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全集®花 一一小说 乡下人就聊以解嘲似的说：“土里长的听它土里烂掉，今年不 成明年会更好！”看小孩子把橘子当石头抛，不加理会，日子 也就那么过去了。 两千年前楚国逐臣屈原，乘了小小H木船，沿沅水上溯， 一定就见过这种橘子树林，方写出那篇《橘颂》。两千年来这 地方的人民生活情形，虽多少改变了些，人和树，都还依然 寄生在沿河两岸土地上，靠土地喂养，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 中，衰老的死去，复人于土，新生的长成，俨然自土中苗起。 有些人厌倦了地面上的生存，就从山中砍下几株大树、把它 锯解成许多板木，购买三五十斤老鸦嘴长铁钉，找上百十斤 麻头，捶它几百斤桐油石灰，用祖先所传授的老方法，照当 地村中固有款式，在河滩边建造一只头尾高张坚固结实的帆 船。船只造成油好后，添上儿领席篷，-·支桅，四把桨，以 及船上一切必需家家伙伙，邀个帮手，便顺流而下，向下游 城市划去。这个人从此以后就成为“水上人”，吃鱼，吃虾 一一吃水上饭。事实且同鱼虾一样，无拘无管各处飘泊。他 的船若沿辰河洞河向上走，可到苗人集中的凤凰县和资州铜 仁府，朱砂水银鸦片烟，如何从石里土里弄出米，长起来， 能够看个清清楚楚。沿沅水向下走，六百里就到了历史上知 名的桃源县，古渔人往桃源洞去的河面溪口，可以随意停泊。 再走五百里，船出洞庭湖，还可欣赏十方只野鸭子遮天蔽日 飞去的光景。日头月亮看得多，放宽了限界和心胸，常常也 把个妇人拉下水，到船上来烧火煮饭养孩子。过两年，气运 好，船不泼汤，捞了二、二百洋钱，便换只大船.因此当地 有一半人在地面上生根，有一半人在水面各处流转。人在地 面上生根的，将肉体生：命寄托在田园生产上，精神寄托在各 2
人与地 式各样神明禁忌上，」想脊托在水询上，忍劳耐苦把日子过 下去。遵照历书季节，照料橘四和瓜H菜通，用雄鸡、鲤鱼 刀头肉，对各种神明求索愿心，并禳解邪祟。到运气倒转， 生活倒转时、或吃了点冤杆宫司，或做件不大不小错事，或 害了半年隔日疟，不幸来临弄得妻室儿女散离、无可奈何， 于是就想：“还是弄船去吧，再不到这个鬼地方！”许多诈多 人就好像拔萝卜一样，这么把白已连根拔起，远远的抛去， 五年七年不回来，或终生：不冉回来在外飘流运气终是不济 事，穷病不能支持时，就躺到一只破旧的空船中去喘气，身 边虽·无所有，家乡橘子树林却明明爽爽留在记忆里，绿 丹实，烂漫照眼。于是用手屑一口长流水咽卜，润润干枯的 喉咙。水既由家乡流来，虽相去八百一千卫路，必俨然还可 以听到它在河岸边激动水车的呜咆声，于是叹一口气死了 完了，从此以后这个人使与热闹芹难世界离开，消灭了。 吃水上饭发了迹的，多重新到原有土地上米找落脚处 扪一笔钱修本宗祠堂，冉花一干干洋钱，凭屮购买-一片土 地，烧儿密大砖，请阴阳先生看个子午向，选吉日良辰破十， 在新买园地甲砌座“封火统了”高墙大房子，再买三二条大 领项膘壮黄牯牛，雇四五个长工，耕田治地。养·群鸡， 群鸭，萄两只猛勇善吠看家狗，增加财富并肴守财富。月已 于是常常穿上玄青羽绫大袖马褂、扣羊拾酒去拜会族长，亲 家，酬酢庆吊，在当地作小乡绅。把从水上学得的应酬礼数， 用来本乡建树身分和名誉。儿地方公益事，如打清礁，办十 地会，五月竞舟和过年玩狮子龙灯，照例有人神和悦意义， 他就很慷慨来作头行人，出头露面雄份子，白已的捐还必 然比别人多些。军队过境时，办招待，公平而有条理，不慌 13 Ching
沈从支全集⊙十巷 一说 张误事。人跳脱机会又好，一年两年后，说不定就补上了保 长甲长缺，成为当地要人。从此以后，即稳稳当当住下来， 等待机会命运，或者家发人发，事业顺手，儿女得力，开个 大油坊，银钱如水般流出流进，成为本村财主员外。或福去 祸来，偌大一栋房子三五年内，起把天火烧掉了，牛发了瘟， 田地被水打砂滞，橘子树在大寒中一起冻坏。更不幸是遭遇 官司连累，进城人狱，拖来拖去，在县衙门陋规调排中，终 于弄得个不能下台。想来想去，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 好第二回下水。但年龄既已过去，精力也快衰竭了，再想利 年富力强的汉子竞争，从水面上重打天下，已不可能了。回 到水上就只为的是逃避过去生活失败的记忆。正如庄稼人把 那种空了心的老萝卜，和落子后的苑菜根株，由土中拔出， 抛到水上去，听流水冲走一样情形。其中自然也有些会打算 安排，子弟义够分派，地面上经营橘子园，水面上有船只， 从两方面讨生活，兴家立业，彼此兼顾，而且作得很好的。 也有在水上挣了钱，却羡慕油商，因此来开小庄号，作桐油 生意，本身也如一滴油，既不沾水也不近土的。也有由于事 业成功，在地方上办团防，带三五十条杂色枪支，参加过几 回小小内战，于是成为军官，到后又在大小兼并情形中或被 消灭，或被胁裹出去，军队一散，捞-·把饯回家来纳福，在 乡里中称支队长，司令官，于同族包庇点小案件，调排调排 人事，成为当地土豪的。也有自己始终不离土地，不离水面， 家业不曾发迹，却多了几口人，受社会潮流影响，看中了读 书人，相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两句旧诗，居然把 儿子送到族中义学去受教育的。孩子还肯向上，心窍子被书 读开了，机缘又好，到后考人省立师范学堂，作父亲的就 14 China
人与地 面史加克勒克俭过日子，一面却在儿子身上做着无边尤涯的 荒唐好梦。再过二年儿千毕了业，即杀猪祭粗，在祠堂巾上 块画，族中送报帖称“祥进士”，作父亲的使俨然已成封翁员 外、待到暑假中，儿了穿了白色制服，带了一网篮书报，回 到乡下来时，·家大小必对之允满敬畏之忱。持亲符天必为 儿了煮两个荷包蛋当早点，培补元气，父亲在儿子面前，话 也不敢乱说。儿子白以为已受新教育，对家中一切白然都不 大看得上眼，认为腐败琐碎，在老人面前常常作“得了够了” 摇头神气。虽随使说点城里事情，即可满足老年人的好奇心， 也总像有点烦状，到后在本校或县里作了小学教员，升了校 长，或又作了教育局的科员，县党部委员，收人虽不比一个 舵于高多少，可是有了“斯文”片分，而兼点“官”气，遇 什么案件向县里请愿，禀帖上见过了名学，或委员下乡时， 还当过代表办招待，事很显然，这·来，他已成为当地名人 了下是老人爷当真成了封翁，在乡下受人另眼看待。若驾 船，必事事与人不问。世界在变，这船夫一家也跟着变、儿 子成了名，少年得志，思想又新，当然就要“草命”。接受 “四”以来补会解放改造影响，革命不出下面两个公式：老 的若有主张，想为儿千看一房媳妇，实事求是，要找一个有 碾房橘了园作妆食的人家攀亲，儿子却照例不同意，多半要 县立女学校从省巾请来的女教员，因为剪去了头发，衣襟上 还插-.支白来水笔，有“思想”，义“摩登”，懂“爱情”，才 能发生爱情，郎才女貌方配得上。意见如此不同，就成为家 庭节命，或婚事不成问题，老的正因为崇拜儿子，谄媚儿子， 一切由儿于作主，又或儿了虽读“创造”“解放”等等杂志， 可是也并不怎么讨厌碾坊和橘子园作陪嫁妆奁。儿子抱负另 15 China
沈从文宁纯®十卷 小说 有所在，回乡来要改造社会，于是作代表.办学会，控告地 方公族教育专款保管委员，建议采用祠庙产业，且在县里石 印报纸上，发火气极大似通非通的议论，报纸印出后，自己 还买许多份各处送人。.到后这些年青人所梦想的热闹 “大时代”，终于来到了，来时压力过猛，难于适应，末了不 出两途，或逃亡外省去，不再回乡。来不及逃亡，在开会中 就被当地车箸与恶劣乡绅称为“反动分了”，命运不免同中国 这个时代许多身在内地血气壮旺的青年-一样。新引口冲突，就 有社会革命。一涉革命，纠纷随来，到处都不免流泪流血 最重大的意义，即促进人事上的新陈代谢，使老的衰老、离 开他亲手培植的橘子园，使用惯熟的船只家具，更同时离开 了他那可爱的儿子（大部分且是追随了那儿子），重归于土。 至于妇人呢、喂猪养鸭，挑水种菜，绩麻纺纱，推磨碾 米，无事不能，亦无事不作。日晒雨淋，同各种劳役，使每 个人都强健而耐劳。身体既发育得很好，橘子又吃得多，眼 目光明，血气充足，因之兼善生男育女。乡村中无呼奴使婵 习惯，家中要个帮手时，家长即为未成年的儿子讨个童养媳 于是每家都有童养媳。换言之，也就是交换儿女来教育，来 学习参加生活工作。这些小女子年纪十二二岁，穿了件印花 洋布裤子过门，用-只雄鸡陪伴拜过天地祖先后，就取得了 童养媳身分，或为“家”候补人员之一。年纪小虽小，凡是 这家中-切事情，体力所及都得参加，下河洗衣，人厨房烧 火煮饭。更是两件日常工作。无事可作时，就为婆婆替手， 把两三岁大小叔叔负之抱之到前村头去玩要，自已也抽空看 看热闹，或每天上山放牛，必趁便挑一担松毛，摘一篮蕈子， 回家当晚饭菜。年纪到十五六岁时，就和丈夫圆了亲，正式 16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