徬徨无主,好象真正到了死的境地。我不能够死,我不能够灭亡。我 要生,我要为惜恨一切而生。我灭亡时至少也要和一切共同灭亡。 这是杜大心生前的日记中的一段。这是生底挣扎,这是 心灵底呼号。然而现在他终于离开他所憎恨的世界了。他底 身子已经腐烂,而他所憎恨的一切依然存在,我也存在。他究 竟与什么共同灭亡呢? 在写了“我不能够灭亡”以后,终于到昨晚说“灭亡是我们 人类底必然的命运”的地步,因为他自己已经灭亡了。 我呢,我只知道我自己。在我底世界中我当然是中心。 等到我灭亡的时候,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我是与世界共同 灭亡的。 二十几年来我是一个“人”,但直到这些时候我才认识了 一个“我”。我不知道以前是怎样生活的。我自己以前绝对没 有想到“我”,以前我底思想完全是别人底思想。现在我应该 有我自己底思想了,我要为我自己而存在了。 我觉得我是有理由存在的。在这个世界中我要找我底地 位,我要发展我自己,不顾一切的障碍。我害怕我没有这勇 气,因为我做了二十几年的“人”,只做了这么短时间的“我”。 费尔巴哈说过:“人对于人是至高的存在。"我要发展他底 话,我要说:“我对于我是至高的存在。” 三月二十五日 下午秋岳同鸣冬来谈了许多话。 “冷,你为什么不给杂志写文章呢?”秋岳苦恼地说。 183
“写文章?这又有什么用处?现在有的文章已经太多 了,”我直率地回答。我知道这回答会增加他底苦恼,但是我 不能够说谎话。 ·“文章没有用?”鸣冬起劲地说。“不错,那些麻醉人民底意 识的文章现在的确是太多了,说来说去无非欺骗人民,教他们 怎样去做奴隶而已。但是我们底文章不同,我们是要给人民 带来光明的。”鸣冬说着,他底方脸突然亮起来,他好象真正看 见了光明。 “鸣冬说得对,”秋岳接着说下去。“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 需要人来点燃一盏灯。也许这灯光很弱,但是点灯的事情确 实是必需的,多一个人只有使灯燃得亮一点。光明是绝对必 需的。为了它,我甘愿牺牲我底全部精力。”这个矮小的人抖 动着他底身子,右手接连地上下舞动,左手插在西装裤袋里。 在一刹那间他似乎把自己伸长起来了。 我有点感动,所以略略迟疑了一下,但是我回答说:“把全 部的精力牺牲在一个刊物上面,这牺性未免太不值得了!”我 说着就冷笑,这冷笑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自然。我想,他们会 因此生气。 然而他们并不生气,却变得更忧郁了。秋岳忽然用他底 苦涩的声音说:“冷,你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你一天一天 地通近悬崖了。我知道你还没有确定的信仰。但是没有信仰 的人怎样可以生活下去呢?” “否定,你否定一切,”鸣冬皱起眉毛接着说,“你否定了国 家,否定了社会,否定了家庭。但是这单纯的否定是不够的, 84
结果会使你否定人类,否定你自己。” “说不定我会有这一天的。也许我那时候会把一切忘掉, 而且被一切忘掉,一个人从悬崖上跳进深渊里,与这个世界共 同灭亡,”我冷谈地说,但这冷谈只是表面上的,同时痛苦的思 想使我底心发痛。 “那么你为什么不可以在灭亡之前做一点寧情呢?”秋岳 慕切地问。 “办杂志吗?写儿篇没有人读的文章吗?”我讥讽地反问 道。 我看清楚他们两个都在咬嘴唇。鸣冬底方脸变得很阴暗 了。这个人有时候很喜欢喝酒,他喝了酒并不红脸,脸色反 而变得很阴暗,就象现在这样。 “办杂志,写儿篇文章,就算是做事情吗?为了这个就洒 性一个人底精力,这牺性是太不值得了!”我差不多要生气地 说。 鸣冬底脸色更加阴暗起来,象被浓云遮掩了似的。他不开 口,却在深深地思索。秋岳就和他不同。秋岳涨红了脸,开始 起劲地说话,好象热情在他底身体内满溢了,要从他底口里吐 出来一般。他说:“在这样大的世界中一个人能够做出多大的 事情呢?牺性决不会是不值得的。许多、许多人底牺性就可 以做出大的事业来。每个人都应该贡献他底牺性。这牺牲甚 至是必需的。要得结果,必先付代价。” “牺牲,永远是牺牲,大的牺性,小的牺性,这牺性不是已 经够多了吗?要到什么时候才终局呢?”我象受了打击般气愤 185
地叫起来。 “你,你是个人主义者!”秋岳气得脸红了变青,青了发红, 两只眼睛光闪闪地望着我,半晌才吐出上面的话。 鸣冬接着对秋岳说:“不要跟他争辩了。他中尼采底毒太 深了。” 我只是冷笑,我并不回答。我心里想:我是一个健康的 人,我为什么不照自己底方式去思索,却拿那个狂人底书来麻 烦自己呢?在尼采底书里面并没有我,我所需要的东西在那 里当然寻不到。 鸣冬约我到NS路上的一家广东饭馆去吃饭。我们三个 人一道出去。我们在那个饭馆里坐了好一会,听着隔座的争 吵般的谈话,看着门外走过的鬼魂似的影子,我们时常望着彼 此底脸,交换一两瞥忧郁的眼光。我们很少谈话。菜端上桌 子,大家喝了一点酒,匆匆地吃了饭就走出来。 我底心里很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面燃烧。我不想 回家去。我害怕我不能够忍受那寂寞,那死一般的寂寞。 鸣冬搭电车回去了。我陪着秋岳在人行道上散步。我们 无目的地慢慢走着。 夜市正热闹。各种刺目的颜色,各种引诱人的声音包围 着这条长的马路。汽车在路中间吼,小乞丐在墙角里哭,女人 在人行道上笑。咖啡店和跳舞厅内送出来淫荡的爵士音乐, 从那漆上绿色的玻璃门里时时有几个美国水兵或艳装的中国 姑娘进出。一家百货商店底门前聚集了一群人,都伸长颈子 望着上面一个无线电收音机,它正播送着《毛毛雨》一类的 186
歌曲。 我和秋岳依旧慢慢地走着,我简直不想说一句话。我只 是注意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我觉得这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它 们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是在人心底沙漠里孤独地走着。我 底心猛然痛起来。我觉得我想哭了。 我们继续往前面走,走过一家电影院,门前贴着大张的广 告。“香艳,肉感,滑稽.”这些字眼马上映入我底眼帘。我 把眼睛掉向那里面看,玻璃门半掩着,两个穿制服的小孩站在 门里,给进出的人开门。阶上站着一个穿粉红色长旗袍的红 脸少妇和两个穿绸夹袍的白脸瘦汉子在那里谈笑。另外还有 一个穿漂亮西装的中年人,他有一张油滑的肥脸。在这些面 孔上面我看出了一种同样的表情,而且是和电影广告上的字 眼所表示的意思一样的。 这时候前面似乎起了骚动。一些人向我们这方向跑过 来,口里带笑地咕噜着什么话。前面三个美国水兵摇摇摆摆 地在人行道上叫喊,其中一个水兵底手里还拿着一只酒瓶,他 们显然是刚从附近的咖啡店里出来的。他们一路上唱着淫荡 的小曲。一个盛装的中年妇人迎面走过他们底面前,被那个 拿酒瓶的水兵在她底肥脸上拧了一下。她惊恐地叫一声,就 挣开往前面逃了。那三个水兵一齐掉过头看,哈哈地笑起来。 不远处一个中年汉子独自在那里咒骂,被那个水兵觉察出来, 就把一只酒瓶对着他底头掷过去。酒瓶落在水门汀的人行道 上碎了,发出清脆的响声,和水兵底破声的大笑混合在一起。 那个中年汉子马上失了踪迹。三个水兵走到离我四五步光景 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