〔见《齐东野语·优语》 条)。可见“言谈微中”的滑稽传统在中国戏台上一直没有断过。清末、 民初,皮黄演员借题发挥,嘲弄政治人物的故事还在大量地流传着。 徘优的滑稽传统对中国一部分知识分子也有影响。东方朔的诙谐 当时人便已说他“口谐倡辩”、“应谐似优”了(《汉书》本传“赞”)。同时 代的枚皋以辞赋著称,更是有意识地模仿俳优,自言“为斌乃俳,见视如 倡”(《汉书·枚乘传》附)。唐代王琚则自称:“谈谐嘲咏,堪与优人比肩” (《旧唐书》本传)。这些事实都可以为司马迁“文史星历,固主上所戏 弄,倡优畜之”的话作注解。后世如苏东坡“一肚皮不合时宜”,因此“嬉 笑怒骂,皆成文章”,多少也与俳优传统有关。元好问论诗绝句“徘谐怒 骂岂时宜”即明为东坡而发。以“俳谐”易“嬉笑”,足见遗山听曲识真, 决不仅是为了平仄之故。不过知识分子究竟不是俳优,得不到“优言无 邮”的待遇;而中国又不比西方,知识分子可以在“愚”的传统里免祸全 身。所以州“俳谐怒骂”的方式说老实话的人,只有以“在”自居。传说 中的箕子向纣王进谏不从,而披发佯狂。这才降为奴隶,免除一死,孔 子说:“古之狂也肆。”(《论语·阳货》)便是指着箕子型的肆意直言而说 的。东方朔不就是被人呼为“狂人”吗?(《史记·滑稽列传·楮先生补 传》)中国史上特别有“狂士”一型人物,大抵都和说老实话有关系。广 武君引秦汉之际的成语,即有“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史记·准阴侯列 传》)。可见其时已以“狂”与直言为不可分,此语唐代魏征也引之以谏 太宗(《资治通鉴》《唐纪》十,贞观八年条),严光答司徒侯霸语:“怀仁辅 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汉光武也笑他是“狂奴故态”(《后汉书·逸 民列传》)。严光被羊裘垂钓,又以足加光武腹上。这些都是佯狂的表 演。唐初谏议大夫王珪直言无隐,仍自称是“罄其狂瞥”(《贞观政要·求 谏》)。中国知识分子这一“狂”的传统真足与西方的“愚”交相映发。尤
106土与中国文化 可注意者,“者都与俳优有相当程度的内在关联。“狂”与“优”有一个 基本相同之点,即不以真面目示人。优盂衣冠固然是扮演非我的角色, 佯狂也同样非复原来的自己了。事实上,也只有在这种假扮的情况下, 说老实话的人才能为“人主”所优容。所以“优容”、“优假”之“优”字断 然是与“俳优”之“优”有语源关系的。 上面所说的只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侧影之一面。这一侧面恰巧 与西方传统有类似的地方。但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正面形象却是十 分庄严的,这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士”或“士大夫”。从正面来看,中国 知识分子来自一个与西方截然不同的文化源头。从孔子开始,知识分 子就以“道”自任,而这个“道”则是中国所特有的。先秦初起的大学 派-一儒、墨、道一尽管各道其所道,但他们在代表“道”说话这一点 上却并无例外。从这一角度来看,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不仪与西方近代 知识分子不同,而且与近代以前西方的“道”的代理人也大有区别。 西方近代知识分子基本上是脱离了中古宗教的“世俗”(Secular)人 物,他们尽管多少都有个别的宗教背景,但是他们批评社会则并不必 然根据宗教信仰或神学理论。相反地,他们的凭藉往往只是个入的“理 性”或“知识良心”。另一方面,西方中古的“道”则寄托在基督教。这是 上帝所启示的“道”:其代理人是教会僧侣与神学家。他们是和世俗政 治权威并立的精神权威,而且至少在基督教的原始理论上彼此互不于 涉。近代西方知识分子之所以不肯自承源于这个宗教传统,其主要原 因之一便在于他们已不复遵守“恺撒之事归之恺撒,上帝之事归之上 帝”的原则,他们要管的正是恺撒的事。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直接承·三代礼乐的传统而起。春秋战国是一个 “礼坏乐崩”的时代:礼乐已不再出自天子,而出月诸候,故孔子斥之为 “天下无道”。统治阶级既不能承担“道”,“道”的担子便落到了真正了 解“礼义”的“士”的身上。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可以说是中国史上最先 出现的第一位知识分子。中国古代当然早已有了知书识礼的“士”;今 天所发现的甲骨文的卜人(或称“贞入”)无疑便是有知识的人。但是孔 子以前的“士”只是古代贵族社会中的一个固定阶层;他们不曾超越分 位的限制而自由地思想,更没有资格以“道”自任,因此还不具备今天我 们所说的“知识分子"(Intellectual)的条件。前引司马迁“文史星历近乎 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那一段话正可为古代不少知书识 礼的人写照。孔子以后,士的处境开始有剧烈的变化;孔子首先便对
二、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一兼论“徘优”与“锋身”0们 “士”重新加以界说。他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论语·里仁》)又说:“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同上《宪问》)这种新 的“士”才是我们所说的知识分子。“士”成为“道”的承担者是经过一段 曲折的历史发展的,此处不能详论。简单地说,这一发展包括了客观与 主观两方面的因素。客观方面是“士”从古代“封建”秩序中游离了出 来,获得身分的解放;主观方面是“礼环乐崩”、王官失守之后,诗书礼乐 的传统流散到“士”阶层之手。古代的“士”本来就熟习礼乐,接近典册, 孔子本人成学的经过便是显证。所以这个发展是顺理成章的。 古代的礼乐虽具有宗教性(“天道”)的成分,但这个传统到了孔子 手中却并没有走上“天道”的方向而转人了“人道”的领城。这种发展的 方向当然不是孔子个人所单独决走的,春秋以来,中国文化已日益明显 地有从天道转到人道的倾向。公元前五二:三年郑国的子产即已明白地 提出了“天道远,人道迩”的见解。孔子以后,百家竞起,虽所持之“道” 不同,但大体言之不但都与诗书礼乐的传统有渊源,而且也都以政治社 会秩序的重建为最后的归宿之地。内此刘歆说诸子“合其要归,亦六经 之支与流裔”,司马谈则说“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 (《史记·太史公自序》)。这两家的论断恰好是一原其始,一一要其终。 (这里面当然涉及非常复杂的思想史上的问题,详细分析与论证见本书 《古代知识阶层的兴起与发展》和《道统与政统之间一一中国知识分子 的原始型态》两章。)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性格自始即受到他们所承继 的文化传统的规定,就他们要管恺撒的事这一点来说,他们接近西方近 代的知识分子:但是就他们代表“道”而言,则他们又接近西方中古的僧 侣和神学家。由此可见以西方的标准来分别知识分子的传统性格与近 代性格,施之于中国的情况终不免进退失据。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所持的“道”是人间的性格,他们所面临的问题 是政治社会秩序的重建。这就使得他们既有别于以色列先知的直接诉 诸普遍性、超越性的上帝,也不同于希腊哲人对自然秩序的探索。因此 之故,中国知识分子一开始就和政治权威发生了面对面的关系。但是 以现实的势力而言,知识分子和各国君主是绝对无从相提并论的。知 识分子之所以受到尊重,基本上是由于他们代表了“道”。在各国争霸 的局面下,王侯]除了需要知识分子的技术服务外,同时更需要“道”对 他们的“势”加以精神的支持。建筑在赤棵棵的暴力基础上的“势”是不 可能有号召力的:政权多少都要具备某种合法性(或者也可以说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