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土与中国文化 道性”,即英文的legitimacy)。这一点可以说是古今中外一切政权都必 须遵守的通则。中国的“道”也正在这一点上显出了它的特殊之处。西 方古代宗教性的“道”寄托在有正式组织的教会手中,所以俗世帝王之 “势”的合法性,必须来自教会。教会或大主教为帝王加冕的仪式便象 征“道”对“势”的正式认可。由于西方的教会代表了与俗世王权分庭抗 礼甚至凌驾其上的精神权威,并且具有绝对独立自主的力量,这种“道” 的承认自有其庄严的真实意义,不只是一种政治上的缘饰。但是中国 的“道”自始即没有组织的形式,因此“道”的庄严性只有透过个别知识 分子的自重自尊始能显现出来。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为了尊显其“道”, 也曾作过一些客观化、形式化的努力,以期与“势”分庭抗札。最明显的 便是以“道”为标准,而把知识分子与君主的关系分为师、友、臣三类。 在这种分类之下,最高一层的知识分子在“道”的立场上和君主是师弟 关系而不是君臣关系了。《孟子》书中所载子思与鲁缪公之间,关于师 与友的问题的争执便清楚地反映出“道”与“势”之间在发展形式关系上 所遭遇的困难(见《孟子·万章》下)。但在“道”、“势”双方彼此需要的情 势下,这个分类办法最后终于成为一种普遍接受的公式。关于这一点, 当对的记载很多。例如魏文候“师子夏、友田子方、敞段于木”(《吕氏春 秋·举难》篇)。费惠公日:“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 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郭隗答燕昭王,引当时成语:“帝者与师处,王 者与友处,葫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战国策·燕策》)墨者巨子孟胜 也说:“吾于阳城君,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吕氏春秋·上德》篇) 这种师友关系后来在齐国所设立的“稷下先生”制度中更获得进一步的 形式化。稷下先生的特色是“不治而议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孟 子荀卿列传》),“不治”是表示他们“无官守”,也就是说他们与齐王并非 君臣关系。所以他们的正式称号是“先生”,即是“师”之义(“先生”是师 的专称,见《管子·弟子职》篇)。“议论”则是他们的专职,即“言责”。当 时的知识分子各持其“道”以批评政治,稷下学官则正式将这种言论自 由加以制度化,以示“势”对于“道”的尊重。由此可见中国古代知识分 子确曾对于“道”的形式化、客观化的问题作过自觉的努力。 知识分子以“道”自重本来是历史上一种普遍的现象。社会学家席 尔思(Edward Shils)对于这个现象曾作过比较研究。他指出各高级文化 中,知识分子都因为他们所追求的是最终极的真理而发生一种“自重” (self-esteem)的感觉,无论这种“真理”是宗教、哲学或科学。另一方面
一、中国知识分了的古代传统一兼论“俳优”与“修身”109 知识分子为“王者师”的情形也不限于中国一地。古希腊的柏拉图、亚 里士多德以及中内的阿尔昆(Alcuir查里曼大帝的国师)都普有过和子 夏、子思、稷下先生等类似的经验。但是由于文化传统的不同,中国古 代知识分子以道自重和抗札帝王的意识确是发展得最普遍,也最强烈。 因此他们在出处辞受之际也特别讲究分寸,《孟子》一书便是最好的证 据。 前面已指出,中国知识分子不但自始即面对着巨大的政治权势,而 且还要直接过问恺撒的事。他们虽自任以“道”,但这个“道”却是无形 的,除了他们个人的人格之外,“道”是没有其他保证的。以孤独而微不 足道的个人面对着臣大而有组织的权势,孟子所担心的“枉道以从势” (《滕文公》下)的情况是很容易发生的,面且事实上也常常发生,汉代公 孙弘的“曲学阿世”便是最著名的例子。为了使“道”不受委屈,中国古 代知识分子进行了客观和主观两方面的努力。客观方面他们要建立 “道”尊子“势"的观念,使拥有政治权势的人也不能不在“道”的面前低 头。因此孟子有道尊于势之论,荀子以圣与王并列,“圣者尽伦,王者尽 制”,《中庸》也德、位双提。他们在这一方面的努力多少发生了一毕效 果,虽然并不能彻底地驯伏“势”。至少后世的知识分子之中颇不乏接 受这种观念的人。明末的吕坤说得最痛快直截: 故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 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既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故 势者,帝王之权也;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 时而屈。然则理也者,又势之所恃以为存亡者也。以莫大之权,无 僭窃之禁,此儒者之所不辞,而敢于任斯道之南面也。(《呻吟语》 卷一之四) 可见这个传统从战国到明末始终保存在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上。在 主观方面,古代知识分子则提倡内心修养,这是要给“道”建立内在的保 证。关于这一方面,我在有关知识分子的旧作中仅引而未发。现在不 妨借这个机会略加补充。在西方和其他文化中,只有出世的宗教家才 讲究修养,一般俗世的知识分子似很少特别注意及此的。中国知识分 子入世而重精神修养是一个极显著的文化特色。中国何以有此文化特 色是一个极难解答的问题,也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我在这里只
110 上与中国文化 想从历史发展的观点上指出中国知识分子之强调修养不但与“道”的性 格有关,并且涉及“道”与“势”之间的关系。 在“札坏乐崩”之余,人间性格的“道”是以重建政治杜社会秩序为其 最主要的任务。但是“道”的存在并不能通过具体的、客观的形式来掌 握。它既不化身为人格性的上.帝(Personal God),也不表现于教会式的 组织:而只有靠以“道”自任的个人-一知识分子一来彰显。这就是 孔子所说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但这样一来,个 人在“道"的实现过程中所承担的责任便异常沉重。所以曾子说:“土不 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 乎?”(同上《泰伯》)这个“已”字分明是指“士”的个体而言的。为了确切 保证士的个体足以挑此重担,走此远路,精神修养于是成为关键性的活 动。试想士之所以自任者如此其大,而客观的凭藉又如此薄弱,则他们 除了精神修养以外,还有什么可靠的保证足以肯定自己对于“道”的信 持?所以从孔子开始,“修身”即成为知识分子的一个必要条件。“修 身”最初源于古代“礼”的传统,是外在的修饰,但孔子以后已转化为一 种内在的道德实践,其目的和效用则与重建政治社会秩序密不可分。 从发生的历程说,这种内求诸己的路向正是由于中国知识分子的外在 凭藉太薄弱才逼出来的。《论语》中有一段孔子关子君子修身的话最值 得注意: 子路问君子。子日:修己以敬。日:如斯而已乎?日:修己以 安人。日:如斯而已乎?日:修已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 其犹病诸?(《宪问》) 孔于最初是把“修己以敬”作为一种普遍命题而提出的。但于路不 以此为满足,层层逼问“修已”到底有何召的和效用,所以最后孔子只好 说明“修己已始能“安人”、“安百姓”。可见“修身”的观念并非凭空而起 的,而是以建立政治社会秩序中之“道”为其终极的目的。这样已明显 地透出所谓“德治”的意思,所以孔子特别举尧、舜为例证。后来孟子对 这一方面发挥得更为透彻。但是“修己”在孔子只是“安百姓”的必须条 件,而不是充足条件,因此他才说虽尧、舜也未必能完全作得到这一点。 通观全段文字,孔子“修已”之说毫无疑问是针对着知识分子而提出的。 不过由于人君在政治社会秩序中是处于枢纽的地位,他当然更应有“修
三、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一兼论“俳优”与“修身”111 己”的必要。政治中心无“德”而能达到“天下有理”的境界是不可想象 的。后世儒家特别强调皇帝必须“正心诚意”,其故即在于是。朱子… 生对皇帝便只说“正心诚意”四个字。不但如此,“道”的重任虽在“士” 的身上,而“道"的实现则是社会上:人人分内之事。在这个意义上,“修 己”是一个普遍性的价值。荀子论“君道”一再说“闻修身,未尝闻为 国”。义说:“臣下百吏至于庶人莫不修己而后敢安正。”(均见《荀子·君 道》篇)稍后《大学》所谓“自天下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正是 从荀子思想中演变出来的。 “修身”之为内在道德实践虽最早由孔子正式提出,但它并不是儒 家的专利品。事实上,最先用这两个字为篇名的是器子(孔子言“修 己”,义则一致,当时各家皆言修身,故近人疑《墨子》此篇为伪作是缺 乏充分根据的)。《老子》第五十四章有“修之于身,其德乃真”的说法。 《管子》一书中原来也有《修身》一篇,可惜早已遗失了。荀子的《修身》 篇反而最后出。可见这是古代知识分子共有的视念。墨子论修身有特 别值得注意的地方。第一,他开宗明义即说:“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 则他讲“修身”是专为知识分子而发的。第二,篇中数见“…不可虚 假,反之身者也”。至少在字面上很接近孟子的“反身而诚”。第三,他 论不“修身”的弊病,其中有一项便是“守道不笃”,尤可证他相信“修身” 足以坚定知识分子对于“道”的信持。在墨子的时代,“士”与“势”的关 系已十分密切,常常面临出处辞受的问题、墨子是主张出仕当以“义” 为根据的人,因此“修身”便更为迫切不可缓了。他说: 今士之用身,不若商人用一布之慎也。…世之君子欲其义 之成,而助之修其身则愠。是犹欲其墙之成,而人助之筑,则愠也, 岂不悖哉!(《墨子·贵义》篇) “修身”与知识分子在政治上的处境息息相关,这在墨子思想中已表现 得很清楚了。 后世儒家修身最推重孟子:《孟子·公孙丑》上篇中的所谓《知言养 气》章和《尽心》上.下两篇,尤为古今儒家聚讼之所在。我们稍一检讨其 中所透露的有关精神修养的效用方面,即可知孟子之强调修身,尤其和 他之特别重视知识分子的出处辞受有不可分的关系。《知言养气》章 说:
112士与中国文化 公孙丑问日: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 如此则动心否?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日:若是,则夫子过 孟贲远矣。日: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日: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 以下即论北宫黝、孟施舍之养勇,并旁及子夏之笃信和曾子之反求诸已 云云。由此可见孟子的修养E是使他能对权势“不动心”的根据。此处 论“养”专引古代勇士为证,则这种功夫大约与武的传统有特殊渊源。 但至孟子之世已为知识分子所普遍地借用了。精神修养不限于儒家, 这一章也提供了最可靠的证据。告子“不动心”先于孟子,当然也是修 养的结果。《管子·心术》上下篇与《内业》篇专言治心养气之道,大约也 是公元前四至前三世纪的记录。现在传世的尚有一件讲“行气”的玉珮 铭文,考古学家断其作于公元前三八○年,尚在孟子生年之前,更可证 “养气”传统远有来源(铭文著录于《三代吉金文存》卷二十)。但战国时 代的知识分子则往往强调养气治心可以得“道”,有了“道”然后才能治 天下。如《心术》下云: 气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义也。充不美则心不得,行不正则 民不服。…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 《内业》篇说: 心静气理,道乃可止。…修心静音,道乃可得。 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于口,治事加于人,然则天下治矣。 这都是要用个人的修养来保“道”的真实性,以坚定一般人对于“道” 的信念。《孟子·尽心》篇屡言“修身”,兹引两节于下: 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 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 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尽心》上) 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尽 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