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之三 秋
本书于一九四0年四月由开明书店初版,迄一九五 年三月,共印行十四版(次)。 一九五三年六月由平明出版社重印,并另排新版, 迄一九五四年五月,共印行三版(次)。 一九五五年二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据平明版重印, 后又另排新版,迄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共印行十七版(次)
序 两年前在广州的轰炸中,我和几个朋友蹲在四层祥房的 骑楼下,听见炸弹的爆炸,听见机关枪的扫射,听见飞机的俯 冲。在等死的时候还想到几件未了的事,我感到遗憾。《秋》 的写作便是这些事情中的一件。 因此,过了一年多,我又回到上海来,再拿起我的笔。我 居然咬紧牙关写完了这本将近四十万字的小说。这次我终于 把《家》的三部曲①完成了。读者可以想到我是怎样激动地对 着这八百多页原稿纸微笑,又对着它们流泪。② 这几个月是我的心情最坏的时期,《秋》的写作也不是愉 快的事(我给一个朋友写信说:“我昨晚写《秋》写哭了.这 本书把我苦够了,我至少会因此少活一两岁”)。我说我是在 “掘发人心”(恕我狂妄地用这四个字)。我使死人活起来,又把 活人送到坟墓中去。我使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看见那里 ①作为《澈流》之四的《群》不再是高家的故事了。 ②在这个时代,一本小说是一件渺小不足道的东西。然而我自己就是一 个渺小的人,也只能做渺小的事.我管经抱普一本杂志(《文丛》半月刊)的纸型 从围城中逃出来,走过几个城市,让好些朋友看见我那个“可笑”的样子,只为了 偿还数百订过者的债务
的男男女女怎样欢笑、哭泣。我是在用刀子割自己的心。我 的夜晚的时间就是如此可怕的。每夜我伏在书桌上常常写到 三四点钟,然后带着满眼鬼魂似的影子上床。有时在床上我 也不能够闭眼。那又是亨利希·海涅所说的“渴慕与热望”来 折磨我了。我也有过海涅的“深夜之思”,我也象他那样反复 地念着: 我不能再闭上我的眼睛, 我只有让我的热泪畅流。 在睡梦中,我想,我的眼睛也是向着西南方的。 在这时候幸好有一个信念安慰我的疲劳的心,那就是诗 人所说的: Das Vaterland wird nie verderben, 此外便是温暖的友情。 我说友情,这不是空泛的字眼。我想起了写《第八交响乐》 的乐圣悲多议。一百二十几年前(一八一二)他在林次的不愉 快的环境中写出了那个表现快乐和精神焕发的《F小调交响 乐》。据说他的“灵感”是从他去林次之前和几个好友在一起 过的快乐日子里来的。我不敢比拟伟大的心灵,不过我也有 过友情的鼓舞。而且在我的郁闷和痛苦中,正是友情洗去了 ①“湘国永不会灭亡,”是德国诗人亨·海涅(1797一1856)的诗句,引自 他的《深夜之思》(Nachigedanken,《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的序曲)。前面的两 句译诗和我提到的“渴慕与热望”都是从《深夜之思》中引来的。 4
这本小说的阴郁的颜色。是那些朋友的面影使我隐约地听见 快乐的笑声。我应该特别提出四个人:远在成都的WL,在石 屏的CT,在昆明的LP,和我的哥哥。①没有他们,我的《秋》不 会有这样的结尾,我不会让觉新活下去,也不会让觉民和琴订 婚、结婚(我本来给《秋》预定了一个灰色的结局,想用觉新的 自杀和觉民的被捕收场)。我现在把这本书献给他们,请他们 接受我这个不象样的礼物。 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我大概不在上海了。我应该高兴,因 为我可以见到那些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过一些愉快的日子。不 过我仍然说着我两年前说过的话,我是怀着离愁而去的。牵 系住我的渺小的心的仍是留在这里的无数纯洁的年轻心灵。 我祝福他们。我请他们记住琴的话: “并没有一个永久的秋天。秋天过了,春天就会来的。” 现在我已经嗅到春天的最初的气息了。 巴金1940年5月. ①WL是1927年1月和我同去法国的朋友卫惠林,CT是散文作家缪崇群, 1945年1月病死在重庆,LP即萧珊,当时是我的未婚妻,后来做了我的妻子,我的 哥哥李尧林1945年11月在上海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