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还垂着头无精打采地立在衣柜前面,便对她说:“李嫂,你去 睡罢,没有事了。”李嫂应了一声,正要转身走出去,张太太又 问了一句:“茶煨了吗?” “是,煨在‘五更鸡’①上面,”李嫂应道,便往外面走了。 张太太又继续说下去:“你说什么?一啊,你说牌打多了 费精神。这一层我也晓得。然而我的精神不费也等于费的。 我一天无事可做,这样活久了也没有趣味,活得太久了,反而 惹人讨厌。”她说了这些话,便闭上眼睛,两手交叉地放在胸 前,好象就要睡去似的。 屋里异常清静,只有钟摆滴答地响着。 琴本来有重要的话要对母亲说,可是她看见母亲闭上眼 睛,知道今晚没有说话的机会,便站起来,想唤醒母亲上床去 睡,免得受凉。她刚刚站起,张太太就睁开了眼晴,望着她 说 “你给我倒杯茶来。” 琴应了一声,便走到茶几前,拿了一个茶杯,把煨在“五更 鸡”上面的茶壶拿下来,满满地斟了一杯酽茶,送到母亲面前, 放在旁边的一个矮凳上,说:“妈,茶来了。”但是她并不走开, 还立在母亲旁边,兴奋地望着母亲。她觉得机会来了,可是她 还有点胆怯,话到了口边,又被她收回去了。 “琴儿,你今天也累了,你也去睡罢,”母亲温和地说,从矮 凳上端起茶杯接连喝了两口。 ⑧五更鸡:竹子编的煮茶用的灯罩,里面放着油壶。 31
“妈,”琴并不走开,却亲热地唤一声。 “什么事?”张太太仰起头看琴。 “妈,”琴又唤一声,一面低着头玩弄她的衣角,慢慢地说 下去:“二表哥说他们学堂明年下学期要招女生,我想去投 考。” “你说什么,男学堂收女学生!你还要去投考?”张太太吃 了一惊,疑心她自己听错了话,便惊讶地问道。 “是的,”琴低声回答,接着又解释道:“这并不希奇。著名 的北京大学已经收了三个女学生,南京、上海也有实行男女同 学的学堂。” “世界不晓得要变成什么样子!有了女学堂还不够,又在 闹男女同学!”张太太感叹地说。“我们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万 万想不到会有这些名堂!” 这些话好象一瓢冷水似的向琴的身上泼来,她觉得一身 都冷了。她不作声。但是她还不曾完全绝望,她的勇气渐渐 地恢复了,她又说出下面的话: “妈,如今时代不同了,跟那时候已经隔了二十几年罗!世 界是一天一天地变新的。男女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我不可 以和男学生同一个学堂读书?.” 她还要说下去,可是母亲止住了她。张太太笑了,又说: “我不跟你讲道理。我讲不过你,你进学堂读了这儿年的书, 自然会讲话。你会从你的新书本里面找出大道理来驳我,我晓 得你会骂我是个老腐败。” 琴也笑了,但是她又央求道:“妈,答应我罢。你平日总 2
是很相信我的。你从来没有不答应我什么事情!” 张太太有点心软,她答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受了 不少的闲气。然而我并不怕人说闲话。我很相信你。.不 过这件事情太大,你婆婆第一个就会反对,还有亲戚们也会讲 闲话。” “妈,你不是说过~切闲话你都不害怕吗?”琴热烈地说。 “婆婆住在尼姑庵里头,一个月里难得回家住两三天。这几个 月连一次也没有回来。哪个管她说什么话!既然她平日不管 家里的事,只要你拿定了主意,象以前许我进一女师那样,亲 戚们也没有理由反对。他们说闲话,我们只当没有听见。” 张太太沉默了一些时候,然后颓唐地说:“以前我很有胆 量,可是如今我老了,我不愿意再听亲戚们的闲话。我很想安 静地活儿年,不愿意再找什么麻烦。你看,我也并不是丝毫不 体贴儿女的母亲。你爹死得太早,就剩下你一个女儿,把责任 都放在我的肩头。我不曾要你缠过脚,小时候就让你到你外 公家跟表兄弟们一起读书。后来你要进学堂,我又把你送进 了学堂。你看你五舅母的四表妹脚缠得很小,连字也不认识 几个。便是你大舅母的三表妹,她很早也就不读书了!我总算 对得起你。”她还想说下去,可是身体的疲乏使她住了口。她 默默地望着琴,看见琴的绝望到差不多要悲泣的表情,又觉得 不忍,于是温和地说:“琴儿,你去睡罢。好在时间还早,那是 明年秋天的事,我们将来再商量。我总会替你想办法。” 琴悲声答应了一个“是”字,失望地走出来,穿过小小的堂 屋回到自己的房里。她失望,但是她并不抱怨母亲,她反而感 33
激母亲曾经十分体贴过她。 屋子里显得很凄凉,似乎希望完全飞走了,甚至墙壁上挂 的父亲的遗容也对她哭起来。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湿了。她解 下裙子放在床上,然后走到书桌前面,拨好了桌上锡灯盏里的 灯芯,便坐在书桌前面的方凳上。灯光突然大亮了,书桌上 《新青年》三个大字映入她的眼里。她随手把这本杂志翻了几 页,无意间看见了下面的儿句话,“.我想最要紧的,我是一 个人,同你一样的人.或者至少我要努力做一个人。.我 不能相信大多数人所说的。.一切的事情都应该由我自己 去想,由我自己努力去解决。.”原来她正翻到易卜生的剧 本《娜拉》。 这儿句话对她简直成了一个启示,眼前顿时明亮了。她 明白她的事情并没有绝望,能不能成功还是要靠她自己努力。 总之希望还是有的,希望在自己,并不在别人。她想到这里, 觉得那一切的绝望和悲哀一下子全消失了,她高兴地提起笔 写了下面的一封短信: 倩如姐: 今天我底表哥告诉我说“外专”已经决定明年秋季招收女生 了。我决定将来去投考。你底意思怎样?你果然和我同去吗?希 望你不要顾虑。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坚决地奋斗,给后来的姊妹们 开辟一条新路,给她们创造幸福。 有暇请到我家里来玩,我还有话和你详谈。家母也欢迎你来。 蕴华××日。 84
她写好了信,自己读过一遍,然后填上日期,又加上新式 标点。白话信虽然据她的母亲说是“比文言拖长了许多,而且 俗不可耐”,但是她近来却喜欢写白话信,并且写得很工整,甚 至于把“的”“底”“地”三个字的用法也分别清楚。她为了学写 白话信,曾经把《新青年》杂志的通信栏仔细研究过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