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夜
《寒夜),一九四七年三月由上海展光出版公司初版, 迄一九玉一年九月,共印行六版(次)。 一九五五年五月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重排新版,迄一 九五七年十月,共印行六版(次)。 一九八三年四月由人民文半出版社排印一辰
紧急警报发出后快半点钟了,天空里隐隐约约地响着飞 机的声音,街上很静,没有一点亮光。他从银行铁门前石级上 站起来,走到人行道上,举起头看天空。天色灰黑,像一块褪 色的黑布,除了对面高耸的大楼的浓影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呆呆地把头抬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专心听什么,也没有专 心看什么,他这样做,好像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时间仿佛故意 跟他作对,走得特别慢,不仅慢,他甚至党得它已经停止进行 了。夜的寒气却渐渐地透过他那件单薄的夹袍,他的身子忽 然微微抖了一下。这时他才埋下他的头。他痛苦地吐了一口 气。他低声对自己说:“我不能再这样做!” “那么你要怎样呢?你有胆量么?你这个老好人!”马上 就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反问道,他吃了一惊,掉头往左右 一看,他立刻就知道这是他自已在讲话。他气恼地再说: “为什么没有胆量呢?雅道我就永远是个老好人吗?” 他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人在他的身边,不会 有谁反致他。远远地闪起一道手电的白光,像一个熟朋友眼 睛的一僻,他忽然感到一点暖意。但是亮光马上就灭了。在 他的周围仍然是那并不十分浓的黑暗。寒气不住地刺他的背 19
脊。他打了一个冷噤。他搓着丁在人行道上走了两步,又走了 几步。一个黑影从他的身边溜过去了。他忽然警觉地同头去 看,仍旧只看到那不很浓密的黑暗。他也不知道他的眼光在 找寻什么。手电光又亮了,这次离他比较近,而且接连亮了几 次。拿手电的人愈来愈近,终于走过他的身边不见了。那个 人穿着灰色大衣,身材不高,是一个极平常的人,他在大街上 随处都可以见到。这时他的银光更不会去注意那张脸,何况 又看不清楚。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朝那个人消失的方向望着。 他在望什么呢?他自己还是不知道。但是他忽然站定了。 飞机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他到这一刻才想起先 前听到过那种声音的事。他注意地听了听。但是他接着又 想,也许今晚上根本就没有响过飞机的声音。“我在橄梦罢,” 他想道,他不仅想并且顺口说了出来。“那么我现在可以回去 了,”他马上接下去想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脚已经朝着 回家的路上动了。他不知不觉地走出这一条街。他继续慢慢 地走者。他的思想被一张理不清的网裹住了。 “我卖掉五封云片糕、两个蛋糕,就是这点儿生意!”一个 沙哑的声音从墙角发出来。他侧过脸去,看见一团黑影蹲在 那儿。 “我今晚上还没有开张。如今真不比往年间,好些洞子都 不让我们进去了。在早我哪个洞子不去?”另一个比较年轻的 声音接奢说。 “今晚上不晓得炸哪儿,是不是又炸成都,这们(么)久还 不解除警报,”前一个似乎没有听明白同伴的话,却自语似地 420
慢慢说,好像他一边说一边在思索似的。 “昨犬打三更才解除,今晚上怕要更晏些,”另一个接腔 道。 这是两个小贩的极不重要的谈话。可是他忽然吃了一惊。 昨天晚上.打三更!.为什么那个不认识的人要来提醒 他! 昨天晚上,打三更.究竞发生了什么事情?解除警报, 他跟着众人离开防空洞走回家去。 昨天那个时候,他不北是一个人,他的三十四岁的妻子, 他的十三岁的小孩,他的五十三岁的母亲同他在一起。他们 有说有笑地走回家,至少在表面上他们是有说有笑的。 可是以后呢?他问他自己。 他们回到家里,儿子刚睡下来,他和妻谈着闲话,他因为 这天吃晚饭时有人给萎送来一封信,便向妻问起这件事情,想 不到惹卷了她她跟他吵起来。他发急了,嘴更不听他指挥,话 说得更笨拙。他心里很想让步,但是想到他母亲就睡在隔壁, 他又不得不顾全自已的面子。他们夫妇在一间较大的屋子里 吵,他母亲带着他儿子睡在另一间更小的屋里。他们争吵的时 候他母亲房门紧闭着,从那里面始终没有发出来什么声音。其 实他们吵的时间也很短,最多不过十分钟,他妻子就冲非房去 了。他以为她会回来。起初他赌气不理睬,后来他又跑下楼 去找她,他不仅走出了大门,并且还走了两三条街,可是他连 一个女人的影子也没有看见,更不用说她。虽说是在战时首 都的中心区,到这时候街上也只有窭塞几个行人,街两旁的商 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