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吗? 不行的。司马迁是真正的历史学家,凡自己 相信是事实的,就照述不误。在专制者眼里,这 种品格够可恶了,而他写到当今皇帝及其父祖的 历史,竞然也临文不讳,当然更属大逆不道。 东汉起便有传说,道是司马迁得罪汉武帝, 真正原因就在汉武帝索取他已成的《景帝本纪》去 看,发现他对自已父子的错误都有记载,“于是大 怒,削而投之”,“后遭李陵事,遂下迁蚕室”(见 《三国志·魏志·王肃传》记王肃对曹丕语。《太史 公自序》裴胭集解引东汉卫宏《汉书旧仪注》已有 此说)。对此传说,有疑有信。我看没有理由不信。 今本《果帝本纪》是否原作,尚有争议,但“今上本 纪”则确实不存了,为后人取《封禅书》填补。只消 一瞥《封禅书》,便可发现那位“今上”既专横又怕 死,既自负又迷信,形象酷似秦始皇。而重用的 , 田蚜、公孙弘、卫青、霍去病之类将相,不是谄 谀起家。便是裙带得宠、任人甚至不如秦始皇。 这样直言少忌,怎会不招祸呢? 就在天汉二年,汉武帝又发兵击匈奴,亲自 部署作战方案,由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主力西出, 而派骑都尉李陵率偏师奔袭单于龙庭。李陵孤军 深入。遭受重围,转战千里,杀敌盈万,终因寡不 敌众、五于将士战死十分之九,自感“无面目报陛 ·216
下”,降于匈奴。 汉武帝本希望李陵用自杀表示尽忠,岂知李 陵在最后关头降敌保身,于是大怒,而那些只顾 保全自已身家的大臣们,也竞相翻脸说李陵的坏 话。司马迁与李陵没有私交,但对他印象很好, 以为有国士风格,这回见此炎凉情状,既痛心又 不平,很想说几句公道话,劝慰武帝。因而便直 陈已见,“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 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多身虽陷败,彼观其 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 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参看《报任少卿 书》,据《文选》本。按《汉书》李棱传所记司马迁 为李陵辩护语,即约此书语,但将司马迁自述“私 心”与对武帝语混淆了,不可全信)。 司马迁太老实了。他不惜冒犯权贵,以谠言 回报主上垂询之恩。没想到首先感到被触痛的正 是皇帝本人。 原来,这次战争的汉军主将李广利.就是那 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代佳人李夫人 之兄。但这位无赖出身的“国舅”将兵实在无能, 几年前统帅远征军西击大宛,直属部队既不缺粮 又没打仗,回师时却减员一半,非饿死即病死, “天子为方里面伐宛,不录过”,反而因为前敌诸 将主动立功而封海西侯。这回他又率三万铁骑西 ·82●
击匈奴别部于天山,岂知全军进入匈奴的伏击圈, “儿不脱,汉兵物故什六七”(《史记·@奴列传》, 按此传叙至李广利降彻奴的征和三年(前90)为 止。据梁玉绳《史记志凝》说、传中记天汉二年伐 匈奴等事,乃后人所续,但无据。《汉书·甸奴 传》所记略同)。当他率领残兵败将狼狈突围之后, 正值李陵事件发生。于是这位败军之将再次变成 有功之臣。 司马迁显然没意识到自已在说李陵如何浴血 奋战,如何立有奇功,句句都是实话,却句句刺 痛着汉武帝。这不是明捧李陵而影射李,广利吗? 这不是借说李陵非战之罪来暗讽“朕”命将不当、 指挥失措吗?这不是以史谤主的前科重犯吗?真 是“其心可诛”1 “初,上遣贰师大军出,财令陵为助兵,及陵 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上以迁诬罔,欲祖贰 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汉书·李广传》附李 陵传) 就这样,天汉二年秋天,司马迁镉铛入狱。 罪名也由皇帝软定,那就是“诬罔”。 据汉律,被判犯有“诬罔”罪,应该腰斩处死。 但犯人也可请求免死,条件要么是交纳“赎死金二 斤八两。”要么是甘愿接受腐刑。 所谓腐刑,又称宫刑,是上古遗留的肉刑中 ·284
最重的一种。施刑郎用手术割去男性生殖器,以 使犯人永远丧失生殖能力。原是惩罚所谓淫乱罪 的酷刑,但汉朝改为赎死手段以后,就变成次于 死刑面含有凌辱人格意义的重刑。 司马迁下狱时,任廷尉的是著名酷吏杜周。 此人外表厚重而“内深次骨”,“专以人主意指为 狱”,“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 待问而微见其冤状”。有人责备他不依法办事,他 还反唇相讥:“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 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史 记·酷吏列传》杜周传) 然而奇轻,杜周并没有立即对他判刑,次年 即天汉三年(前98)继任廷尉的吴尊仍然没有宣 判。这只能说他们还没有摸准武帝的“意指”。 看来武帝的确没有拿定主意。或许是司马迁 说李陵降匈奴是想待机立功报答汉恩的话在起作 用吧,武帝终于承认李陵兵败是自已的失误,并 在天汉四年(前97)春天再度大举发兵击匈奴时, 特派公孙敖率一军深入匈奴迎回李陵。岂知此人 一战失利。便赶紧撤退,还篡改俘虏口供,编造 谎言以掩饰自已怯懦,说是李陵在匈奴教单于造 武器防备汉军,他才没完成使命。多年后汉朝政 府方知,那是另一降将李绪干的事,公孙敖有意 将李绪说成李陵。这一谎言没有救成公孙敖自己, *24·
却同时害了李陵、司马迁两家。汉武帝闻报立即 下令将李陵家灭族。不消说、这也更使他自信当 年指斥司马迁犯“诬图”罪是正确的。 近两年中,司马迁“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 榜篷,幽于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 视徒求则正惕息”(见《报任少卿书》)。这是何等悲 惨恐怖的活地狱啊。 不料这样煎熬之后,等到的仍是死刑判决书。 他曾经幻想有人劝说汉武帝给予特赦,瑰实却是 “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见《报任少卿 书》)。他也曾想过纳钱免死,眼下却是“家贫,货 赂不足以自赎”(见《报任少卿书》),何况当时赎死 金价格已上涨到铜钱五十万。唯一的活路,就是 被迫接受腐刑了。 想到必须在忍摩荷活与从容赴死二者之间作 出抉择,司马迁痛苦万分。他曾在著名的《报任 安书》里描述过当时无比痛苦的心境。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绞于得出结论,“人 固有一死,或重于太山,或轻于鸿毛”。你看, 那些历史上既富且贵的人物,不可胜数,有谁还 能使后人纪念?可是,那些圣经贤传的作者,周 文王、孔子、屈原、左丘、孙膑、吕不韦、韩非, 以及作了三百篇的诗人们,谁没有或遭难、或坐 华、或受过刑呢?他们所以能对后世发生那么大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