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 园
《憩园》,一九四四年十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树发,这 一九五一年五月,共印行六版(次), 一九五三年六月由展光出版公司初版修订本。 一九五五年五月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重排新版,迄 一九五八年三月,共印行八版(次)。 一九八八年二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新版一次
我在外面混了十六年,最近才回到在这抗战期间变成了 “大后方”的家乡来。虽说这是我生长的地方,可是这里的一切 都带着不欢迎我的样子。在街上我看不见一张熟面孔。其实连 那些窄小光滑的石板道也没有了,代誓它们的全是些尘土飞 扬的宽马路。从前僻静的街巷现在也显得很热闹。公馆门口 包着铁皮的黑漆门槛全给锯光了,让崭新的私家包车傲慢地 从那乳进出。商店的豪华门面几乎叫我睁不开眼睛,有一次我 大胆地跨进一家高门面的百货公司,刚刚指着一件睡在玻璃 橱窗里的东西问了价,就给店员猛喝似的回答吓退了。 我好像一个异乡人,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付了不算低的房 金,却住着一间开了窗便闻到煤臭、关了窗又见不到阳光的小 屋子。除了睡觉的时刻,我差不多整天都不在这个房间里。我 喜欢逛街,~·个人默默地在街上散步,热闹和冷静对我并没有 差别。我有时埋着头只顾想自己的事,有时我也会在街头站 一个钟点听一个瞎子唱书,或者找一个看相的谈天。 有一天就在我埋头逛街的时候,我的左膀忽然让人捉住 了,我吃惊地拾起头来,我还以为自己不当心踩了别人的脚。 “怎么,你在这儿?你住在娜儿?你回来了也不来看我! 3
该挨骂!” 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姚国 栋,虽说是三级同学,可是他在大学读毕业又留过洋,我却贝 在大学念过半年书,就因为那位帮助我求学的伯父死去的缘 故停学了。我后来做了一个写过六本书却没有得到多少人注 意的作家。他做过三年教授和两年官,以后便回到家里靠他父 亲遗下的七八百亩田过安闲日子,五年前又从本城一个中落 的旧家杨姓那里买了一所大公馆,这些事我完全知道。他结了 婚,生了孩子,死了太太,又接了太太,这些事我也全知道。他 从来不给我写信,我也不会去打听他的地址。他辞了官路过 上海的时侯,找到我的住处,拉我出去在本地馆子里吃过一顿 饭。他喝了酒滔滔不绝地对我讲他的抱负、他的得意和他的 不得意。我很少插嘴。只有在他问到我的写作生活、书的销 路和稿费的多寡时才回答几句。那个时候我只出版过两本小 说集,间或在杂志上发表一两篇短文,不知道怎样他都读过 了,而Π读得仔细。“写得不错!你很能写!就是气魄太小!” 他红着脸,点着头,对我说。我答不出话来,脸也红了。“你为什 么尽写些小人小事呢?我也要写小说,我却要写些惊天动地 的壮刷,英雄烈上的伟绩!”他睁大腿睛,气概不见地把头往后 一扬,两眼光闪闪地望着我。“好,好,”我含糊地应着,在他面 前我显得很寒伧了。他静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第 二天便上了船。可是他的小说却始终不曾出版,好像他就没 有动过笔似的。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位朋友,高身材,宽肩膀,浓
究额,鹰與,嘴屏上薄下厚,脸大而长,他并没有大的改变,只 是人稍微发胖,皮色也白了些。他把我的搜小的手捏在他那 肥大的、汗湿的手里。 “我知道你买了杨家公馆,却不知道你是不是住在城里, 我又想你会住在乡下躲警报,又害怕你那位看门的不让我进 去,你看我这一身装束!”我带了一点窘相地答道。 “好了,好了,你不要挖苦我了。去年那次大轰炸以后, 我在乡下作过两三个月就搬回来了。你住在哪儿?让我去看 看,我以后好去找你,”他诚恳地笑道。 “国际饭店。” “你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有十来天。” “那么你就一直住在国际饭店?你回到家乡十多天还住 在旅馆里头?你真怪!你不是还有阔亲贼吗?你那个有饯的 叔父,这几年做生意更发财了,年年都在买田。你为什么不去 找他?”他放开我的手大声说,声音是那么高,好像想叫街上行 人都听见他的话似的。 “小声点,小声点,”我若急地提醒他。“你知道他们早就不 跟我来往了.列 “可是现在不同了,你现在成名了,书都写了好儿本,”他 不等我说完便抢着说。“连我也很羡幕你呢:” “你也不要挖苦我了。我一年的收入还不够做一套像样 的西装,他行1哪里石得起我?他不是怕我向他们借钱,就是 觉得有我这个穷亲威会给他云脸。哦,你的伟人的小说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