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
本书收作者1922年至1935年所作小说八 篇。1936年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 列为巴金所编的《文学丛刊》之一。作者生前共 印行七版次
序 言 这一本很小的集子,从开手写起到编成,经过的日子却可 以算得很长久了:足足有十三年。 第一篇《补天》—一原先题作《不周山》一一还是一九二二 年的冬天写成的。那时的意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 材,来做短篇小说,《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 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了 茀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一人和文学的—的缘起。不记 得怎么一来,中途停了笔,去看日报了,不幸正看见了谁 现在忘记了名字一的对于汪静之君的《蕙的风》的批评,他 说要含洎哀求,请青年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2)这可怜的阴 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个 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这就是从认真 陷人了油滑的开端。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我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当编印《呐喊》时,便将它附在 卷末,算是一个开始,也就是一个收场。 这时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3)先生正在创造社门口的“灵 魂的冒险”的旗子底下抡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 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一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 方。坦白的说罢,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且还轻视了这 353
鲁迅全集·故事新编 位勇士的原因。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对于历史 小说,则以为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 说”,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 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况且“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用庸 俗的话来说,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罢:《不周山》的后半是很 草率的,决不能称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 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即 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一棒一我的集子 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5)里, 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而北京 的未名社6],却不绝的来信,催促杂志的文章。这时我不愿 意想到目前;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写了十篇《朝华夕拾》: 并且仍旧拾取古代的传说之类,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 但刚写了《奔月》和《铸剑》一发表的那时题为《眉间 尺》,一我便奔向广州,这事就又完全搁起了。后来虽然偶 尔得到一点题材,作一段速写,却一向不加整理。 现在才总算编成了一本书。其中也还是速写居多,不足 称为“文学概论”之所谓小说。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 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不及对 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过了十三年,依然 并无长进,看起来真也是“无非《不周山》之流”;不过并没有将 古人写得更死,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的罢。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鲁迅。 354
米 〔1〕第罗特说弗罗特,参看本卷第248页注〔14)。这里所说 的“茀罗特说”,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作者对这种学说,曾一度 注意过,受过它的若干影响,后来采取批评和分析的态度。参看《南腔 北调集·听说梦》。 〔2)指胡梦华对汪静之的诗集《蕙的风》的批评。《葱的风》于 1922年8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后,南京东南大学学生胡梦华在同 年10月24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发表一篇《读了(慈的风)以后》,指 责其中某些爱情诗是“堕落轻薄”的作品,“有不道德的嫌疑”。鲁迅曾 在《反对“含泪”的批评家》(《热风》)中对胡文进行过批评。汪静之 (1902一1996),安徽绩溪人,诗人。 〔3〕成仿吾(1897一1984)湖南新化人,文学评论家,“五四”时 期文学团体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早期主张文艺“表现自我”,追求“纯 文艺”。1927年至1928年间同郭沫若等发起革命文学运动:后进人革 命根据地,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长期从事革命教育工作。鲁迅的《呐 喊》出版后不久,成仿吾曾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1924年2月)发 表《(呐城)的评论》一文,认为《呐喊》中的《狂人日记》.《孔乙己》、《药》、 《阿Q正传》等都是“浅薄”“庸俗”的“自然主义”作品,只有《不周山》一 篇,“虽然也还有不能令人满足的地方”,却是表示作者“要进而人纯文 艺的宫庭”的“杰作”。成仿吾在这篇评论中,曾引用法国作家法朗士在 《文学生活》一书中所说文学批评是“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这句话说 “假使批评是灵魂的冒险啊,这呐戚的雄声,不是值得使灵魂去试一冒 险?” 〔4)《呐喊》印行第二版1930年1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时, 作者将《不周山》篇抽出,因为篇目与过去印行者不同,成为一种新的版 本,所以这里称为“第二版”。 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