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一兼论“俳优”与“锋身”113 必须指出儒家论修身兼顾“穷”与“达”两面。“达”是得君行道,可以使 天下治;“穷”则不为权势所屈,以致枉“道”以从之。而后一义尤为吃 紧,因为不如此个人即不能维护住“道”的尊严。荀子在《修身》篇中讨 论了“治气养心”之术以后,接着便说: 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士 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 可见在这个大关节上,孟子和荀子是完全一致的。 以上论中国知识分子注重修身的特色,旨在发掘其历史的背景。 总之,一方面中国的“道”以人间秩序为中心,直接与政治权威打交道; 另一方面,“道”又不具备任何客观的外在形式,“弘道”的担子完全落到 了知识分子个人的身上。在“势”的重大压力之下,知识分子只有转而 走“内圣”一条路,以自已的内在道德修养来作“道”的保证。所以“中 庸”说“修身则道立”。儒家因此而发现了一个独立自足的道德天地,固 是事实。但是从历史的观点看,儒家的最初与最后的向往都是在政治 杜会秩序的重建上面。不但《大学》的修、齐、治、平明确地揭示了儒学 的方向,《中庸》也同样说:“知所以修身,测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划 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我不否认心性之学在宋明思想史上的中心意 义,但“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论语·公冶长》),原始儒学至 少是不甘心如此退藏于密的。朱子重订“四书”而必要人先读《大学》, 以定其规模(《朱子语类》卷十四)。又说“平生精力全在此书”(同上)。 这些话都值得我们深思。不但如此,前已指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重修 身者并不止儒家一家,《墨子》与《管子》书中都有专篇讨论。这个重要 的事实,如果不从当时知识分子的处境以及“道”与“势”的关系多方面 去着眼,则将无从索解了。 中国知识分子虽然自始便有重视“修身”的传统,但是我们绝不能 因此肯定他们人人都在精神修养上有了真实的造诣。事实上,在战国 中晚期“修身”不但已成为“土”的标记,而且世主也以此为取“土”的标 准。“修身”既人于利禄之途就必然不免要流为虚伪。《准南子·主术 训》篇末云: 士处卑隐,欲上达必先反诸己。上达有道,名誉不起而不能上
k14 上与中国文化 达矣。取誉有道,不信于友,不能得誉。值于友有道,事亲不悦,不 信于友。说亲有道,修身不诚,不能事亲矣。诚身有道,心不专一 不能专诚。道在易而求之难,验在近而求之远,故弗得也。 这段话已明白显示修身是取誉的手段;取得名誉之后,“士”才有上达的 机会。《淮南》成书已在正心诚意说流行之世,因此文中归宿于“心专始 能诚”。从“修身"转至正心、诚意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可以说明知识 分子向自身寻求“道”的保证之不易。萄子深斥当时处上“心尤足而佯 无欲”,“行伪险秽而强高言谨恋”(《非十二子》篇)。足证“修身”早已流 于虚伪了。所以战国晚期讲“修身”的人愈转愈内向,《大学》所言“欲修 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即 是这一内向发展的高峰。不但儒家如此,其他学派的修养论也有同样 的倾向。《管子·心术下》说:“心之中义有心,意以先喜,言然后形,形然 后思,思然后知。”姑不论这两家的功夫论有何异同与交涉,其同为层层 向内则是完全一致的。总之由于“道”没有外在的、客观的保证,知识分 子不得不走“修身以立道”的内倾路线,最后终于归宿到“心之中又有 心”上去了。 先秦时代,列国竞争:“势”对于“道”多少还肯牵就。大一统政权建 立之后,“势”与“道”在客观条件上更不能相提并论,知识分子的处境因 此也更为困难。他们除了内向以外,有时也不得不向外寻找“道”的客 观基础。董仲舒抬出一个“天”字显然有镇压“势”的作用,而程、朱一派 把心性主体贯通到客体性的“理”,多少也含有与“势”抗衡的意味,前引 吕坤的话便是明证。但大体而言,中国知识分子终是在“内圣”方面显 其特色的。 无论是“俳优”型或“以道自任”型的知识分子在中国历史上都有正 负两面的表现。以负面言,韩非早就指出:“优笑侏儒,左右近习,此人 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韩非子·八奸》)后世官廷中文学侍从之 臣自不乏“唯唯诺诺”之辈。讲心性之学也同样不是“道”的必然保证。 宋、明以来,“其书则经,其人则纬”(全祖望论李光地语)的伪道学更是 指不胜屈。但是从正面看,“言谈微中”的狂优和持“道”不屈的君子,即 使在中国史上最黑暗的阶段也未尝完全绝迹。正是因为这些人物的前 仆后继,中国今天才依然存在着一个不绝如缕的知识分子的传统
四、汉代循更与文化传播 Q
四、汉代循吏与文化传播 (一)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与小传统 本文的主题是阐释汉代的循吏在中国文化的传布方面所发挥的功 用。在正式进入主题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对本文的研究取向略加说明。 近几十年来,许多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都不再把文化看作一个笼统 的研究对象。相反地,他们大致倾向于一种二分法,认为文化可以划分 为两大部分。他钉用各种不同的名词来表示这一分别:在五」年:代以 后,入类学家雷德斐(Robert Redfield)的大传统(great tradition)与小传统 (little tradition)之说曾经风行一时,至今尚未完全消失[四。不过在最近的 西方史学界,精英文化(elite culture)与通俗文化(popular culture)的观念已 大有取代之的趋势。名词尽管不同,实质的分别却不甚大。大体来说, 大传统或精英文化是属于上层知识阶级的,而小传统或通俗文化则属于 没有受过正式教育的一般人民。由于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所根据的经 验都是农村社会,这两种传统或文化也隐涵着城市与乡村之分。大传统 的成长和发展必须靠学校和寺庙,因此比较集中于城市地区:小传统以农 民为主体,基本上是在农村中传衍的。 以上所描述的当然只是一个粗略的轮廓,如果仔细分析起来,则尤 论是大传统或小传统都包括着许多复杂的成分。通俗文化的内容尤其 不简单,可以更进·步分成好儿个层次。例如欧洲中古以来的通俗文 化中便有所谓“俗文学"(chap-hook)一个层次,相当于中国的“说唱文 学”。主持这种俗文学的人也受过一点教育,不过程度不高,不能精通 拉丁文而已。所以有的史学家甚至把这种“俗文学”看作大、小传统之 间的另一文化层[2]。但是大体而言,上述的二分法还是为文化史的研 究提供了一个有用的概念架构。 本文讨论中国文化也接受大、小传统分化的前提,而着重点则和时
118士与中国文化 下一般的研究稍有不同。西方月前的潮流是以通俗文化为主要的研究 对象。研究者虽然也注意精英文化和通俗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但他 们的重心显然在后者而不在前者]。本文的研究对象则是中国的大传 统及其对通俗文化的影响。但是这不是存心立异,而是受到中国的特 殊的历史经验所限,不得不如此。 中国文化很早出现了“雅”和“俗”的两个层次,恰好相当于上述的 大、小传统或两种文化的分野。《论语·述而》: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4 “雅”与“夏”音近而互通,故“雅言”原指西周王畿的语音,经过士大夫加 以标准化之后,成为当时的“国语”。但是标准化同时也就是“文雅化”; 因此到了孔子的时代,“雅言”一词已渐取“夏声”而代之,原始义终为后 起义所掩了(“夏声”见《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条)。《荀子,荣僻》篇云: 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 正可见“雅言”是士大夫的标准语,以别于各地的方言5)。但是“雅言” 并不是单纯的语言问题,而涉及一定的文化内容。孔子“《诗》、《书》、执 礼,皆雅言也”,而礼、乐、诗、书在占代则是完全属于统治阶级的文化。 这不恰好说明,所谓“雅言”便是中国的大传统吗?中国的“雅言”传统 不担起源极早,而且一脉相承,延续不断,因此才能在历史上发挥了文 化统一的重大效用。这在世界文化史上可以说是独步的。即使在政治 分裂的时代,中国的大传统仍然继续维系着一种共同的文化意识。所 以东晋南朝的士大夫和寒人,无论是北人或南人,都用洛阳语音来保存 并传播他们的典雅文化。陈寅恪在《东晋南期之吴语》中说: 除民间谣谚之未经文人删改润色者以外,凡东晋南朝之士大 夫以及寒人之能作韵者,依其籍贯,纵属吴人,而所作之韵语通常 不用吴音,盖东晋南朝吴人之属于士族阶级语者,其在朝廷论议社 会交际之时尚且不操吴语,岂得于其摹拟古昔典雅丽则之韵语转 用土音乎?至于吴之寒人既作典雅之韵语,亦必依仿胜流,同用北 音,以冒充士族,则更宜力避吴音而不敢用。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