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倒变得温和了: “三女,你的嘴真不肯让人。你就跟你在上海的三哥一 样。怪不得四婶、五婶她们在背地说你闲话。连我现在也没 法对付你。” “三妹这种脾气究竞不大好。凡事能让人一点总是好的。 最好我们这一房的人不要给人家抓住说闲话的把柄,”觉新顺 着周氏的口气说。 周氏听见觉新的话自然满意,不过她看见淑华微微地摇 摇头,张开口要争辩,她刚听见淑华说出一个“我”字,连忙用 别的话来打岔道: “其实三女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过一个未出阁 的小姐说出这种话总不大好,虽说现在的人比从前开通多了。 我从前在家做小姐的时候,那才苦死人。枚表弟一年四季都 带着病容,如果他的亲事再弄得不好,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结 果。”她那些象滚着的珠子似的话突然停住了。她端起放在旁 边春凳上的茶杯,喝了两口茶,又继续说下去:“你大舅这个人 古板得很。简直是说不通。这一回冯家小姐又是他看上的。 新娘子的父亲是你大舅的朋友。大舅最钦佩冯家的道德学 问。听说新娘子的叔祖父很出名。” “冯家?”觉民惊疑地自语道,他马上就猜到新娘子是什么 人了。觉新掉头看了他一眼。觉新也猜到了新娘子是谁,便 回过头去,继续听周氏讲话。绮霞坐在床前踏脚凳上,她也专 心地在一边倾听。 “大舅倒是一说就答应了。他还说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16
外婆起初不赞成,可是她拗不过大舅,后来看见八字不错,也 就不说话了。” “八字是靠不住的,全是鬼话,不知道害过了多少人!”觉 民忍耐不住终于吐出他的不满来。 “我看枚表弟一定有病,早婚对他不见得有好处,”觉新接 下去说。 “是,枚表弟一定有肺病,”淑华说。 “你快不要提起肺病的话,”周氏连忙摆着手说,“有一次 大舅母说起枚表弟常常咳嗽,叫他到平安桥医院去看看有设 有肺病,就被大舅骂了一顿。大舅还说,蕙姑娘明明是西医害 死的。这些事情说起来叫人很难相信。我也不知道八字可靠 不可靠,不过我相信命运是实在的。什么事都有一个定数,” 她说出定数两个字就把一切不快意的事全放在一声叹息里吐 出去了。她觉得心里畅快了些。 “我真不明白大舅心里是怎么想的!”淑华仍然气愤地 说。 “三女,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多谈只有叫人心须,我还有 别的话跟你大哥商量,”周氏不耐烦地阻止道。“明轩,你自己 的事情怎样安排?刚才三婶来还谈起过。” “我么,”觉新不提防会说到他自己身上,仓卒间只说出两 个字,过后他略带为难的样子答道:“我看可以从缓,我现在不 忍心想到这种事情,而且我还没有满服。” “刚才三婶还说三爸要我来劝劝你,说你是承重孙,你们 这一辈弟兄又不多,你现在丧服也快满了.”周氏并没有看 17
见觉新的脸部表情,也不曾留心他的声调,她不知道她的话在 他的心上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她只顾说自已的话。 “妈,我都知道。不过现在我还想到瑞珏。我不忍心想续 弦的事。况且我已经害了几个好好的人,我不能够再.”觉 新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了。他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不等周 氏说完就迸出哭声来,鸣咽地说了上面的话。 觉民站起来。他同情地用温和的声音对觉新说:“大哥, 你还是回去睡觉罢。你今晚上太激动了。你何必伤心。” “我不要紧,我不要紧,”觉新一面揩眼泪,一面抽泣地 说。 “明轩,你早点睡觉也好。老二,你陪你大哥回去,你好好 地安慰安慰他,”周氏关心地叮嘱觉民道。 觉民应了一声。他走到觉新面前,小声对觉新说:“大哥, 我们走罢。”觉新经他一再催促才站起来,向周氏招呼一下, 便垂下头跟着觉民走出房门去了。 “绮霞,你再来给我装几袋烟,”周民看见觉新的背影消失 了,她感到一种莫名的郁闷,便顺口吩咐道。 觉新回到房里又在信上续写道: 枚表弟快要结婚了,这又是大舅一个人的意思。新娘比他大 四岁,就是冯家的小姐。 近几日来,我终日如醉如痴,时时流泪。而慈表妹之事尤令人 寒心。慈表妹死后,即寄殡在距城二十余里的莲花庵,简直无人照 管。郑家至今尚无安葬的意思,大舅也置之不问。今年清明我命 老赵出城与她烧了两口箱子,两扎金银锭。老赵回来述说一切,令 18
人十分悲愤。外婆她们虽然也不满意郑家这种做法,但是大男不 背作主出来交涉,外婆也拿他没有办法。蕙表妹真可怜,死后也无 葬身之地。二妹和她素来要好,听见这个消息一定很难受。 他没有提到他自己的事。 19
二 星期日早晨觉民拿着一本书到花园里去。他走进外门看 见觉新和淑华两人在前面走,三房的婢女翠环跟在后面。他 便唤一声:“三妹。” 淑华立刻停下来,掉转身问道:“什么事?”觉新只回头一 看,便继续往前面走了。翠环也跟着他走进花园内门里去。 觉民笑着对淑华说:“你今天好早。” 淑华噗嗤笑起来。她说:“二哥,你不要挖苦我。九点多 了,你还说早?” “九点多了?大哥不是要到外婆那儿去吗?怎么现在还 到花园里去?” “你不晓得?花园里头出了事情.”淑华刚说了两句, 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里面飞奔出来。这是她的堂兄弟觉英。他 跑得满头是汗,头发散乱。她大声唤道:“四弟!”但是他不理 她,仍旧向着外门跑去。 觉民跨了一大步,伸过他的结实有力的手一把将觉英的 膀子抓住。他板起面孔责问道:“三姐贼你,你为什么不应一 声?” 觉英挣不脱觉民的手,便站住,陪笑道:“我没有听见。”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