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坐了。 琴有点惊讶,就带着怜惜的眼光去看她。淑英背了灯光 坐着。琴看不请楚她的脸,不过觉得有一对忧郁的眼睛在眼 前晃动,琴的心被同情打动了,便关心地说:“为什么睡得这样 晏?看书也不必这样热心。你太用功了。” 淑英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哪儿说得上用 功?我不比你,我看书也不过是混时候罢了。其实晚上不看 书早睡,也睡不着。躺在床上总要想好多事情,越想越叫人苦 恼。他们都说我变了。.我想我的性情的确太懦弱。然而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声音带着悲戚的调子绝望地抖了一 阵。月光从窗外窥进来,但是在清油灯光下淡了,只留下一点 影子在窗台上。 “二表妹,”琴爱怜地唤了一声。她接着说下去:“你不该 这样想,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就悲观,你不害羞吗?你从前的确 不是这样。你不该整天胡思乱想,无端地自寻烦恼,无怪乎他 们要说你变了.” “然而不止是我变了,许多人、许多事情都变了,”淑英悲 声地打岔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想不悲观,然而环境 不允许你,你又待怎样?譬如陈家一”她刚说到这里就住了 口。她觉得心里一阵难受,便站起来,走到琴的身边轻轻地按 住琴的肩头,换过话题说:“我心里闷得很。琴姐,你陪我出去 走走。” “这夜深,还往哪儿去?”琴掉过头看她一眼,触到她的愁 苦的眼光。琴的心也被搅乱了,便伸出右手去捏淑英的那只 31
手,半央求半安慰地说:“二表妹,你应该宽心一点。不要再到 外面去了。夜晚外面冷。还是好好地睡罢。我们在床上多谈 一会儿也是好的。” “不,我心里烦得很,”淑英皱了皱眉说,她的脸红红的,两 只凤眼里露出了深的苦恼。“也许我今天不该吃酒,到现在我 还觉得脸上发烧,不晓得要怎样才好。我一时不能够静下心 来。琴姐,你就陪我出去走走罢。”她说着就央求地拉琴的膀 子。 “好,我就陪你出去走走。”琴同意地站了起来。她注意到 淑英只穿了一件夹袄,觉得有些单薄,便说:“你应该多穿一件 衣服,外面恐怕很凉。” “不要紧,我里面穿得有紧身,”淑英答道。但是她也从衣 柜里取出一件夹背心套在夹袄上面,又拿了一件夹背心给琴, 要她也穿上。然后两个人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走到外面来。 夜很静。月亮已经偏西了。天空中嵌着无数片鱼鳞似的 白云。天井被月光照亮了一大半。她们穿过天井,站在桂堂 前。桂堂两边房屋都是寂然无声。对面一排房间也隐在黑暗 里,只有在周氏的后房内一团微弱的灯光从黄色窗帷里透出 来。那里还有唧唧哝哝的话声。 “大明母还没睡觉,”琴低声说。 “她大概在同大哥、三妹他们谈闲话,”淑英小声回答。她 们轻轻地走出了角门,走过淑华的窗下,忽然听见后面起了脚 步声,她们站住回过头去看。翠环正走着快步子追上来,看见 她们回头,便低声唤道:“二小姐,你们这夜深还走哪儿去?” 32
淑英看见翠环,略为一征,但忽然有了主意,就问道:“翠 环,太太睡了吗?” “太太、老爷都睡了。我到二小姐房里,看见你们不在那 儿,才跑出来找你们,”翠环低声答道,她带了关切和好奇心望 着淑英,不知道她们这夜深还要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来得正好。你跟我们到花园里头去走走,”淑英忽然 高兴地说道。 “还要去?难道你今天还没有要够?”琴惊讶地说了这两 句,瞅了淑英一眼,也就不再说话来阻止了。 翠环听见淑英说要到花园里去玩,心里很高兴,马上悄悄 地带笑说:“那么,我去打个灯笼来。” “你不要回去,怕惊动了老爷、太太反而不好,”淑英连忙 阻止道。“我们就这样走。横竖有月亮,我们也看得见路,”她 说着就挽起琴的膀子向前走了。翠环高兴地跟在后面。 “二表妹,怎么你这一会儿又忽然高兴起来了?我看你近 来太使性,我应该劝劝你,”琴觉得她有点了解淑英的心情,她 更为淑英担心,就说了这些话。 “琴姐,你不晓得。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我觉得都是假 的。我每天每夜都象在做梦一样,我常常忘记了我自己。我今 天不敢想明天,”淑英伤感地在琴的耳边说,把身子紧紧地偎 着琴,好象想从琴那里得到一点温暖似的。 琴借着挂在墙壁上的油灯的微光去看淑英的动人怜爱的 瓜子脸,这张脸上罩了一片愁云。眉尖蹙着,凤眼里含着一汪 泪水。这愁容似乎使淑英的脸显得更美丽了。这种凄哀的 33
美,在淑英的脸上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使她忽然想起了一个 死去的人。这眼睛同眉毛跟那个人的明明是一样。“梅,”她几 乎要叫出了这个名字。于是死去的好友钱梅芬的影子在她的 眼前一晃。她的心也有些酸痛了。同时淑英的话又隐约地在 她的耳边响起来。为什么今天淑英说话也象那个人?这念头 使她在悲痛之外又感到惊惧。但是她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感 情。她怜惜地、声音带了点颤动地对淑英说: “二表妹,怎么我才说两三句话就使你伤感起来?你不应 该这样想法。你的确变得多了。你为什么不相信你自己?难 道我们就不能够给你帮一点忙,不能够给你分一点忧?你有 话尽管说出来,让我们大家商量,不要裁在你一个人的心头, 只苦了你自已。列 琴的这番话,尤其是琴说话的调子使淑英感动,这是她不 曾料到的,然而现在却意外地来了。琴说得那么自然,那么有 理。琴似乎了解她的深心,所以琴的话也能触到她的深心。先 前的一刻她的心上还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如今忽然轻松多了。 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她觉得眼前突然明亮了,她好象在黑 暗中抓住了一个希望,在无助的绝望中找到了一个支持。她 渐渐地静下心来,面容也开展了。她感激地望着琴微微一笑, 低声说:“琴姐,我依你的话,以后不再使性子了。” 翠环看见她们站在花园门口讲那些话,她只顾听着,不敢 去插嘴,后来又见淑英微笑了,便放下心,催促道:“二小姐,快 走罢。你们要讲话还是到里面去讲好些,免得碰见人.”她 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过道那边起了男人的脚步声。她们 喝
三个人同时吃了一惊,连忙跨过门槛,走进花园的外门,静悄 悄地沿着觉新窗下的石阶走了几步。她们听见脚步声进了觉 新的房里,无意地掉头去看,一个黑影子飘进了那个悬着白纱 窗帷的房间。 “大少爷,”翠环低声说。 “不要响,”淑英连忙轻轻地叮嘱道。 她们三个人俯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花园的内门口。 翠环轻轻地拉开了门闩,让两位小姐进了花园,然后小心地把 门掩上。她们还听见觉新在房里咳嗽的声音。 她们走入月洞门,便转过假山往右边走去,进了一带曲折 的回廊。没有灯光,但是夜晚相当亮。月光在栏杆外假山上 面涂抹了几处。天井里种了一片杜鹃花,跟着一阵微风在阴 暗中摇动。四围静得连草动的声音也仿佛听得见。一切景物 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暗里,半清晰,半模糊,不象在白昼里那 样地具体了。空气里充满了一种细微的但又是醉人的夜的芳 香。春夜是柔和的。她们走一步就象在踏入一个梦境,而且 是愈进愈深了。她们只顾默默地走着,只顾默默地领略。大家 都不说话,好象害怕一发出声音,就会把梦吓走一般。 她们走进了竹林,听见淙淙的水声,仿佛就流在她们的心 上,洗涤着她们的心,把尘垢都洗净了。竹林中有一条羊肠小 路,月光从上面直射下来。天空现在是一碧无际,那些鱼鳞似 的云片也不知消散到何处去了。她们踏着石子,走到竹林尽 处。一个小溪横在面前,溪上架了一道木桥,通到对岸去。 溪水从旁边假山缝里流下来,溪床上杂乱地铺着一些落叶和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