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的事,真是痴想,”她微笑道,似乎在责备自己。“我 的归宿绝不是那样!”她想到这里,便又收敛了笑容。她清清 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归宿绝不会是那样。事实会是:她到了相 当的年纪,太太对她说:“你的事情做够了。”一乘小轿子把她 抬了出去,让她嫁给太太所选定的、她自已并不认识的一个男 人,也许还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于是她在那个人的家里 贫苦地生活下去,给他做事,给他生小孩,或者甚至在十儿二 十天以后又回到原来的公馆里伺候旧主人,所不同的是那个 时候她可以得到一点工钱而且不至于常常挨骂。“五太太房里 的喜儿不就是这样的吗?”她想道。 “真是可怕得很,这样的归宿不是跟没有归宿一样吗?”她 想到她的前途,不觉打了一个冷嚥。她记得自从喜儿嫁后回 来辫子改成了发髻以后,她常看见喜儿一个人躲在花园里面 垂泪。喜儿有时候还向人诉说她的丈夫待她如何不好。这一 切不过是给鸣凤预报她自己的归宿罢了。 “还不如象大小姐那样死了好1”她悲苦地叹道。周围的 黑暗向她包围过来。灯光因了灯花增大而变得更微弱了。对 面床上张嫂同何嫂的鼾声直往她的耳边送。她懒洋洋地站起 来,拨了灯芯,又把灯花去掉,眼前亮了许多。她觉得心情也 略为宽松一点,便向对面床上望了一下。肥胖的张嫂侧身睡 着,铺盖沉重地压在身上,只露出一头乱发和一小半边脸。她 那跟怪叫差不多的鼾声一股一股地从被里冒出来。鸣凤骂了 一句,“睡得这样死!”她苦笑了。 这一笑也并不能减轻她的心上的重压。黑暗依旧从四面 26
八方袭来。黑暗中隐约现出许多狞笑的脸。这些脸向她逼 近。有的还变成了怒容,张口向她骂着。她畏怯地用手遮住 眼睛,又坐了下去。 风开始在外面怒吼,猛烈地摇撼着窗户,把窗格上糊的纸 吹打得凄惨地叫。寒气透过了糊窗纸。屋里骤然冷起来。灯 光也在颤抖了。一股寒气从衣袖里侵到她的身上。她又打了 一个冷噤,便放下手,又向周围望了一下。 “哼,你不要拿四太太的招牌吓人!”何嫂忽然在对面床上 说了一句话。鸣凤吃了一惊,伸起头望了一眼。何嫂翻了一 个身,把脸掉向里面,又不响了。 “唉,还是睡吧,”鸣凤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说,一面解 棉袄的纽扣。她把外面衣服都解开了,只剩了里面的一件汗 衫。胸前两堆柔软的肉在汗衫里凸起来。 “年纪也不小了。日后不晓得到底有什么样的归宿?”她 想到这里又悲叹起来。忽然一个年轻男人的面颜在她眼前出 现了。他似乎在望着她笑。她明白他是谁。她的心灵马上开 展了。一线希望温暖了她的心。她盼望着他向她伸出手。她 想也许他会把她从这种生活里拯救出来。但是这张脸却渐渐 地向空中升上去,愈升愈高,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带着梦幻的 眼睛望着那个满是灰尘的屋顶。 一股寒气打击她的敞开的胸膛,把她从梦幻的境地中带 了回来。她揉着眼睛,悲叹地说:“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她恋 恋不舍地又望了望四周,然后脱去棉裤,又把衣服脱了压在被 上,很快地钻进被窝里去了。 27
这时候什么都没有了,两个大字不住地在她的脑子里打 转,这就是大小姐生前常常向她说起的“薄命”。 这两个字不住地鞭打她的心,她在被窝里哭起来。声音 很低。她害怕惊醒别人。灯光又渐渐地黯淡下去。风在外面 高声叹息。 28
五 沉重的锣声在静夜的积雪的街中悲怆地响着。两乘轿子 跟在锣声后面,轿夫的脚步下得很慢,好象害怕追过锣声就会 失掉这个庄严的伴侣一样。但是走过了两条街以后,锣声终 于转弯去了,只剩下逐渐消失的令人惋惜的余音,在轿夫的耳 里,在轿中人的耳里。 四十多岁的仆人张升提着灯笼在前面给这两乘轿子引 路。他缩头耸肩地走着,象是受不住这样的寒冷似的。他偶 尔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咳嗽,打破这多少有点叫人害怕的静 寂。 轿夫们并不说话,默默地抬起肩上的重担,不十分在意地 大步走着。虽然寒气包围过来,冰冷的雪刺痛他们的穿草鞋 的赤脚,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他们走着,平静 地、有规律地下着脚步,有时候换一换肩,或者放下一只手在 嘴边呵一口热气。热血渐渐地循环遍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背 上甚至出了汗,开始打湿了身上穿的旧的薄棉短袄。 琴的母亲张太太坐在前面的一乘轿子里,她不过四十三 岁,可是身体已经出现了衰老的痕迹。她搓了十二圈麻将,便 感到十分疲倦。她坐在轿子里,昏沉沉的,什么也不想;风有 2
时吹动轿帘,她也不觉得。 琴跟她的母亲相反,她异常兴奋。她想着不久就要发生 的、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大事。那件大事正象一个可爱的东 西似的放在她面前,光彩夺目。她决定要拿它,但是她又知道 她的手伸出去就会被人拦阻,她还不能确定她是否就可以把 这件东西拿到手。她决定要拿它,虽然决定了,但是她仍旧有 一点对于失败的顾虑。所以她还有些胆怯,她还害怕伸出手 去。于是复杂的思想来到了她的脑子里,使她时而高兴,时而 忧郁。她并不注意到周围的一切。她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 一直到轿子进了大门放在大厅上的时候。 和往常一样,她跟着母亲进了里面,先到母亲的房间,看 女佣李嫂伺候母亲换了衣服,自己给母亲把换下来的出门的 新衣折好,放进衣柜里去。 “不晓得怎么样,今天会这样累,”张太太换上一件旧湖绉 皮袄,倒在床前一张藤椅上,感叹地说。 “妈,你今天牌打多了,”琴在桌子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 来,带笑地望着坐在斜对面的母亲说。“本来打牌太费精神,亏 得你还打了十二圈。” “你总是怪我打牌。你不晓得,象我这样大的年纪,不打 牌又有什么事可做?”张太太带笑说。“不然就象你婆婆那样整 天诵经念佛。可是我又做不到。” “我并不是叫妈不要打牌,我不过说牌打多了费精神,”琴 分辩道。 “这一层我也晓得,”张太太和蔼地说。她忽然注意到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