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高觉新是觉民弟兄所称为“大哥”的人。他和觉民、觉慧 虽然是同一个母亲所生,而且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可是他们 的处境并不相同。觉新在这一房里是长子,在这个大家庭里 又是长房的长孙。就因为这个缘故,在他出世的时候,他的命 运便决定了。 他的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聪慧,在家里得着双亲的钟爱, 在私塾得到先生的赞美。看见他的人都说他日后会有很大的 成就,便是他的父母也在暗中庆幸有了这样的一个“宁馨儿”。 他在爱的环境中渐渐地长成,到了进中学的年纪。在中 学里他是一个成绩优良的学生,四年课程修满毕业的时候又 名列第一。他对于化学很感到兴趣,打算毕业以后再到上海 或北京的有名的大学里去继续研究,他还想到德国去留学。 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美丽的幻想。在那个时期中他是一般同学 所最羡慕的人。 然而恶运来了。在中学肆业的四年中间他失掉了母亲, 后来父亲又娶了一个年轻的继母。这个继母还是他的死去的 母亲的堂妹。环境似乎改变了一点,至少他失去了一样东西。 固然他知道,而且深切地感到母爱是没有什么东西能代替的, 36
不过这还不曾在他的心上留下十分显著的伤痕。因为他还有 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他的前程和他的美妙的幻梦。同时他 还有一个能够了解他、安慰他的人,那是他的一个表妹。 但是有一天他的幻梦终于被打破了,很残酷地打破了。 事实是这样:他在师友的赞誉中得到毕业文凭归来后的那天 晚上,父亲把他叫到房里去对他说: “你现在中学毕业了。我已经给你看定了一门亲事。你 爷爷希望有一个重孙,我也希望早日抱孙。你现在已经到了 成家的年纪,我想早日给你接亲,也算了结我一桩心事。. 我在外面做官好儿年,积蓄虽不多,可是个人衣食是不用愁 的。我现在身体不大好,想在家休养,要你来帮我料理家事, 所以你更少不掉一个内助。李家的亲事我已经准备好了。下 个月十三是个好日子,就在那一天下定。.今年年内就结 婚。” 这些话来得太突然了。他把它们都听懂了,却又好象不 懂似的。他不作声,只是点着头。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虽然 父亲的眼光依旧是很温和的。 他不说一句反抗的话,而且也没有反抗的思想。他只是 点头,表示愿意顺从父亲的话。可是后来他回到自已的房里, 关上门倒在床上用铺盖蒙着头哭,为了他的破灭了的幻梦而 哭。 关于李家的亲事,他事前也曾隐约地听见人说过,但是人 家不让他知道,他也不好意思打听。而且他不相信这种传言 会成为事实。原来他的相貌清秀和聪慧好学曾经使某几个有 37
女儿待嫁的绅士动了心。给他做媒的人常常往来高公馆。后 来经他的父亲同继母商量、选择的结果,只有两家姑娘的芳名 不曾被淘汰,因为在这两个姑娘之间,父亲不能决定究竞哪 一个更适宜做他儿子的配偶,而且两家请来做媒的人的情面 又是同样地大。于是父亲只得求助于拈阄的办法,把两个姑 娘的姓氏写在两方小红纸片上,把它们揉成两团,拿在手里, 走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诚心祷告了一番,然后随意拈起一个来。 李家的亲事就这样地决定了。拈阄的结果他一直到这天晚上 才知道。 是的,他也曾做过才子佳人的好梦,他心目中也曾有过一 个中意的姑娘,就是那个能够了解他、安慰他的钱家表妹。有 一个时期他甚至梦想他将来的配偶就是她,而且析祷着一定 是她,因为姨表兄妹结婚,在这种绅士家庭中是很寻常的事。 他和她的感情又是那么好。然而现在父亲却给他挑选了另一 个他不认识的姑娘,并且还决定就在年内结婚,他的升学的希 望成了泡影,而他所要娶的又不是他所中意的那个“她”。对 于他,这实在是一个大的打击。他的前程断送了。他的美妙 的幻梦破灭了。 他绝望地痛哭,他关上门,他用铺盖蒙住头痛哭。他不反 抗,也想不到反抗。他忍受了。他顺从了父亲的意志,没有怨 言。可是在心里他却为着自己痛哭,为着他所爱的少女痛哭。 到了订婚的日子他被人玩弄着,象一个傀儡;又被人珍爱 着,象一个宝贝。他做人家要他做的事,他没有快乐,也没有 悲哀。他做这些事,好象这是他应尽的义务。到了晚上这个
把戏做完贺客散去以后,他疲倦地、忘掉一切地熟睡了。 从此他丢开了化学,丢开了在学校里所学的一切。他把 平日翻看的书籍整齐地放在书橱里,不再去动它们。他整天 没有目的地游玩。他打牌、看戏、喝酒,或者听父亲的吩咐去 作结婚时侯的种种准备。他不大用思想,也不敢多用思想。 不到半年,新的配偶果然来了。祖父和父亲为了他的婚 礼特别在家里搭了戏台演戏庆祝。结婚仪式并不如他所想象 的那样简单。他自己也在演戏,他一连演了三天的戏,才得到 了他的配偶。这几天他又象傀儡似地被人玩弄着;象宝贝似 地被人珍爱着。他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他只有疲倦,但是 多少还有点兴奋。可是这一次把戏做完贺客散去以后,他却 不能够忘掉一切地熟睡了,因为在他的旁边还睡着一个不相 识的姑娘。在这个时候他还要做戏。 他结婚,祖父有了孙媳,父亲有了媳妇,别的许多人也有 了短时间的笑乐,但他自己也并不是一无所得。他得到一个能 够体贴他的温柔的姑娘,她的相貌也并不比他那个表妹的差。 他满意了,在短时期内他享受了他以前不曾料想到的种种乐 趣,在短时期内他忘记了过去的美妙的幻梦,忘记了另一个女 郎,忘记了他的前程。他满足了。他陶醉了,陶醉在一个少女 的爱情里。他的脸上常常带着笑容,而且整天躲在房里陪伴 他的新婚的妻子。周围的人都美慕他的幸福,他也以为自己 是幸福的了。 这样地过了一个月,有一天也是在晚上,父亲又把他叫到 房里去对他说: 39
“你现在成了家,应该靠自己挣钱过活了,也免得别人说 闲话。我把你养到这样大,又给你娶了媳妇,总算尽了我做父 亲的责任。以后的事就要完全靠你自己。.家里虽然有钱 可以送你到下面去继续求学,但是一则你已经有了妻子,二 则,现在没有分家,我自己又在管账,不好把你送到下面 去。.而且你到下面去读书,爷爷也一定不赞成。闲在家 里,于你也不好。.我已经给你找好了一个位置,就在西蜀实 业公司,薪水虽然不多,总够你们两个人零用。你只要好好做 事,将来一定有出头的日子。明天你就到公司事务所去办事, 我领你去。这个公司的股子我们家里也有好些,我还是一个 董事。事务所里面几个同事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会照料 你。.” 父亲一句一句平板地说下去,好象这些话都是极其平常 的。他听着,他应着,他并不说他愿意或是不愿意。一个念 头在他的脑子里打转:“一切都完了。”他的心里藏着不少的 话,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下午,父亲对他谈了一些关于在社会上做事待人 应取的态度的话,他一一地记住了。两乘轿子把他们父子送到 西蜀实业公司经营的商业场的后门。他跟着父亲走到事务所 去,见了那个四十多岁有八字须的驼背的黄经理,那个面貌跟 老太婆相似的陈会计,那个瘦长的王收账员,以及其他两三个 相貌平常的职员。经理问了他几句话,他都简单地象背书似地 回答了。这些人虽然对他很客气,但是他总觉得在谈话上,在 举动上,他们跟他不是一类的人,而且他也奇怪为什么以前就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