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汉代循更与文化传播1]9 这个历史结论正:足以说明中国的“雅言”传统是多么的顽固。 如果“雅言”传统仅仅保存在“君子”、“士大夫”阶层的手中,和…般 下层人民毫无关系,那么它在文化统一上的功能仍然是很有限的。以 欧洲史为例,它的“雅言”是拉丁文,其传授则在学校,是属于上层贵族 的文化。至于各地的人民则都用方言,可以和拉丁文互不相涉。欧洲 的大传统和一般人民比较隔阂,成为一种“封闭的传统”(closed tradi- tio),是不难理解的,一殷地说,大传统和小传统之间一方面固然相 互独立,另一方面也不断地相互交流。所以大传统中的伟大思想或优 美诗歌往往起于民间:而大传统既形成之后也通过种种管道再回到民 闻,并且在意义上发生种种始料所不及的改变[8]。但理论上虽然如此, 在际的历史经验中这两个传统的关系却不免会因每个文化之不同 而大有程度上的差异。和其他源远流长的文化相较,我们可以肯定地 说:中国大、小传统之间的交流似手更为畅通,秦汉时代尤其如此。这 种特殊情况的造成当然有许多复杂的因素,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上 面所提到的“雅言”传统。中国的方言虽多,但文字的演变自商周以来 大体上则一脉相承。国维断定战国时六国用“古文”,属于东土系统, 秦用“籀文”,属西土系统。但是他又说这两个系统“其源皆出于殷周 文9。秦统一之后,李斯推行“书同文”的政策,更加强了文字统一的 趋势。这个看法并不否认六国文字各有地方色彩的事实,更不是说中 国文字在任何时期已取得完全的统一。这里所强调的只是中国文字远 从商周以前起,大体上是沿着一个共同的系统而发展的。而耳一直到 今天,我们还没有考古的证据可以断定它不是起源于本土的[]。所以 有不少中国字,古今的写法仍相去不远,例如古文中的“文”、“字”两个 字,今天依然一望可识。中国的“雅言”传统不能与欧洲拉丁文相提并 论,其道理是很自然的。自六七世纪蛮族人侵以来,相对于欧洲各地的 方言来说,拉丁文实不啻为一种外国语文。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不但不 会读,不会写,而且也不会听)。中国的“雅言”则是本国语文的标准 化或雅化。例如《诗经》中“杨柳依依”、“雨雪罪罪”、“牛羊下来”之类的 句子,即使是不识字的人也可以完全听得懂。中国大、小传统之间互相 通流恐怕和这一特殊的语文情况很有关系。汉代流行的两部字书一一 《尔雅》与《方言》一也有助于说期问题。《尔雅》所释的是“雅言”,属 于大传统的范围:《方言》所释的是各地方的土语,自属小传统无疑。这 两部字书正是沟通大、小传统的重要工具。《尔雅》不但以今语释古语
120土与中国文化 而且还以俗名释雅名,尤可见汉儒对小传统的重视。[2] 更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人很早便已自觉到大、小传统之间是一种共 同成长、互为影响的关系。《论语·先进》: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 吾从先进。 此处“野人”指一般农民,“君子”指贵族大夫,似无可疑3]。“礼乐”自 是古代的大传统,所以孔子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大传统起源于农村人民 的生活。孔子说:“绘事后素”(《论语·八佾》)。子夏听了,举一反三地 问:“礼后乎?”孔子大为称赞。礼属后起,即起于生活的内在要求。总 之,根据中国人的一贯观点,大传统是从许多小传统中逐渐提炼出来 的,后者是前者的源头活水。不但大传统(如礼乐)源自民间,而且最后 又必须回到民间,并在民间得到较长久的保存,至少这是孔子以来的共 同见解。像“缘人情而制礼”、“礼失求诸野”之类的说法其实都蕴涵着 大、小传统不相隔绝的意思。 若以古代大传统中的经典而言,此一中国文化的特色更为显著。 《左传》襄公十四年条说:“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补察其政:史为 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子市,百工献艺。 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国语·周语上》也说:“故天子听政,使 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 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海,蓍艾修之,而后王斟的焉。”这种记 截虽不免有理想化之嫌,但可见《诗》、《书》等经典中确反映了一些民间 各阶层人的思想和情感。无论我们是否相信周代有“采诗”之事,《诗 经》国风中有不少诗起源于各地的小传统,在今天看来已成定论。至于 汉武帝设立乐府之官,有系统地在各地搜集民间歌谣,则更是尽人皆知 的历史事实。今天文学史家大概都不否认现存汉代乐府中有许多源出 民间的作品,承担大传统的统治阶层对子各地的民间小传统给予这样 全面而深切的注意,这在古代世界文化史上真可谓别具一格。《汉书· 艺文志》在“诗赋家”之末论之曰: 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 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
四、汉代循吏与文化传播121 可见乐府采诗主要是因为中央政府想要了解各地的风俗,而观察风俗 则又是为“移风易俗”作准备的。这是整个儒家“礼札乐教化”理论中的一 个重要环节,与本文所研究的循吏关系甚大,下文当续有讨论。《孝经· 要道》章记孔子之语日:“移风易俗,莫善于乐,”此即汉代乐府制度的 理论根据。汉儒所最重视的是文化统一,故宜帝时王吉上疏有云: 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汉书》卷七二 本传) 自董仲舒以来,所谓“春秋大一统”都是指文化统一而言,与政治统一虽 有关而实不相同。用现代的观念说,移风易俗不能诉诸政治强力,只有 通过长时期的教化才可望有成。但“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共俗”,徜不先 深知各地传统之异而加以疏导,则大传统的教化亦终无所施。所以“观 风俗”在汉代是一项极重要的政治措施,乐府采诗不过是其中一个环节 而已。应劭《风俗通义·序》说:“为政之要,辨风正俗,最其上也。”这是 完全符合历史实际的14。《汉书·地理志下》之末所辑各地的风俗便是 成帝时丞相张禹使属下朱赣整理出来的。这是汉代中央政府的挡案中 藏有大量的风俗资料的明证。“观风采谣”在汉代决不仅是“空言”,而 确已“见诸实事”。班固《汉书》中所记是根据西汉时代的官方文书,而 东汉以下各地风俗,政府仍在随时搜集。《后汉书·方术李郃传》载: 和帝即位,分遗使者,皆微服单行,各至州县,观采风谣。 举此一例即可见汉代“观采风谣”制度的推行是极其普遍而认真的。使 者“微服单行”便是为了掩饰他们的官方身分:唯有如此,各地人民才肯 无所顾忌地说出他们内心的感情和想法。这个例子也为儒家理论在汉 代的实践提供了真凭实据。 前已指出:“观采风谣”是儒家“礼乐教化”的预备工作,其目的在推 动文化的统一。这种文化统一的努力当然有助于政治统一,因此才获 得汉廷的积极支持。但是我们又不能把它简单地看作是专为便于皇帝 专制而设计的制度。即使皇帝的动机是基于政治利益的考虑,我们也 不应据此而否定儒家理论别有超越政治之上的更深涵义。《汉书》卷五 十一《贾山传》载他在文帝时所上的《至言》有云:
122土与中国文化 古者圣王之制,史在前书过失,工诵轰谏,瞽诵诗谏,公卿比 谏,士传言谏,庶人谤于道,商旅议于市,然后君得闻其过失也。 贾山的话显然本于前引《左传》襄公十三年条及《国语·周语上》所记邵 公关于“防民之口”的议论。《左传》在前引文之后说: 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 性(按:即生),必不然矣。 可证“观采风谣”也涵有限制帝王“一人肆于民上”的用意。所以《至言》 特别强调“今人主之威”不下“雷霆万钧”,必须通过“观采风谣”以防止 其滥用。 总之,儒家基本上是主张文化统一的,即以札乐的大传统来化民成 俗。这个教化的过程是以渐不以剧的。《汉书》卷四十三《叔孙通传》引 鲁国两个儒生的话云: 礼乐所由起,百年积德而后可兴也。 颜师古注日: 言行德教百年,然后可定礼乐也。 这两个儒生谨守孔子的旧义,所以终不肯曲学阿世,随叔孙通到汉廷去 定朝仪。儒家关于礼乐教化的原始教义决不是帝王专制的缘饰品,这 可以从上引贾山的“至言”和鲁两生的言论中获得确切的证明。至于汉 代朝廷实际上曾通过种种方式来以“儒术缘饰吏事”,那当然是另一个 问题。 汉代儒家的大传统在文化史上显然有两种意义:-一是由礼乐教化 而移风易俗,一是根据“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的理论来限制大 一统时代的皇权。“观采风谣”在这两方面都恰恰发挥了关键性的作 用。由于古代中国的大、小传统是一种双行道的关系,因此大传统一方 面固然超越了小传统,另一方面则又包括了小传统。周代《诗经》和两 汉乐府中的诗歌都保存了大量的民间作品,但这些作品之所以成为经
四、汉代循吏与文化传播123 典,其一部分的原因则在于他们已经过上层文士的艺术加工或“雅 化”[5。这是中国大传统由小传统中提炼而成的一种最具体的说明。 汉代大、小传统之间的交流尤其活泼畅遂,文人学士对两种传统的文献 都同样加以重视。事实上,由于汉代的大一统开剑了一个“布衣君相” 的新局面,古代贵族杜会已告终结,代之而起的则是以士、农、工、商为 主体的四民社会。这一新局面在文化上所表现的特殊形态便是大、小 传统互相混杂,甚至两者之间已无从截然划清界线。只要我们细读《汉 书·艺文志》中的刘歆《七略》即可对当时的文化状态有一清楚的概 念。 七略之中,术数和方技两类显然是民间小传统中的产品。六艺、诸 子、诗赋三类似乎应该划到上层大传统之内。但一究其内容,则几乎没 有一类不受到小传统的侵蚀。汉代的六经整个地在阴阳五行的笼罩之 下,而阴阳五行根木便是长久以来流行在民间的观念,不过到战国晚期 才受到系统化的处理而已。举例来说,《易》为六经之首,《艺文志》便明 言“及秦燔书而《易》为筮卜之事,传者不绝”。孟喜是汉初易学大师, 《汉书·儒林传》却告诉我们:“喜…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 (王孙)且死时枕喜郊,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本文开始时引人类学家 之说,大传统流人民间便会在意义上发生始料不及的变化。汉代的六 经便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例证。《易经》如此,《诗经》亦然。《艺文志》说 汉初训诗,“采杂说,咸非其本义”。这也是由于受到小传统的干扰,并 不完全是因为一切“圣典”(sacred text)传衍既久必然因适应新情况而 发生新解所致[16]。再就诸子九家而言,其中小说家是“街谈巷语,道听 途说”,纯属小传统。故注引如淳日:“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 称说之。”至于诗赋类中的乐府采自民间,上文已经讨论过了。 汉代以后,中国大、小传统逐渐趋向分隔,但儒家关于两个传统的 关系的看法则没有发生:根木的改变。十七世纪的刘献廷对于这一点有 最明白的陈述。他在《广阳杂记》卷二说: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 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 鬼神者,此性天中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木人情。而后之儒 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塞 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