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浓华碎了他一口。“你又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 告诉你,你少神气点。你近来太没有规矩了。等一会儿我告 诉三爸打你。” “三姐,我实在没有听见。我下次再不敢这样。你不要告 诉爹好不好?”觉英带着满面狡诈的表情对淑华道歉似地说。 “我问你,你从哪儿来?三爸在做什么?”淑华看见觉英软 下来,她很得意,便问道。 “高忠偷了水阁里头的字画,”觉英卖弄似地说。他又侧 头看了觉民一眼,讥讽道:“二哥,你不要拉住我好不好?你老 哥子也真不嫌麻烦。”他对觉民动了动眼睛。 觉民不大高兴地松开手,觉英马上将身子一转,·纵身一 跳,就离开了他们有三四步的光景。他们惊愕地望着他。他 再一跳,便到了花园外门口。他对他们做了一个鬼脸,露出舌 头又缩回去。他得意地对他们说:“我不怕,你们尽管告诉爹。 讲什么规矩!我们公馆里头哪个配讲规矩?怪不得姑妈看不 惯不来了。没有一个人配管我。三姐,你放明白点,你将来横 竖不是高家的人。” “四弟,你说什么?看我撕掉你的嘴!”淑华生起气来大声 此道。 “三姐,我就说你!请你来撕罢。我正嫌有一张嘴多了好 些麻烦,”觉英嬉皮笑脸地说。 “好,我们去见三爸去!”淑华威胁地说。 “去就去!我难道还害怕?爹不会打我的。爹晓得打骂 都改不掉我的脾气,他反倒喜欢起我来了,”觉英挑战似地说。 21
他看见淑华站住不走,反而走下石阶,用话来激她:“去嘛,快 去嘛!哪个不去不算人!” 淑华气红了脸,竖起眉毛骂道:“真不要脸!我今天一定 要拉你去。三爸不打你,我自己也会打,我请二哥帮我打。”她 说着,就向觉英走去。觉英看见淑华真的走过来,快要走到他 面前。他忽然噗嗤一笑,转身就跑,连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 花园门外不见了。 “二哥,你看,有这样不要脸的人!三爸也不好好地打他 一顿,他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淑华又气又笑地对觉民说。 “打也没有用。他受的教育是这样。三爸不准他进学堂 读书,让他整天在家里鬼混。说是在书房里读书,你看他几 时在书房里坐过!二妹走后,三爸倒真的有点喜欢他。这样 一来更糟了。好好一个年轻人就这样地糟蹋了,”觉民感慨地 说。 “二哥,哪个要听你的长篇大论!你刚才也不帮我骂他几 句。三爸不喜欢二姐,倒喜欢他,真是瞎了眼睛!真气死人! 我要把四弟打一顿才甘心,”淑华埋怨觉民说。 “走罢。多说他做什么!你打了他你自己倒痛快,不过又 该大哥倒楣。你要晓得二妹是女儿,四弟是儿子!”觉民带了 点不愉快的调子劝道。 “你说得不对,难道女儿就不是人?”淑华生气地驳了一 句,也就跟着觉民往前面走了。她一面走,一面在想,走了几 步,她忽然苦恼地说:“大哥真不该。什么事都给他揽去。东也 认错,西也陪礼,跟他不相干的事他也认错,弄得我们一举 22
动都不方便!” “你不晓得这就叫做‘作揖主义'。大哥说,靠了他这个 “作揖主义'我们这一房人才过得了安静日子,”觉民冷冷地说 着反话。 “什么叫‘作揖主义’?我不懂。不如说是向众人磕头更 对,”淑华也不管觉民说的是反话还是正面话,她不服气地说。 “我就不靠他磧头过日子。他倒给我添麻烦。他在无论哪个 面前都低头。无论什么事他都说好。这回枚表弟的事情又该 他管。” “每次总少不了他。不过我的事情他多半不敢帮忙,”觉 民接口说道。 “你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敢帮忙?”淑华惊诧地问。 “我同琴的事,”觉民略带一点焦虑地说。但是他马上又 换了语气加一句:“不过他不帮忙,我也不怕。” “这回他一定会帮忙。大哥也很喜欢琴姐,我们都喜欢琴 姐,”淑华不假思索地说。她看见觉民不作声,忽然想到一件 事情,便说:“不过四婶、五婶她们不大高兴琴姐,三爸也不见 得就高兴她。” “那不用说。凡是我们做的事,四婶她们一定不高兴。三 爸更看不惯我们这一辈不读古书的年轻人,”觉民说到这里, 忽然生起气来。他的焦虑倒渐渐地消散了。他党得他有力量 跟那些人斗争,他相信他一定会得到胜利。 他们走进了梅林,正向着湖滨走去。他们的眼前突然一亮, 那个躲在云堆里的太阳露出脸来,地上立刻现出不少明亮的 23
点子。树叶给他们遮住了阳光。他们只听见小鸟在树上鸣啭。 “看不惯就让他们看不惯!”淑华气愤不平地说,“他们越 是讨厌我,我越是要叫他们讨厌。我最恨那种人,整天就在背 后说人家闲话,有话又不敢当面说。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一一” “那不是四妹吗?她在这儿做什么?”觉民看见他的堂抹淑 贞一个人立在湖畔,便打断了淑华的话,诧异地说。 “是她,我去喊她,”淑华接口说道。她便撇下觉民,急急 地走到前面去。她走到湖滨连忙叫一声:“四妹。” 淑贞回头一看,亲热地唤一声:“三姐,”马上走到淑华的 身边来。她又带悲声地唤道:“三姐。”话在喉管里被堵住了。 她的瘦小的身子里似乎装满千言万语,等着一个机会来倾吐。 但是她说不出话,只能够紧紧地抱住淑华。 觉民赶上来了。他看见这情形,默默地皱着眉头。 “四妹,什么事?你为什么这样难过?”淑华同情地问道。 “妈前天晚上因为‘礼拜一’的事情跟爹吵架,爹赌气走 了,两晚上都没有回来.”淑贞抽泣地说。 “那么,五婶就拿你出气是不是?”觉民在旁边插嘴问道, 他明白又是那同样的事情。 “昨晚上妈把我骂到半夜,”淑贞哭着答道。 “骂你?你又没有惹到她!”淑华不平地说。 “妈怪我不是一个男子。她说她受爹的气都是我带给她 的,”淑贞老老实实地说。 “这又不是你的错!她自己为什么不象喜儿那样生个小 弟弟出来?她不该总是欺负女儿!她既然望你将来替她出气
为什么又不让你多读几年书?真正岂有此理!”淑华气愤地说。 “三姐,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该我一个人过这种日子?你告 诉我,为什么单单该我一个人受罪?”淑贞伤心地哭诉道。 “四妹,你不要这样伤心,以后总有办法,”淑华没法回答 淑贞的疑问,她只能用这样的话劝慰淑贞。 觉民默默地看了淑贞两眼。他又把眼光从淑贞的身上掉 开,去看面前的湖水。水非常明亮,水里有蓝天,有白云,有红 日。水里有一个广大的世界。他不禁痛苦地想:为什么仍旧 有这么多的痛苦?为什么他们献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以后,今 天还得不到安宁?淑华的声音把他的思路打断了。 “我真恨,恨我不生在古时候!我可以拿支枪拿把刀开辟 出一个新世界来。我一定要好好地保护你,”淑华咬牙切齿地 说。 这种幼稚的思想使得觉民微微地发笑了。这是旧小说的 影响一《镜花缘》,《施公案》,《三门街》,《七侠五义》,颜紫 绡,张桂兰,楚云①,还有许多理想的人物,这都是些云端上的 影子,不会活在这样的世界中。她是在做梦。这样的一个少女 就把她的希望寄托在渺茫的梦上。一他这样一想便觉得没 有什么可笑的理由了。他心里更加不舒服。他怜悯地说:“这 是痴想,有什么用处?” “难道你又有别的好办法?”淑华赌气地反问道。 “你还不知道路是人走出来的,”觉民暗示地说。 ①额紫绡是《镜花缘》里面的女英雄,张桂兰是《施公案》里面的女英雄,楚 云是《三门街》里面女扮男装的女英雄。 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