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了吗?她底身体很衰弱。在前一次的信里她说过 她近来常常生病,她还说她很寂寞,父亲并不关心她,就在她 底病中父亲也不过每天到她底房里看她一次,敷衍几分钟就 走了。父亲整天和两个姨娘在一起。陪伴母亲的就只有那 个跟着母亲陪嫁到我们家来的老婢女。她来的时候只有十二 岁,如今是四十岁了。她非常敬爱我们底母亲,和一个忠心的 奴隶敬爱她底好心的主人一样。她自愿牺牲她底青春底权 利,永远陪伴我们底母亲。在我们脱离家庭以后,她也许就是 母亲底唯一的慰藉罢。她给与母亲的安慰甚至比我们更多。 今天静妹和我谈起母亲,她忽然伤感起来,她时时谈起母 亲底好处和我们底幼年时代的故事。我看见她底长睫毛盖着 的大眼睛里有泪珠在发亮,我底心也软了。我也在想母亲,我 在想象母亲这时候在家里怎样过活。 静妹很耽心母亲底病。她说:“我们可以回家去看望母 亲。”我却记得我们那次回家的时候,父亲严厉地对我们说 过:“你们现在不听我底话,你们以后就休想回家来见我。”静 妹以为父亲不会拒绝我们,但我比她更知道父亲底性情。父 亲这个人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晚饭后我们依旧在谈论母亲底事。我觉得房里空气太沉 闷了,便约静妹出去散步。我们许多天不曾走过NS路①,今 晚就转到那里去。在那里正开始了热闹的夜市。两旁人行道 上辉煌的灯光从玻璃橱窗里射出来。电车、汽车、黄包车在 ①NS路:北四川路。 173
马路中间拥挤着。各种颜色的人影在我底眼前晃过。两个穿 西装打花领带的青年迎面走来。他们站住,把眼晴死命地盯 着静妹,那两双充满了肉欲的斜视的眼睛使她有些恼怒了。 “这个女子倒很漂亮,”一句英国话从后面送进我底耳朵。静 妹装着不听见的样子。我把头掉向后面去看,正看见那青年 底带笑的面孔,但他马上把脸掉开了。静妹拉着我底袖子说: “哥,走罢。”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比静妹更气恼。难道那 两个青年触犯了我吗?为什么我就党得自己受了侮辱呢?我 明白还有什么东西盘据着我底脑筋。 回到家里静妹又谈起母亲,她又在淌泪,但是她声明似地 说:“哥,无论如何,我是没有悔恨的。”我并没有流泪。我看着 静妹底大眼睛里的眼泪,就象在看一些明珠。我自己也不明 白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冷酷。 在我,人生是一个大悲刷,无论我们怎样挣扎,受苦,而结 果依旧免不掉灭亡。我们只是在灭亡未曾到临以前生活下 去。 杜大心使我明白了这一切,可是现在他底骨头已经腐烂 了。然而我还活着。是的,我还活着,而且应该活着。 三月十七日 秋岳来看我,那时静妹出去了。他便约我到克谨那里去。 因为他想找克谨商量创刊一份杂志。 克谨住在一个亲戚底家里,地方不错。他过着小资产阶 级的生活,每一两个月翻译一本几万字的日文书,就可以敷衍 过去了。他好象很满足这种生活,但他也热心地主张办杂志。 174
在克谨底房间里我们遇见了鸣冬和亦寒。 克谨又把发刊杂志的意思对我解说一遍,这话秋岳已经 对我说过了。 我只听清楚下面的话: “我们应该有一个言论机关来发表我们对于时局的态度, 和我们底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主张。经费有各地的朋友帮 助,稿件就由我们在S市的几个人来担任.” 于是我又知道克谨每期担任若干字,亦寒每期担任若干 字,鸣冬每期担任若干字,秋岳每期担任若干字,而且他们还 规定了我应该每期担任五千字至一万字的光景。 等他们话说够了,我忽然冷冷地说:“依旧是白纸上写黑 字,现在有的刊物不已经是够多了吗?那么多的对于时局的 态度,那么多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主张,已经够了!为什 么你们还要来凑热闹?” “那许多刊物,它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那只是教人做 奴隶的东西!”鸣冬愤慨地说。 “我们底杂志要给这个黑暗的社会带来一线光明,所以我 们底杂志就叫《光明》,”亦寒接着起劲地说。 最热心的好象是秋岳,他说了许多话,他还给我解释创办 杂志的必要。我口里应着,心里想:光明,你们果然会给这个 黑暗的社会带来光明吗?这杂志即使出版,恐怕至多也不会 有五十个人把它从头到尾地读一遍。何苦化费这些钱,何苦 耗费排字工人底时间?一张报纸,一份杂志,都是吸吮排字工 人底血液的东西。 175
三月十九日 母亲底信来了。这信使我们欢喜,又使我们流泪。她没 有病,我和静妹都放了心。 “不管你们走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母亲总是一样 地爱你们。你们永远是我底爱儿。”我读着母亲底这样的话, 不禁想到她写这些话时的心情。我底心里产生了一场激烈的 斗争。我想去信向母亲谢罪,求她宽恕。但我又党得没有谢 罪的理由。 静妹把信纸放在嘴边吻了许久,她才慢慢地放下它来,一 面对我说世间再没有一件能够比母亲底爱更深的东西。她接 着又说我们应该拿母亲底爱去爱人类。这的确是一个女人底 说话。我不曾回答她。我知道爱就是痛苦。我不愿意母亲爱 我。她爱我,除了给我痛苦外,还会给我什么呢?我不想爱 人,我也不想被人爱。 三月二十日 静妹要进工厂了。她有她底信仰。我呢,旧的信仰失掉 了,新的还不曾确定。我现在什么也没有,我要信仰来做什 么用?我以前似乎有些愚蠹,但那时候我还有幸福。现在我 没有幸福,这只是因为我不能够再做藏人。要重新创造一个 信仰,并不是难事。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静妹却说:“没有信仰的人是不能够生活的。”她似乎 不知道事实上我是生活过了,没有谁能够说我不曾生活,也没 有谁能够否认我底生活的权利。我生活是为我自己,别人和 我无关,犹如我和别人无关一样。为什么我要拿别人底话来 17
扰乱我底心?静妹近来爱读社会科学的书,她出劝我多读。 我回答说我为什么要读那些书?难道生活本身告诉我的不已 经够多了吗?那班写书的人把自己完全关在书斋里,他们底 环境和我底完全不同。他们写书时心里不会有我,甚至那时 候我还没有出世。那么我为什么要拿他们所写下的蠢话来麻 烦我自己呢? 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件事实,并不需要别人来承认 或否认。我要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为什么我需要别人来给 我决定生活的方式呢?母亲底信上说得好:“你们要怎样做, 就怎样做。我不劝阻你们,也不怪你们。”但是母亲能够做她 自己所想做的事情吗?人是多么矛盾的,爱也是矛盾的。 从来不曾怀疑过的事情,现在也开始疑惑起来了。母亲 既然能够说那样的话,为什么她自己却又留在家里受发亲底 感待呢? 三月二十一日 我去看秋岳,他告诉我说,《光明杂志》决定在四月十五日 出版了。他正在给杂志写文章,而且他一定要我至少写一万 字登在第一期的杂志上。他和亦寒是杂志底编辑,鸣冬和克 谨是杂志底发行人。 秋岳高兴地甚至带了梦幻地说着这杂志将来发展的计 划。话进了我底一只耳朵,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了。我只是 唯唯地应着,心里想:哪里有心肠来听你底蠢话?我开始觉得 他可怜。他这个人把生命消磨在这样的小事情上面,自己还 很得意。 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