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他知道那个少女所受的贵骂,都是他带给她的。他的妹 妹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反感。他很想出来说几句话替鸣风辩 护,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拉住他。他不作声地站在黑暗里, 观察这些事情,好象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她们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一张少女的面庞又在他 的眼前现出来。这张美丽的脸上总是带着那样的表情:顺受 的,毫不抱怨,毫不诉苦的。象大海一样,它接受了一切,吞下 了一切,可是它连一点吼声也没有。 房里的女性的声音也不时送进他的耳里,又使他看见了 另一张少女的面庞。这也是一张美丽的面庞。可是它的表情 就不同了:反抗的、热烈的、而且是刚毅的、对一切都不能忍受 似的。这两张脸代表着两种生活,指示了两种命运。他把它 们比较了一番,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更同情前一张脸,更 喜欢前一一张脸。虽然他在后一张脸上看见了更多的幸福和光 明。 这时候前一张面庞在他的眼里显得更大了,顺受的、哀求 的表情显得更动人。他想安慰她,给她一点东西。可是他想 不出他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他无意间想到了她的命运。他 明白她的命运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许多跟她同 类的少女都有了这同样的命运,她一个人当然不能是例外。 想到这里,他对于命运的安排感到了不平。他想反抗它,改变 它。忽然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奇怪的思想。但是过了一些 时候他又哑然失笑了。 “不会有的,这样的事情做不到,”他自语道。 16
“假使真有了这样的事情呢?”他又这样地问自己。于是 他想象着会有的那种种的后果,他的勇气马上消失了。他又 笑着说:“真是梦想!真是梦想!” 但这梦想也是值得人留恋的,他好象不愿意立刻就把它 完全抛弃。他又怀着希望地发出一个疑问:“假使她处在琴姐 那样的环境呢?” “那当然不成问题!”他自己决断地回答道。这时候他真 正觉得她是处在琴的环境里面了,于是在他与她之间一切都 成了很自然,很合理的了。 过了一些时侯,他又笑起来,他在笑他自已,他说:“怎么 会有这样的痴想!.这简直说不上爱,不过是好玩罢了。” 于是那个带着顺受表情的少女的面庞便渐渐地消去,另 一个反抗的、热烈的少女的脸又在他的眼前现出来。但是这 面庞不久也消去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一句陈腐的话,虽然平时他并 不喜欢,但这时候他却党得它是解决这一切问题的妙法了!所 以他用慷慨激昂的调子把它高声叫出来。这所谓“匈奴”并不 是指外国人。他的意思更不是拿起真刀真枪到战场上去杀外 国人。他不过觉得做一个“男儿”应该抛弃家庭到外面去,一 个人去创造出一番不寻常的事业。至于这事业究竞是什么, 他自己也只有一点不太膚楚的概念。这样嚷着他就走进了房 里。 “你看,三弟又在发疯了!”房里,觉民正站在写字枱旁边, 跟坐在写字怡前面藤椅上的琴谈话,听见觉慧的声音,便抬头 17
望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琴说。 琴也抬起头望觉慧,嘲笑地回答觉民道:“你难道不晓得 他是一位英雄?” “说不定就是‘黑狗’,‘黑狗'也是英雄!”觉民带笑地说。 琴也笑了。 觉慧被他们笑得有点发恼了,动气地答了一句:“无论如 何,‘黑狗’总比李医生好,李医生不过是一位绅士。” “这是什么意思?”觉民半惊讶半玩笑地问,“你将来不也 是绅士吗?” “是的!是的!”觉慧愤恨地答道。“我们的祖父是绅士,我 们的父亲是绅士,所以我们也应该是绅士吗?”他闭了口,似乎 等着哥哥的回答。 觉民起初不过是跟弟弟开玩笑,这时看见觉慧真正动了 气,想找话安慰他,但是一时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琴在旁 边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够了,这种生活我过得够了,”觉慧又接下去说。他愈往 下说,愈激动,脸都挣红了:“大哥为什么要常常长吁短叹?不 是因为过不了这种绅士的生活,受不了这种绅士家庭中间的 闲气吗?这是你们都晓得的.我们这个大家庭,还不曾到 五世同堂,不过四代人,就弄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是一家人, 然而没有一天不在明争暗斗。其实不过是争点家产!.”他 说到这里气得更厉害,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觉 得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却说不出来。事实上使他动气的,并不 是他的哥哥。还有一个另外的原因。这就是那张带着顺受表 18
情的少女的面庞。他觉得他同她本来是可以接近的。可是不 幸在他们中间立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就是这个绅士的家庭,它 使他不能够得到他所要的东西,所以他更恨它。 觉民望着弟弟的发红的脸和两只光芒四射的眼睛。他走 过去握着弟弟的手,又拍拍弟弟的肩膀,感动地说:“我不该跟 你开玩笑。你是对的。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蒲苦。.我们 弟兄两个永远在一起。.”他还不知道觉慧的脑子里另有一 张少女的面庞。 觉慧听见哥哥的这些话,他的怒气马上消失了,他只是默 默地点着头。 琴也站起来,激动地说:“三表弟,我也不该笑你,我也要 同你们永远在一起。我更应该奋斗,我的处境比你们的更困 难。” 他们两个都掉头去看她,她那双美丽的大眼里射出来 一股忧郁的光。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里荡漾。她平日的 活泼的姿态看不见了,沉思的、阴郁的脸部表情表示出她的内 心的激斗。他们第一次看见她的这种表情,马上就明白了是 什么东西在苦恼她,她说得不错,她的处境比他们的更困难。 她的忧愁时的面容因为不常见,所以比平日欢乐时的姿态更 动人。这时他们有了一种愿望,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只为着 使这个少女的希望早日实现。但这愿望是空泛的,他们并没 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他们只觉得这是他们的义务。 他们把自己的苦恼完全忘掉了,他们所想的只是琴的事。 后来觉民开口了:“琴妹,不要紧。我们会替你设法。你 19
只管放心。我平日相信‘有志者,事竞成’的话。你该记得我 们从前要进学堂,爷爷起初不是极端反对吗?后来到底是我 们胜利了。” 琴向后退了两三步,一只手撑在写字怡上面,一只手摸着 额角,身子就靠着写字柏。她好象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呆呆地 望着他们。 “琴姐,二哥的话不错,你只管放心好了,”觉慧也恳切地 对琴说:“你只管好好地预备功课。多多补习英文。只要考进 了‘外专’,别的问题,总有法解决。” 琴轻轻地挑了挑发鬓,微微一笑,但是还带了点焦虑地 说:“我希望能够如此。妈是不成问题的。她一定会答应我。 只怕婆会反对。还有亲戚们也会说闲话。就是你们家里,除 了你们两个,别的人也会反对的。” “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你读书是你自己的事,况且你又 不是我们家里的人!”觉慧半惊讶半愤怒地说。 “你们不知道为了我进一女师,妈受到了不少的闲气。亲 戚们都说,这样大的姑娘天天在街上走,给人家看见象什么样 子,简直失了大家的闺范。五舅母去年就当面笑过我一次。 我一点也不觉得什么。然而妈却苦了。妈的思想完全是旧式 的,虽然比另外一般人高明一点,但也高明不了多少。妈爱 我,所以肯把责任担在自己的肩上,不顾一般亲戚的闲言闲 语。这并不是因为她相信进学堂是对的。.进学堂已经够 了,还要进男学堂,同男学生一起上课!你们想,我们的亲戚 中间有哪个敢说这件事是对的?”琴愈说下去愈激动,伸直身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