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两眼发出光芒,射在觉民的脸上,似乎要从他那里找到一 个回答。 “大哥是不会反对的,”觉民无心地说出了这句话。 “加上他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处?大明母就会反对。而且 四舅母、五舅母又有说闲话的资料了,”琴接着说。 “管她们说什么!”觉慧接口道,“她们一天吃饱饭,闲得没 有事做,当然只有说东家长西家短。即使你没有做什么事,她 们也会给你捏造一点出来。总之,我们没法堵住她们的嘴,横 竖该给她们取笑,让她们去说好了,只当不听见一样。” “三弟的话很有道理,琴妹,就这样决定罢,”觉民鼓励地 说。 “我现在决定了,”琴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她又恢复了活 泼、刚毅的样子,然后又坚决地说:“我知道任何改革的成功, 都需要不少的牺性作代价。现在就让我作一样牺牲品罢。” “你有这样的决心,事情一定会成功,”觉民安慰她道。 琴微微地笑了一下,依旧用坚决的调子说,“成功不成功, 没有什么大关系。总之,我要试一下。”觉民弟兄两人都带着 赞叹的眼光望着她。 隔壁房里的钟声传过来,是九下。 琴理了理发鬓,说:“我该走了,四圈牌也该打完了。“她便 向外面走去,又回头带笑地招呼他们:“有空到我们家里来玩, 我一天在家空得很。” “好,”弟兄两个人齐声应道。他们把她送出门,看着她的 背影进了上房,然后回转来。 21
“琴真是一个勇敢的女子,”觉民想起了琴,不觉冲口吐出 这样的赞语。他还沉溺在幻想中。过后他又忽然说:“象琴那 样活泼的女子,也有她的痛苦,真想不到。” “每个人都有自已的痛苦,我也有的,”觉慧说到后半句忽 然住了口,好象说了什么不愿意说的话。 “你也有痛苦?你有什么痛苦?”觉民惊讶地问。 觉慧红着脸,连忙分辩道:“没有什么,我说着玩的1” 觉民不再说什么,只是疑惑地望着他的脸。 “姑太太的轿子!”外面有人在叫,这是鸣凤的清脆的声 音。 “提姑太太的轿子!”中年仆人袁成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中门打开了,两个轿夫抬了一乘空轿子进来,在 堂屋门前台阶上放下了。 街中响着锣声,沉重而悲怆,二更锣敲了。 名
四 夜死了。黑暗统治着这所大公馆。电灯光死去时发出的 凄惨的叫声还在空中荡漾,虽然声音很低,却是无所不在,连 屋角里也似乎有极其低微的哭泣。欢乐的时期已经过去,现 在是悲泣的时候了。 人们躺下来,取下他们白天里戴的面具,结算这一天的总 账。他们打开了自已的内心,打开了自已的“灵魂的一隅”,那 个隐秘的角落。他们悔恨、悲泣,为了这一天的浪费,为了这 一天的损失,为了这一天的痛苦生活。自然,人们中间也有少 数得意的人,可是他们已经满意地睡熟了。剩下那些不幸的 人,失望的人在不温暖的被窝里悲泣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在 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两个不同的面目,为着两种不同的人而 存在。 在仆婢室里,一盏瓦油灯惨淡地发出微弱的亮光,灯芯上 结着一朵大灯花,垂下来,烧得发出叫声,使这间屋子更显得 黑魃魃的。右边的两张木板床上睡着三十岁光景的带孙少爷 的何嫂同伺候大太太的张嫂,断续地发出粗促的鼾声。在左边 也有一张同样的木板床,上面睡着头发花白的老黄妈;还有 一张较小的床,十六岁的婢女鸣风坐在床沿上,痴痴地望着 品
灯花。 照理,她辛苦了一个整天,等太太小姐都睡好了,暂时地 恢复了自己身体的自由,应该早点休息才是。然而在这些日 子里,鸣凤似乎特别重视这些自由的时间。她要享受它们,不 肯轻易把它们放过,所以她不愿意早睡。她在思索,她在回 想。她在享受这种难得的“清闲”,没有人来打扰她,那些终日 在耳边响着的命令和贵骂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跟别的人一样,白天里也戴着假面具忙碌、欢笑,这时 候,在她近来所宝贵的自由时间里,她也取下了面具,打开了 自己的内心,看自己的“灵魂的一隅”。 “我在这儿过了七年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它近来常 常折磨她。七年也是一个长时期呢!她常常奇怪这七年的生 活竟然这样平淡地过去了。虽然这其间流了不少的眼泪,吃 了不少的打骂,但毕竟是很平常的。流眼泪和吃打骂已经成 了她的平凡生活里的点缀。她认为这是无可避免的事,虽然 自己不见得就愿意它来,但是来了也只好忍受。她觉得,世间 的一切都是由一个万能的无所不知的神明安排好了的,自己 到这个地步,也是命中注定的罢。这便是她的简单的信仰,而 且别人告诉她的也正是如此。 可是在她的心里另外有一种东西在作怪。她自己也不知 道有这种东西存在,但是它开始活动起来了。它给她煽起了 一种渴望。 “我在这儿过了七年了,看看就要翻过八个年头罗!”她突 然感觉到这种生存的单调,心里有点难过,象那些与她同类的 多
少女一样,开始悲叹起自己的命运来。“大小姐在的时候,常常 跟我谈起归宿,不晓得我将来的归宿在哪儿?”她的眼前现出 了一片茫茫的荒野,看不见一个光明的去处。一张熟面孔在 她的眼前晃动着。“要是大小姐还在的话,那么还有个关心我 的人。她教我明白许多事情,又教我读书认字。她现在死了。 真可怜。好人活不长!”她自言自语,说到这里,泪水湿了她的 眼睛。 “这样的日子我不晓得还要过多久?”她悲苦地问着自已。 过去的情景带着恐怖回来了。她的回忆是这样开始的:七年 以前,也是在下雪的时候,一个面貌凶恶的中年妇人从死了妻 子的她父亲那里领走了她,送她到这个公馆里来。于是听命 令,做苦事,流眼泪,吃打骂便接连地来了。这一切成了她的 生活里的重要事情。平凡的,永远是如此平凡的。这其间她 也曾象别的同样年纪的少女那样,做过一些美丽的梦,可是这 些梦只一刹那间就过去了。冷酷、无情的现实永远站在她的 面前。她也曾梦想过精美的玩具,华丽的衣服,美味的饮食和 温暖的被窝,象她所服侍的小姐们所享受的那样。然而日子 不停地带着她的痛苦过去了,并不曾给她带回来一点新的东 西,甚至新的希望也没有。 “命啊,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她拿这样的话安慰自己, 甚至在想到吃打骂的时候。她又想着:“假使我的命跟小姐们 的一样多好!”于是她就沉溺在幻想里,想象着自已穿上漂亮 的衣服,享受父母的宠爱,受到少爷们的崇拜。后来一个俊美 的少爷来,把她接了去,她在他的家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