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那个咖啡店门前,看了看立在门外的画着女招待底粉脸的 招牌,带笑地说了两三句含糊的话,一偏一倒地推着玻璃门进 去了。 这一切情形是被两个巡捕看见了的,但他们都在用全副 精神去对付马路中间的一个黄包车夫。一个巡捕手里提着一 叠黄包车底照会,另一个却拿了警棍在那个苦声乞怜的老车 夫底曲背上敲打。 骚动平息了。我们继续往前面走。在我们底前面一个长 身玉立的艳装少妇倚在她底年老的丈夫底膀子上,缓慢地扭 动她底因了旗袍窄小更显得突出的臀部,移动她底因穿高跟 鞋而成了微肢的脚。她走得那样慢,处处给我们拦住了路,我 们只得走下人行道,让几部飞驰的包车来撞我们底身子,看 着车上的油滑脸带了蠢然的得意的微笑过去了。 我们重新走上人行道时,正遇着两个西装少年挟了一个 短小的长头发姑娘走过来。光亮的头发,白的脸,鲜艳颜色的 领带,折痕显露的大裤脚,发亮的皮鞋,和那姑娘底浓黑的眉 毛,蓝的眼眶,长的睫毛,深红的嘴唇,长得差不多要拖到地上 的旗袍。这三个人过去了。巴黎化妆品底浓的香味在空气中 散布着。接着是一个横眉大眼的汉子走过来,把阔嘴一扁, 吐一口痰在地上。他昂然把一只手撑在腰上大步走了过去。 红绿色的霓虹灯招牌依旧在各处闪耀,刺痛人底眼睛, 代表着黑人舞女底扭动的圆的臀部的爵士音乐时时从跳舞场 里、咖啡店里、电影院里送出来,代表着中国旦角底送情的眼 风和假装的小脚的尖声的曲调又从无线电收音机里播送出 188
来,在一个收了市的大商店底玻璃橱窗上临时设了书雄,在那 里陈设着《情欲宝鉴》、《男女大秘密》一类的书。就在转角处 一个穿粉红色西装的小孩面孔的少女用不熟练的英语在和一 个高大的西洋绅士讲价钱。 一阵强烈的憎恨把我占有了。我猛然侧过头去看秋岳, 他底脸阴沉着,而且起了短时间的痉李。 “秋岳,你们办杂志,给什么人读?在这许多人里面你可 以找到一个人读你们底杂志吗?他们是不需要它的!”我底声 音里混合着憎恨和痛苦。我底心里有的是热和痛。 “走罢,我要回去了,”他并不回答我,却长叹一声,接着就 用苦涩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初听起来好象他在哭,但随后 我就知道他并没有流泪,这痛苦是超过哭以上的。我也和他 一样。 他也要搭电车回家了。我和他站在一个电车站的红柱下 面等车。当他看见电车驶近了时,他忽然抓起我底一只手说: “冷,你记着,那一天总会来的。那一天,这一切都会消灭的那 一天,一定会来的。杂志一定要办起来,继续出下去。一定有 人读它。那许多的人,他们散布在全中国,他们是需要光明 的。我们要把光明带给他们。” 他说罢猛然掷开了我底手,用他底坚定的眼光看我一眼, 就跑着挤进人丛中,消失在电车里面了。但我看清楚了他底 脸,那上面闪耀着光亮,这证明他是充分地相信着他自己底 话。就在这时候他还没有失掉信仰!这个表示使我很感动。 但是当我一个人穿过那鬼魂似的人丛中走着归家的路的时 189
候,我又开始疑惑起来了。在这拥挤的人群底面前,一份杂志 能够有什么力量?秋岳底简直是愚囊的信仰了! 在短时间以内我差不多被一阵难堪的寂寞压倒了。 回到家里,我并不扭燃电灯,我无力地躺在沙发上面,睁 起疲倦的眼睛看那深的黑暗。 我躺了许久,甚至不动一动。我底眼睛依旧努力睁着。 在它们底前面晃动着许多影子,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 许多人的面孔动着,但终于被一阵浓密的黑暗掩盖了。 三月二八日 今天读《生之杆悔》又发见了下面的话:“矛盾,矛盾,矛盾 构成了我底全部生活。”这句话就是杜大心灭亡底关键。他底 灭亡就是在消灭这种矛盾。这也许是彻底的。但我却不然, 我不愿意消灭矛盾。我要把我底矛盾织成一个网,掩蔽我底 一切。为消灭矛盾而灭亡,即无异为求生而我生,我是不愿意 做的。我要矛盾地生活下去。 杜大心崇拜奈其亚叶夫的事我今天才注意到。在他底 《生之仟悔》里曾有下列的一段话: 近来身体更变得病弱了,这几天人很容易惑到疲倦。如果不拿 出一种坚毅的精神来镇压悲哀的胡思乱想,其结果不但工作荒废, 而生命也就会渐渐消失下去了。我立誓今后要忍耐一切,做一个 意志力坚强到象奈其亚叶夫那样的人。 ,杜大心曾经向我说过奈其亚叶夫底事。他说俄国青年学 生奈其亚叶夫因参加革命运动被囚禁在监狱里,身带很重的 190
镣铐,躺在冰冷的石床上,终日终夜听着邻室的狂人底叫号。 这样过了两年,他一点也不动心,一点也不颓丧,一点也不屈 服。他还用自己底血写信给朋友。这样的人的确是少有的, 只有他才能够免除矛盾。他一生是没有矛盾的。 杜大心做不到他那样,所以他灭亡了。而且尤其可惜的 是他在决心灭亡的那一天的日记上面写着:“死也是御掉人生 重责的一个妙法。”这样他就成了奈其亚叶夫底敌人了。事实 上杜大心是一个完全和奈其亚叶夫相反的人。 杜大心所谓人生的重责,.在我是不存在的。我对什么负 责呢?社会吗?这个社会是我底敌人。它压迫我,虐待我。我 只根它。 除了对我自己外,我对谁也不负责任。 三月三十日 寂寞和死亡,黑暗和恐怖,生活差不多变成苦刑了。 我底生命究竞存在于什么地方呢?我究竞可以从什么地 方找回我底生命呢? 我为什么要有记忆?记忆使我痛苦! 杜大心底瘦长的影子在我底眼前出现了。 “大心1”我叫起来。他底悲哀的眼睛马上消失了。这里只 有我一个人。 :“大心,你为什么要灭亡呢?”我心里这样问。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我知道杜大心底骨头已经腐烂了, 他不能够再做什么了。 灭亡,这就是灭亡底意义吗? 191
四月一日 今天静妹来,穿着一件蓝布短旗袍,人似乎僬悴了,但是 她很活泼,很愉快。她絮絮地向我叙述工厂里的事。她说她在 女工中间已经得到了好几个同志。她们差不多每晚上都要到 她底家去,请她和文珠教她们读书,给她们讲解现社会状况。 ·这一切我听得有些厌烦了。我想用手蒙住耳朵对她说: “够了,收拾起你底工厂、你底宜传罢,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呢?” 但我并没有说出这句话。我看见她底笑容,我底勇气就 消失了。我为什么要夺去她底这一点快乐呢?我始终注意地 听着。我甚至不打岔她。然而她终于闭上嘴走了。 静妹是午后一点钟来的,但在五点多钟就去了。我知道 她去了以后我会感到怎样的孤寂。我留她在这里多玩一会。 但是她说七点钟有同伴到她底家里去,文珠一个人是不够应 付的,而且她答应了文珠一定要在七点钟以前回到家里。 我也就不再挽留她了。我知道我再留也留不住她。她不 再是我底静妹。她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她是一个女革命家 了。她是属于社会的,属于人类的。 她临去时交了一封信给我,说是文珠写的。同时劝我多 出外去散步,多到公园去。 “我一点生趣也没有,在公园里和在家里还不是一样!”我 底声音有些愤慨。所以她凄然对我笑了笑。 我望着她走出房门,看见她底细长的背影在楼梯下面消 失了。我忍不住眼里的泪珠。我想跑下楼去拉住她,叫声 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