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跟着朋友走进了下花厅。他的太太正立在窗前大理石 方桌旁整理瓶里的花枝,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便回过头来看她 的丈夫,亲切地笑了笑,然后笑养对我说:“房子收拾好了,不 晓得黎先生中意不中意,我又不会布登。” “好极了,好极了,”我朝这个花厅的左面一部分看了一 眼,满意地说。我的话和我的表情都是真诚的,大概她看出了 这一点,她的脸上也露出微笑。 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她每一笑,房里便显得明亮多了,同 时我心上那个“莫名的重压”(这是寂寞,是愁颅,是悔恨,是渴 望,是同情,我也讲不出,我常常觉得有什么重的东西压在我 的心上,我总不能拿掉它,是它逼着我写文章的)也似乎轻了 些。现在她立在窗前,一只手扶着那个碎磁大花瓶,另一只 手在整理瓶口几枝山茶的红花绿叶。玻璃窗上挂着淡青色窗 帷,使得投射在她脸上的阳光软和了许多。这应该是一幅使 人服睛明亮的图画罢。我知道这个方桌就是我的写字桌。床 安放在屋角,是用匠床铺的,连踏凳也照样放在床前。一幅圆 顶的罗纹帐了悬在床上。床头朝着窗安放,我的皮箱放在床 头·个方凳上;挨近床脚,有两张沙发,中间夹放着一个茶几 21
她的手离开了花瓶,身子离开了方桌,她向她的丈夫走 去,一面对我说:“黎先生,请坐罢。”她吩咐刚把沙发搬好的老 文说:“老文,你去给黎先生泡碗茶来。”又对那个叠好铺盖以 后站在床头的老妈子说,“周嫂,你记住等会儿拿个大热水瓶 送来。”又对我说:“黎先生,你要什么,请你尽管跟他们说,要 他们给你拿来。你不要客气才好。” “我不会容气的,谢谢你。姚太太,今天够麻烦你了,”我 感谢地说。 “黎先生,你还说不客气,你看,‘谢谢’,‘麻烦,这不是客 气是什么?”姚太太笑着说。 我那朋友插嘴了,“老黎,我注意到,你今天头一次讲出 ‘姚'字来,你没有喊过我的名字,也没有喊过我的姓,我还怕 你连我叫什么都忘记了!”他哈哈笑起来。 我也笑着答道:“你那个伟大的名字,姚国栋,我怎么会忘 记?你是国家的栋梁啊!” “名字是我父亲起的,我自己负不了责,你也不必挖苦我。 共实我父亲也不见得就有什么用意,”朋友带笑辩道。“譬如日 本人给他儿子起名龟太郎,难道是要他儿子做鸟龟吗?” “当然啊。他希望他儿子像乌龟那样长寿1”我也笑了。 “还有你的大号诵诗,不知是不是要你读一辈子的诗。” “我们回去罢,让黎先生你息一会儿,他也果了。我还要 预备晚上的菜。你们晚上一边吃酒,一边慢慢谈罢,”姚太太 忍住笑压低声音对她的丈夫说。 “好,好,”她的丈夫接连点着头,含笑地看了她一眼,说: 22
“让我再说一句。”他又向者我:“这个地方清静得很,在这儿写 东西倒很不错。不过太清静了,晚上你害怕不害怕?”他不等 我回答,马上接着说:“你要是害怕,倒可以喊底下人找我来聊 聊天。” “你高兴,就请来谈谈,我很欢迎。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害 怕的,”我笑着回答。 朋友陪着太太走了。我还听见他在窗下笑。今天也够他 开心了。 我在方桌前藤椅上坐下来。我感到一点疲倦,不过我觉 得心里畅快多了。我仰着头静静地听窗外树上无名的小鸟的 歌声。 23
七 晚上就在这个下花厅里我和老姚(我开始叫他做“老姚” 了)坐在一张乌木小方桌的两面.吃着他的太太做的荣,喝首 陈年绍酒。菜好,酒好,他的兴致虹好。他的话就像流水,他 连插嘴的机会也不留给我。他批评各种各类人物,评论各种 各样事情。他对什么都不满意。他·直在发牢骚。可是从他 这无穷无尽的牢骚中,我却知道了一个事实:他对自己的生活 并没有什么不满意,他甚至把他的第二次结婚看作莫大的幸 福。他满意他这位太太,他爱他这位太太。 “老黎,你觉得昭华怎样?”他忽然放下酒杯,含笑问我道。 “很不错!你应该很满意了,”我称赞道。 他高兴地闭了一下眼睛,用右手三根于指敲着桌面,接连 点了几下头,然后拿起酒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忽然一个人微 微笑起来: “老黎,我劝你快结婚罢。有个家,心也要安定些。”他停 了一下,又说:“你不要老是做恋爱的梦,那全是小说家的空 想。你看我跟昭华也没有讲过恋爱,还不是别人介绍才认识 的。可是结了婚,我们过得很好。我们都很幸福。” “我听说你们原是亲戚,”我插哦说
“虽说是亲戚,可是隔得远。我们素来就少见面。说真 话,我对她比对我头一个太太满意得多。”喜悦使他那张开始 发红的脸显得更红了。 “像你这样对结婚牛活满意,还要整天发牢骚,倒不如我 一个人独来独往自由自在,”我又插嘴说。 “你不明白,对你说你也不会了解。中国人讲恋爱跟西洋 人讲恋爱完全不同,西洋人讲了恋爱以后才结婚,中国人结了 婚以后才开始恋爱,我觉得还是我们这样更有趣味,”他得意 地、好像在阐明什么大道理似地慢吞吞说,一面还动着右手加 强他的语气。 我不能忍耐了,便打岔道:“算了,算了,你这种大道理还 是食去跟林语堂博士谈罢。他也许会请你写本《新浮生六记》, 去骗骗洋人。我实在不横!” “你不懂?你看,这不是最好的例子?”他带一点骄傲地笑 起来,侧过脸望着花厅门。我也掉过头去。他的太太进来了。 周嫂打个灯笼跟在她后面。 我连忙站起来。 “请坐,请坐。菜做得不好,黎先生吃不惯罢,”她笑着说, 两排白牙齿在我的眼前微微亮了一下。 “好极了,我吃得很多。就是今天太麻烦你了。姚太太吃 过饭吗?”我仍然站着笑答道。 “吃过了,谢谢你。请坐罢,不要客气,”她说。我坐下了。 她走到她的丈夫身边,他拍起头看她,说:“你再吃一点罢,”他 把筷子递给她。她不肯接,却谣摇头说,“我刚吃过。.你们 25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