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需指出的有,忧患意识在儒家思想体系中,最具特色的, 恐怕不在于身居“因难的处境”时,“自己担当问题的责任”,如徐 复观所强调的那样,而在于,一种居安思危的理性精神。据记 载。当着真的陷入困难的处境时,如孔子畏于匡、颜回居陋巷那 样,儒者倒会显出一副乐天知命的神情,达观起来,而找不到此 时此地有任何自己应该担当的责任。相反在并不困难的处境,在 相当顺利的时光,才是忧患意识大行其道的场合。所谓安而不忘 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得而不忘丧,这些所不忘的危忘 乱丧,便是“忧患”,而能不忘,便是“意识”,对忧患的意识:而 在安存治得的顺境中,具有忧患意识,便是一种理性精神,一种 基于对人生和宇宙的透彻了解,并为理想之实现而动心忍性的智 慧。诗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要点全在一个“如”字上,未 临深渊而如临,未履薄冰而如履。这才叫忧患意识,真的临深而 履薄了,斯时需要的便不再是忧患意识,而恰恰是它的对立面 一临危不惧、履险如夷、乐以忘忧之类的理智、情感和意志 了。因为按照儒家的辩证法,忧患之作为真正的优忧患,或忧患的 本体,并不在忧患者之中,倒是在它的对立面,在安乐者之中, 一旦安于所安,乐于所乐,真正的忧患便开始了、临近了。所谓 死于安乐,所谓阴不在阳之对、而在阳之内者是也。 忧患意识说者放过了儒家思想的这一精髓,放过了自律之忧 而强调他律之忧,买椟还珠,殊为可惜。联系到他们的花果飘零 之感,他们的蔽于危而不知安的处境,人们还是能够体谅的。 与此相连,为说者对于儒家明确宜布而且一再重复的“仁者 不忧?、“君子不忧不惧”之类乐感的言论,全然不予理会,也就没 有甚么奇怪了。 22
五二分法的谬误 李泽厚从他的“人类学本体论哲学”、“儒家的实用理性”体系 中, 提出一个“乐感文化”命题来,为的就是要同“忧患意识”说以 及流行的西方文化乃“罪感文化”之说相颉颜。作者说:“因为西方 文化被称为罪感文化'、于是有人以耻感文化或“忧患意识'来 相对照以概括中国文化。我以为这仍不免模拟罪感'之意,不如 用‘乐感文化'为更恰当。”(《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第311页,) 作者相信,如此方能恰当概括中国文化,并标示其与西方文化的 根本对立。 前提是中西文化的对立。此论由来久矣,眼下尚有势力。说 句公道话,“耻感”与“忧患”,本来也有表示中西文化对立之意在 内,但是我们不妨先推敲一下那个前提,用二分法来剖分东西或 中西文化,视之为对立的两极,到底有多大真理性? 我们知道,海通以来,古老的华夷二分法曾时兴一时;后 来.随着西学之更深东渐,西人固有之绝对二元的观点和二分东 西文化的结论,慢慢也左右着我们学者的眼和手,并以之与中国 的实践相结合,写出许多视中西文化如水火的著作来(钱穆先生 晚年论中国文化与中国学术的著作最为典型。)。忧患意识说强调 自己与罪感文化说的对立,乐感文化说又认为它们没有不同,而 自己别居于对立地位,也可以说是西人二元观,点与二元方法的一 种运用。 值得庆幸的是,近年来,随着人类认识的又一步深人,以及 随着西方中心主义的式微,二分法颇呈春去也之势。多元法正在 崛起。儒家的三分法,佛学的一心三观,慢慢被回忆起并被相信 为更能提供给人以复杂世界的近似画而,波普尔的“世界3”理论 ”23·
的出现应该并非偶然。 当然这需要解释。我所理解和主张的三分法,是在承认两极 为真的同时,更指出由于两极的互动,在两极之间,必有一种或 种种兼具两极性质和色调(也可以说是不具两极性质和色调)的 中间实在,从静态的二分观点来看,它们常被看成是不稳定的乃 至不真实的,有时刚做动摇的、暂存的、折衷的、妥协的,以及 诸如此类的种种否定性规定;但是不管怎样贬低它,它仍然存在 着,而且是真实的。在许多场合,最具生命力的,或代表统一体 性质的,恰恰正是这些中间部分,因为它们兼有两极的长处,避 免或补正了两极的短处,而且往往为数最多。从一个事物的全局 来说,对立两极得以共存于一体,正由于两极都具有相成性,即 互相吸引、互相容忍、互相依赖、互相过被、互相包含其对立成 分于自身之中的属性。在简单事物中,这些成分有似于两极间的 第三者,在复杂事物中,这些成分便外化为实在的第三者,成为 两极的粘合剂和缓冲剂,直至成为整个事物的统一代表。在中国 学术中,从思辨上对这一切分析得最精的是佛学的种种中观说和 三观说,从实践上对这一切强调得最力的是儒学的中庸之道。纵 或某些个人有过与不及的毛病,而具有三分传统和中庸之道的中 国文化:却不愿使自己僻处一隅,放弃大本之中与达道之和而不 由、除非它尚无从认识到两端的存在。因此,简单地认为中国文 化必处于西方文化势若泾渭,西方是动的、中国必是静的,西方 是物质的、中国必是精神的,西方是定量的、国必是定性的, 西方是开效的、中国必是封闭的,西方尚分析、中国必尚综合, 西方尚理智、中国必尚直觉,西方尚现实、中国尚空灵,西方 尚变异、中国必尚转化,西方尚空间的权力与向y伸展、中国必 尚时间的生长与自我绵延,以及如此等等,都只有形式上的对称 趣味,充其量也只是局部的静观,而未必捉住了双方尤其是中国 文化的特性。如果进而拿这种格局去处置中国文化,用不是人文 ·24…
必反人文,不是罪感必是乐感之类的二分法来裁割,由于中国文 化素以时中圆融为鹄的,便更将捉襟见肘、险象丛生。 所以,当乐感文化说蓄意与忧患意识说相对峙,实际是和对 峙者相一致即自居于一端时,它便不得不极力回避中国文化中许 多明若观火的谈优抒愤的思想和情采,一如忧患意识说之绕开谈 乐养怡那样,使自已置身于宽广的中国文化大道之一侧,侧身前 进。及至势不得已之时,又禁不住向对方招手,忧患意识作为 同路人,如谈礼乐传统之非酒神型时(《华夏美学》,第26,45 48页。);谈华夏美学中的人道精神时(《华夏美学》,第26, 45一48页。)。可见,蔽于乐而不知忧,也是难办的。 六儒家理性主义的忧乐观 忧乐本是共存共荣的,共存共荣于人身和人生之中。按儒家 的分类法,人身有欲、情、性之不同(参《孟子·尽心上》沙广土 众民”章),“欲”是逐物外驰的,“性”是循理内含的,“情”则介乎二 者之间,是欲之据理收敛,性之感物而动。儒家在孔子时代,主 要探讨的,便是情,所谓爱人知人,亲亲尊尊,立人达人,都是 围绕或发端于一个情宇,或其外在化成的人际关系。低于情的 欲,子所罕言,高于情的性,弟子也不可得而闻。到了盂子方大 谈其性,那是因为学术发展了之故。 人有种种情,而有一情必有另一情与之相峙,如喜与怒、爱 与憎。忧与乐也是一对情,如孔子说自已能“乐以忘优”,孟子说 人们常“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易·乾·文言》有“乐则行之, 忧则违之”之类皆是。 乐与忧既为一对感情,在人生中,就有它的合理性与必要 性。 ·25
儒家将忧分为两类,一为外感的,因困难挫折而遭致的忧 亦即物欲或难满足之忧:一为内发的,欲实现理想而生起的忧, 亦即善性力图扩充之忧。前者如在陈绝粮,如箪食瓢饮,这类外 优,是平常人心目中的忧也是君子作平谈想时的忧。但当君子 自觉其为君子时,或能达性命之情时,这一类的忧便不足为忧或 不复为忧,因为这类外忧都是“命”的安排,是“莫之致而至者”, 自己无可奈其何,也无所负其责,应该视同天理自然。不仅此 也,既然这类外忧乃命的安排,“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何不 据性之善秉,视外忧为“天将降大任”的朕兆,化外忧为成贤希圣 的动力?一念及此、乐之唯恐不及,更何忧之有! 君子所真正当忧的,是内忧、不妨叫自寻烦恼。如“德之不 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论语·述而》)。以 及先天下之忧而忧,思出民于水火而登衽席之忧,总之是种种内 圣外王之优。这类内优,党之则有,迷之则无,是良心善性之见 于感情者,也是为学修身之结果,是君子之所以为君子的情感所 在。 简而言之,前者是物质的忧,起于欲,后者是精神的忧,生 于性;前者是外感的忧:非我所致、后者是内发的忧,乃我所 求。物质上的不足谓之“贫”,精神所追求者谓之“道“,“君子忧道 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外感的忧叫做“患”,应该不动乎 心,内发的优才是“忧”,必须念兹在兹,所谓“君子有终身之 优,无一朝之患”者是也。这就是儒家的忧论。 必须附带提及的是,除了物质的与精神的忧而外,儒家也谈 到了制度的忧,即“不顺于父母”(《孟子·万章上》和“人皆有 兄弟,我独亡”〔《论语·颜渊》)的宗法之忧。像一切关于制度 的具体主张都缺乏普遍性意义一样,这些宗法之忧的言论也无大 价值,暂且放过了。 儒家将乐也分为两类:一为感性的乐,近于欲:一为理性的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