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 幽 默 One excellent test of the civilization of a country I take to be the flourishing of the comic idea and comedy; and the test of true comedy is that it shall awaken thoughtful laughter. -George Meredith:《Essay on Comedy》 “我想一国文化的极好的衡量,是看他喜刷及俳调之 发达,而真正的喜剧的标准,是看他能否引起含蓄思想 的笑。” —麦烈蒂斯:《喜剧论》 上篇 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分,所以一国的文化,到了相当程度,必 有幽默的文学出现。人之智慧已启,对付各种问题之外,尚有余 力,从容出之,遂有幽默一或者一旦聪明起来,对人之智慧本 59
身发生疑惑,处处发见人类的愚笨、矛盾、偏执、自大,幽默也 就跟着出现。如波斯之天文学家、诗人荷麦卡奄姆,便是这一类 的。三百箱中《唐风》之无名作者,在他或她感党人生之空泛而 唱“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之时,也已露 出幽默的态度了。因为幽默只是一种从容不迫达观态度。《郑风》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的女子,也含有幽默的意陈。到第一等头 脑如庄生出现,遂有纵横议论捭陶人世之幽默思想及幽默文章,所 以庄生可称为中国之幽默始祖。太史公称庄生滑稽,便是此意,或 索性追源于老子,也无不可。战国之纵横家如鬼谷子淳于鬓之流, 也具有滑稽雄辩之才。这时中国之文化及精神生活,确乎是精力 饱满,放出异彩,九流百家,相继而起,如满庭春色,奇花异卉, 各不相模,而能自出奇态以争妍。人之智慧,在这种自由空气之 中,各抒性灵,发扬光大。人之思想也各走各的路,格物穷理,各 逞其奇,奇则变,变则通。故毫无酸腐气象。在这种空气之中,自 然有莲愿与超脱二派,杀身成仁,临危不惧,如墨翟之徒;或是 儒冠儒服,一胨做官,如孔丘之徒,这是谨愿派。拔一毛以救天 下而不为,如杨朱之徒;或是敝腿仁义,绝圣弃智,看穿一切如 老庄之徒,这是超脱派。有了超脱派,幽默自然出现了。超脱派 的言论是放肆的,笔锋是犀利的,文章是远大渊放不顾细谨的。孜 孜为利及孜孜为义的人·在超脱派看来,只觉得好笑而已。儒家 斤斤拘执棺椁之厚薄尺寸,守丧之期限年月,当不起庄生的一声 狂笑。于是儒与道在中国思想史上成了两大势力,代表道学派与 幽默派。后来因为需家有“尊王”之说、为帝王所利用,或者儒 者与君王互相利用,压迫思想,而造成统一局面、天下腐儒遂出 然而幽默到底是一种人生观,一种对人生的批评,不能因君王道 统之压迫,遂归消灭。而且道家思想之泉源浩大,老庄文章气魄 60
足使其效力历世不能磨灭。所以中古以后的思想,表面上似是独 尊儒家道统,实际上是儒道分治的。中国人得势时都信儒教,不 遇时都信道教、各自优游林下,寄托山水,怡养性情去了。中画 文学,除了御用的廊庙文学,都是得力于幽默派的道家思想。廊 庙文学,都是假文学,就是经世之学,狭义言之,也算不得文学。 所以真有性灵的文学,入人最深之吟咏诗文,都是归返自然,属 于幽默派,超脱派,道家派的。中国若没有道家文学,中国若果 真只有不幽默的儒家道统,中国诗文不知要枯燥到如何,中国人 之心灵,不知要苦闷到如何。 老子庄生,固然超脱,若庄生观鱼之乐,蝴蝶之梦,说剑之 喻,蛙鉴之语,也就够幽默了。老子教训孔子的一顿话:“子所言 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 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若是而已。” 无论是否战国时人所伪托,司马迁所误传,其一股酸溜溜气昧,令 人难受。我们读老庄之文,想见其为人,总感其酸辣有余,温润 不足。论其远大遥深,脾睨一世,确乎是真正的Comic spirit(其 说见下)的表现。然而老子多苦笑,庄生多狂笑,老子的笑声是 尖锐,庄生的笑声是豪放的。大概超脱派容易流于愤世嫉俗的厌 世主义,到了愤与嫉,就失了幽默温厚之旨。屈原贸谊,很少幽 默,就是此理。因谓幽默是温厚的,超脱而同时加入悲天悯人之 念,就是西洋之所谓幽默,机警犀利之讽刺,西文谓之“郁剔” (wt)。反是孔子个人温而厉,恭而安,无适无必,无可无不可,近 于真正幽默态度。孔子之幽默及儒者之不幽默,乃一最明显的事 实。我所取于孔子,倒不是他的椒踖如也,而是他燕居时之恂恂 如也,腐儒所取的是他的数晴如也,而不是他的恂恂如也。我所 爱的是失败时幽默的孔子,是不愿做匏瓜系而不食的孔子,不是 61
成功时年少气盛杀少正卵的孔子。腐儒所爱的是杀少正卯之孔子, 而不是吾与点也幽默自适之孔子。孔子既殁,孟子犹能诙谐百出, 逾东家墙而搂其女子,是今时士大夫所不屑出于口的,齐人一姜 一妾之喻,亦大有讽刺气味,然孟子亦近于郁剔,不近于幽默,理 智多而情感少故也。其后儒者日趋酸腐,不足谈了。韩非以命世 之才,作《说难》之篇,亦只是大学教授之幽默,不甚轻快自然, 而幽默非轻快自然不可。东方朔枚皋之流,是中国式之滑稽始祖, 又非幽默本色。正始以后,王何之学起,道家势力复兴,加以竹 林七贤继出倡导,遂涤尽腐儒气味,而开了清谈之风。在这种空 气中,道家心理深入人的性灵,周秦思想之紧张怒放,一变而为 恬淡自适,如草木由盛夏之煊赫繁荣而入于初秋之豪迈深远了,其 结果,乃养成晋末成熟的幽默之大诗人陶潜。陶潜的责子,是纯 熟的幽默。陶潜的淡然自适,不同于庄生之狂放,也没有屈原的 悲愤了。他的《归去来辞》与屈原之《卜居渔父》相比,同是孤 芳自赏,但没有激越哀愤之音了。他与庄子,同是主张归返自然 但对于针砭世俗,没有庄子之尖利。陶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只见 世人为五斗米折腰者之愚鲁可怜。庄生却骂干禄之人为豢养之牛 待宰之彘。所以庄生的愤怒的狂笑,到了陶潜,只成温和的微笑。 我所以言此,非所以抑庄而扬陶,只见出幽默有各种不同。议论 纵横之幽默,以庄为最,诗化自适之幽默,以陶为始。大概庄子 是阳性的幽默,陶潜是阴性的幽默、此发源于气质之不同。不过 中国人未明幽默之义,认为幽默必是风刺,故特标明闲适的幽默, 以示其范围而已。 庄子以后,议论纵横之幽默,是不会继续发现的。有骨气有 高放的思想,一直为帝王及道统之团结势力所压迫。二千年间,人 人议论合于圣道,执笔之士,只在孔庙中翻筋斗,理学场中检牛 62
毛,所谓放逸,不过如此,所谓高超,亦不过如此。稍有新颖议 论,超凡见解,即诬为悖经叛道,辩言诡说,为朝士大夫所不齿, 甚至以亡国责任,加于其上。范宁以王弼何晏之罪,浮于桀纣,认 为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坏乐崩,中原倾覆,都应嫁罪于二子。 E乐清谈,论芹指为亡晋之兆。清谈尚不可,谁敢复说绝圣弃智 的话?二千年间之朝士大夫、皆负经世大才,欲以佐王者,命诸 侯,治方乘,聚税敛,即作文章抒悲愤尚且不敢,何暇言讽刺?更 何暇言幽默?朝士大夫,开口仁义,闭口忠孝,自欺欺人,相率 为伪,不许人揭穿。直至今日之武人通电,政客宣言,犹是一般 道学面孔。祸国军阀,误国大夫,读其宜言,几乎人人要骂汤武 而媲尧舜。暴敛官僚,贩毒武夫,闻其演讲,亦儿乎欲愧周孔而 羞荀孟。至于妻妾泣中庭,施施从外来,孟子所讥何人,彼且不 识,又何暇学孟子之幽默? 然幽默究竞为人生之一部分。人之哭笑,每不知其所以,非 能因朝士大夫之排斥,而遂归灭亡。议论纵横之幽默,既不可见, 而闲适怡情之幽默,却不绝的见于诗文。至于文人偶尔戏作的滑 稽文章,如韩愈之送穷文,李渔之逐猫文,都不过游戏文字而已 真正的幽歌,学士大夫已经是写不来了。只有在性灵派文人的著 作中,不时可发见很幽默的议论文,如定益之论私,中郎之论痴。 子才之论色等。但是正统文学之外,学士大夫所目为齐东野语稗 官小说的文学,却无时无刻不有幽默之成分。宋之平话,元之戏 曲,明之传奇,清之小说,何处没有幽默?若《水浒》之李逵、鲁 智深,写得使你时而或哭或笑,亦哭亦笑,时而哭不得笑不得,远 超乎讽谏褒贬之外,而达乎幽默同情境地。《西游记》之孙行者、 猪八戒,确乎使我们于喜笑之外,感觉一种热烈之同情,亦是幽 默本色。《儒林外史》几乎篇篇是幕绘世故人情,幽默之外,杂以 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