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地 成为家中之-一员。除原有工作外，多了一样斥宗接祖牛：男育 女的义务。这人或是独生女，或家中要帮下舍不得送门， 就留在家中养黄花女。年纪到了十四九，照例也懂了事，渐 渐爱好起来，知道跟妨母娘舅乡邻同伴学刺花扣花。裙上 用五色丝线绣鸳鸯戏荷或喜鹊噪梅，鞋头上挑个小小双凤 加之在村子里可听到老年人说《二度梅》《天雨花》等等才小子 作人弹词故事，七仙1下凡尘等等神话传说，下河洗菜淘米 时，撑船的小伙子眼睛尖利，看见竹园边河坎下女孩子的大 辫子像条乌梢蛇，两粒眼珠子黑亮亮的，看动了心，必随口 唱几句歌调情。上山砍柴打猪草，更容易受年青野孩子歌卢 引诱。本地二八丹照例要唱土地戏谢神还愿，戏文中父多的 是烈士伟人故事。这就是这些女孩子的情感教育：大凡有了 主子的，记着戏文中常提到的“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一 夫”，幻想虽多，将依然本本分分过日子下去晚嫁失时的， 嫁后守寡尤拘管的，或性格好繁华易为歌声动感情的，自然 就有许多机会作出本地人当话柄的事情。或到山上空碉堡中 去会情人，或跟随飘乡戏子私逃，又或嫁给退伤军人。这些 军人照例是现过了些世界，学得了些风流子弟派头，元青皱 绸首巾丈五尺长裹在头上，佩了个镀金手表，镶了两颗金 牙齿，打得一于好纸牌，还会弹单月琴，唱几十曲时行小调。 在军队中厌倦了，回到本乡来无所事事，向上向下通通无机 会，就放点小赌，或开个小铺子，卖点杂货，欢应到处走动 眼睛火，鼻子尖，看得出也嗅得出什么是路可以走，走走又 不会出人乱子若诱引了这些爱风情的女孩子，收藏不下， 养活不了，便带同女子坐小船向下江一跑，也不大计算“明 大”怎么办：到外埠住下米，把几个钱一花完，无事可作无 17
沈从文全集©十卷 一小说 路可奔时，末了一·着棋，照例是把女子哄到人贩子手中去 抵押一百两百块钱，给下处作土始，自已却一溜完事。女人 或因被诱出了丑，肚中带了个孩子，无处交代，欲走不能走， 欲留不能留，就照土方子捡副草药，士：狗斑蟊茯苓朱砂死的 活的一股鲁吃下去，把血块子打下。或者体力弱，受不住药 力，心门子窄，胆量小，打算不开，积忧成疾，孩子一落地， 就故意走到大河边去喝一阵生冷水，于是躺到床上去，过不 久，肚子肠子绞痛起来，咬定被角不敢声张，隔了-一天便死 了。于是家中人买一付白木板片装殓好，埋了。亲戚哭一阵， 街坊邻里大家谈论一阵，骂一阵，怜恤一阵，事情就算完了。 也有幻想多，抒情气分特别浓，事情解决不了时，就选个日 子，私下梳妆打扮起来，穿上干净衣鞋，扣上心爱的花围腰. 趁大消早人不郑鬼不觉投身到深潭里去，把身子喂鱼吃了的， 同样一完了。又或亲族中有人，辈分大，势力强，性情又 特别颜固专横，读完了几本“子日”，自以为有维持风化道德 的责任，这种道德感的增强，便必然成为好事者，且必然对 于有关男女的事特别兴奋。遇见族中有女子丢脸事情发生 就想出种种理由，自己先怄阵气，再在气头下集合族中人， 把那女的-一绳子捆来，执行一阵私刑，从女人受苦难情形中 得到一点愉快，把女的远远的嫁去，讨回一笔财礼，作为 “脸面钱”。若这个族中人病态深，道德感与感待狂不可分开 女人且不免在一种戏剧性场面下成为牺牲者。照例将为这些 男子，把全身衣服剥去，颈项上悬挂一面小磨石，带到长潭 中去“沉潭”，表示与众弃之意思。当几个族中人乘上小船 在深夜里沉默无声向河中深处划去时，女的低头无语，看着 河中荡荡流水，以及被木桨搅碎水中的星光，想到的大约是 18 China
人与地一一 二辈子投华问题，或是另一时被族中长辈调戏不允许的故事 或是一些生前“欠人”“人欠”的小小恩怨。这一族之长的大 老与好事者，坐在船头，必正眼也不看那女子一眼，心中却 漩起~种复杂感情，总以为“这是应当的，全族面子所关， 不能不如此的”。但自然也并不真讨状那个年青健康光鲜鲜 的肉体，讨厌的或许倒是这肉体被外人享受。小船摇到潭中 时，荡桨的把桨抽出，船停了，大家一句话不说，就把那女 的掀下水去。这其间自然不免有一番小小挣扎，把小船弄得 摇摇晃晃，人一下水，随即也就平定了。送下水的因为颈项 上悬系了一面石磨，在水中打漩向下沉，一阵水泡子向上翻， 接着是天水平静。船上几个人，于是俨然完成了一件庄严重 大工作，把船掉头，因为死的虽死了，活的还得赶回到祠棠 里去叩头，放鞭炮挂红，驱逐邪气，且表示这种勇敢决断的 行为，业已把族中损失的荣誉收复。事实上就是把那点私心 残忍行为御贵任到“多数”方面去，至于那个多数呢？因为 不读子曰，自然是不知道此事，也从不过问此事的 女子中也有能干异常，丈夫过也还经营尘活，驾船种田， 兴家立业的。沿辰河有几座大油房，几个大庙宇，几处建筑 宏大华美的私人柯堂，都是这种寡的成就： 女子中也有读书人，大多数是比较开通的船长地主的姑 娘，到省里女子师范或什么私立中学读了几年书，还乡时便 同时带来给乡下人无数新奇的传说，崭新的神话，比水手带 来的完全不同。城里大学堂教书的，一个时刻拿的薪水，抵 得过家中长工一年收人！花两块钱买一个小纸条，走进-·个 黑黯黯大厅子里而去，冬暖夏凉，坐下来不多一会儿，就可 看台上的影子戏。真刀真枪打仗杀人，死几百几千，死去 19
沈从支全集⊙1参 —小说 的都可活回来，坐在柜台边用小麦管子吃橘子水和牛奶！上 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有个西湖，大水塘子种荷花养鱼， 四面山上全是庙宇，和尚尼姑都穿绸缎袍子，每早上敲木鱼 铙饿沿湖唱歌。.总之，如此或如彼，这些事述说到乡下 人印象中时，必然都成为不刊思议的惊奇动人场面。 顶可笑的还是城甲人把橘子当补药，价钱贵得和燕窝高 丽参差不多，还是从外洋用船运回来的，橘子上印有洋字， 用白纸包了，纸上也有字，说明补什么，应当怎么吃，若买 回来依照方法挤水吃，就补人。不依照方法，不算数。说来 竞千真万确，白然更使得出橘子地方的人不觉好笑。不过真 正给乡下人留下一个新鲜经验的，或者还是女学生木身的装 束。辫子不要了，简直同男人一样，说是省得梳头，耽搁时 间读书。膀子膊子全露在外面，说是比藏在里面又好看又卫 生，缝衣时省布：且不穿裤子，至少这些女学生给普通乡下 人印象是不穿裤子，为什么原因他们可不明白。这些女子业 已许过婚的，同家不久必即向长辈开谈判，主张“白由”，需 要离婚。说是爱情神圣，家中不能包办终身大事。生活出路 是到县甲的小学校去做教员，婚烟出路是嫁给在京沪私立大 学读过两年书的公务员，或县党部委员，学校同事。居多倒 是眼界高，相貌可不大好看，机会不凑巧，尤对手，不结婚。 名为“抱独身主义”。这种“抱独身主义”的人物，照例吃家 里，用家里，衣襟上插支自来水笔，插支活动铅笔，手上有 个小小皮包，皮包中说不定还有副白边黑眼镜，生活也就过 得从容偷快。想再求上进，程度不甚传，就进什么女子体育 师范，或不必考的私立大学：毕业以前若与同学发生了恋爱。 照例是结婚不多久就生孩子，一一同居，除却跟家中要钱，就 20 China
人与池一 再也不会可来了。这其中自然也有书读得很好，又有思想， 又有幻想，十八年左右向江西跑去，终于失了踪的，这种人 照例对乡下那个多数是并无意义的，不曾发牛何等影响的， 当地大多数女了有在体力与情感两方而，都可称为健康 淳良的农家妇，需要的不是认识几百字来讨论妇女问题，倒 是与日常牛活有关系的常识和信仰，如种牛痘.治疟疾，以 及马与家事行关收成有关的种种。对丁儿女的寿天，尚完全付 之于自然海汰。对于橘抽，虽从经验上已知接枝选种，情感 上却还相信每在岁暮尔末，用糖汁灌溉橘树根株，一面用章 男童女在树下问答“甜了吗？”“甜了！”下牛结果即可望味道 转甜。一切生活都混合经验与迷信，因此单独凭经验可望得 到的进步，无迷信搀杂其间，便不容易接受。但问类迷信， 在这种农家妇女也有一点好处，即是把生活装点得不十分枯 燥，青春期女性神经病即较少。不论他们过的口了如何平凡 而单纯，在生命中依然有一种幻异情感.或凭传说故事，引 导到-个关丽而温柔仙境里ㄊ，或信天委命，来抵抗种种不 幸。迷信另外一种形式，表现于行为，如敬神演戏，朝山拜 佛、对于大多数女子，更可排泄她]蕴蓄被压抑的情感，转 换一年到头的疲芳，尤其见得重要而必需。 这就是居住在这条河流两岸的人民近三{年来的大路情 形。这世界一切既然都在变，变动巾人事乘除，自然就有些近 偶然与凑巧的事情发生，哀乐和悲欢.都有他独特的式样。 本篇收人1945年文聚版《长河)单行本前，曾在938年8力7日 至8月0口奔港《星岛H报·星座》副刊上发表，连载序号1一4署名 沈从文。篇名《人与地》为收入单行本时所拟 21 C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