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不给他们底杂志写文章,我底文章对于他们有什 么用处呢? 我回到家,在房门外听见一个清脆的女音在说话。这是 燕华底声音,不,这应该说是文珠底声音。因为她和她底丈夫 决裂,抛弃了新式太太的生活以后,连姓也改变了。她不再是 郑燕华,她如今是张文珠了。我听见她对静妹说:“杜大心底 死把你们兄妹两个都改变了。毁了你底哥哥,却造就了你。” 这句话使我苦笑。但对我并不是一个打击。我果真毁了吗? 她并不了解我,连静妹也不了解我。 门半掩着。我推开门进去。文珠斜倚在静妹底床上。静 妹坐在床沿上。文珠看见我,并不站起来,只是对我快乐地微 笑,又微微点一下头。她接着说,她两三天内就要和静妹进纱 厂去做工了。她和静妹两个絮絮地向我叙说她们底计划,她 们底运动以及将来的希望。文珠说话时常常用一只手玩弄她 底飘散的头发,显出一种特别的美。我装着注意地听话的样 子,其实我并不曾听懂她说些什么话。我只记得那一双大眼 晴,那一头飘散的黑发和那红红的两颊。我望着她,心里只想 说:“收起你那些话罢!我要的只是你!” 她们为什么总是拿什么计划,什么理想来和我纠缠呢? 我不要计划,我不要理想。我要的只是她们。但是那计划,那 理想就要把她们给我夺去了。我恨,我妒忌它们! 她们商量了一些时候,决定明天搬到Y区①去,因为文珠 ①Y区:杨树浦。 178
在那里租了一个亭子间,地方离那纱厂很近。静妹要和文珠 同住在那里。 明天,这样快!话是文珠提起的,静妹毫不迟疑地同意 了。她说:“我在这里住得太不耐烦了,能够早一天离开最好。” 她底脸上现了光彩。她离开这里好象没有一点遗憾。难道她 真是一点也不关心我吗? 她们兴奋地谈话,我一个人在旁边望着她们。我不说话, 只让那痛苦的思想折磨我。 三月二十二日 今天我把静妹送到Y区,文珠已经先到了。她站在门口 等我们。她穿一件深蓝布短衫,束一条白布头巾,看起来就象 一个乡下姑娘。奇怪,她无论怎样打扮,都很好看。静妹依旧 穿着她底那件旧旗袍,她和文珠比起来,另有一种美丽。 “啊,哪里来的乡下姑娘?”我笑起来说。“这里的女工有 许多也打扮得很漂亮,为什么你要这样打扮?” 文珠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在那石子铺的路上孤零零的立着三植旧房子。左边的一 间就是她们底新居。大门底油漆已经脱落了。 她们租的是亭子间,又窄又旧,墙壁成了黑灰色。我们走 路如果把脚步放重一点,地板便会摇动起来,同时发出低微的 响声。房间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个凳 子,这都是文珠搬来的。此外就没有别的家具,而且也放不下 什么家具了。 房里只有一扇窗,但窗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高大的建 179
筑,也是一个工厂。它立在那里不仅给这房间遮住了阳光,而 且还象鬼魂一般地俯瞰着这个小小的窗户。房里就在白昼也 是很阴暗的,在夜晚只有一盏小小煤油灯发出来的微光。 我看见这情形,心里十分难过,我痛苦地说,“这地方怎么 能够住下去?” 她们两个却完全不以为意。她们很快活、很热心地收拾 屋子努力打扫各处。文珠听见我底话,便诧异地接口说:“为 什么不能够住呢?”过后她又笑着说:“你近来为什么专跟我们 作对?” 、9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故意找苦吃?你们以为这样故意受 苦,就可以救人、数自已吗?”我关心地说,声音里充满着忧郁。 “哥,你是来争论的,还是来帮我们搬家的?”静妹嗤笑地 说。文珠也笑了。她们笑得很可爱!这笑容驱散了我底阴郁 的思想。 我们出去买了一些面。这晚上我们三个人忙着做了一顿 面吃。吃面的时候大家都是又说又笑,十分快乐。但她们底 快乐是真的,我底却是假的,我是在强为欢笑。我没有信 仰,没有目的。我自己本来也可以象她们那样做,但是我不愿 意,而且我不相信那样做会有用处。自己牺性,自己受苦去救 人类,人类就会由于你底这牺牲和受苦而得到拯救么?她们 近来常常攻击我,说我是个人主义者。:她们说得不错:我正如 我底名字,我是冷。但是热又有什么用处?难道少数个人底 热就可以温暖人间么?就可以温暖那些衣不蔽体的穷人底心 么? 180
静妹今天劳动了一个整天,样子很疲倦。我劝她休息一 下,她反而生气地说:“连这一点事情也做不下来,还想做革命 家?”我看见炮底咬紧牙关挣扎的精神,我很感动。我佩服她, 但我又禁不住暗暗地笑她。为了要做一个革命家而故意吃 苦,在我看来也不过是愚蠢的举动罢了。 这地方是我讨厌的,但有了她们两个人,就仿佛生了光 彩,离开的时候我真正感到了留恋。她们送我下楼,还站在大 门口带笑地唤我。我时时回头去看她们。那里没有灯,但在 不远的地方,在那街角有一盏路灯,它底微暗的灯光使我看不 清楚她们底面庞。她们底细长的身材在微光里现出一种超乎 实际的美丽。我儿次站住回头去看她们,但是我不得不毅然 地走了。 在夜色的包围中我走过几条窄小的石子路。我极力镇压 我底纷乱的心曲。我不敢想,我不愿想。我只愿意我能够痛 哭。我在电车站上等了许久。过往的个个都是陌生人。我底 眼睛有些模糊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我这一生以今夜为最寂寞。回到自已底房间如走进一座 坟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能否生活下去,似乎也成问题了。 这样我还能够说自己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么? 我恨杜大心底主义,它把我底静妹夺去了。 三月二十三日 昨夜我梦见杜大心。他变成了一个骷髅。从他底头颅骨 里面发出了钟鸣似的声音:“生就是受苦。我们受苦,我们挣 扎但我们全走向灭亡。” 181
“我要继续着这可怕的受苦的生活,我不愿意灭亡,”我固 执地说。 “灭亡是我们人类底必然的命运,”他用了一种很可怕的 声音说。从他底身子里发出难闻的臭气来。两只眼睛只是两 个黑洞,那里面射出来绿色的光芒。 “这也是好的,”我冷淡地说。 “那么你忘了你从前口口声声离不开的‘爱'字吗?”杜大 心底骷髅冷笑道。 汽车底声音把我惊醒了,使我来不及答复他底问题。但 汽车很快地就去远了。房间里是黑暗和静寂。我直挺挺地躺 在床上。杜大心底问话清晰地留在我底耳边。我恨不得把他 从坟基中抓出来,告诉他说: “我要受苦,我要挣扎,我要灭亡一这就是我底爱!” 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今天早晨把杜大心底遗著《生之杆 悔》找出来读了一遍。 在二百十七页里我读到这样的话: 这几天肺,心、脑都病得厉害。生命的界限似乎就要到了。我 是憎恨一切的人,我对于生本来没有留恋。然而我这颗僧恨的心跳 动得还是这么厉害的时侯,我是死不下去的。昨天晚上临睡时我脱 ·了衣服上床,觉得自己瘦得可怜,心情非常恶劣。我明白自己会活 不到多久了,萎时间万念俱灰,稍微感觉到死底恐怖。我并非怕 死,我实在不愿意死,想到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我所憎恨的世界,我 底身子腐烂,而让一切依然存在,我实在不能够忍受这个念头。这 时候我感到了死底压迫。我折命挣扎了许久,急得汗出如浆,心也 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