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古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蜕变,是在剧烈的外部原因干扰下发生 的。时代变迁别起的震撼,将“适应外来的文化”与“认同自己的 传统”二端,尖锐而鲜明地撰在每一个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面 前,并随二者的不同拼合而形成为几条可供选择的前进道路。时 至本世纪下半叶,随着局势的剧变,情祝益加复杂起来。即以这 里讨论的“忧”“乐”二说为例,它们明显都是想以文化认同为主的 办法,在今天和过去之间构建某种理想的承续关系,以渡过时代 冲击的展荡、为自己的灵魂和民族的命运定立方位。当然,二说 的社会背景大不相同,视角也颇有歧异。从而立论遂扬镳分道、 但其对于自己所属文化的挚爱和信心、或他们在文化认同上,却 几乎难分轩轾。 因此,第二,毫不奇怪,二者都以儒家思想为母体,由之 出一个原则,来说明整个中国文化的属性。 第三,“忧”.“乐”二说都强调中国文化之非宗教性,并以各自 的方式证明它的人文性。“忧”说区分恐怖意识与忧患意识在心理 上的不同,证明二者分别造就了国外的否定人生的种种宗教与中 国的肯定人生的人文文化.“乐”说则从实用理性与思辨理性以及 反理性的区别着手,证明中国人较少去空想地追求精神天国。 否认中国文化为宗教不等于否以它具有超越的理念或超越的 境界,二说都极力证明这种超越的存在。“忧”说认为,天命或天 道是超越的,天降命于人或天道贯注于人身时,又内在于人而成 为人性,使人有道德属性。人通过基于忧患意识而起的道德实践 即尽人之性,便可以领悟到天命或天道的存在,体验到道德自我 (不同于生理的、心理的乃至思考的自我)的存在,而到达超越 的境界。这便是性与天命的贯通,天与人的合一。与这种降命和 尽性不同.“乐”说更重视审美的直觉。它认为,超越、无限之类 不在别处,即在当下的现实和人际关系之虫在“工商耕稼”、“伦 常日用”之中,甚至就是伦常肿来鞋会适狱鲜器处得超 图书能 7 熹书★
越,在人世间获道体”的禅意甚浓的办法,说白了,就是“在人生 快乐中求得超越”,对人生抱现实而乐观的态度。而由于宇宙本 体也被认定为乐的(“生生”、“天行健”),于是乐观的人生态度也 即是主观心理上的天人合一。在追求天人合一上,“忧”、“乐”二说 又殊途同归了。 三 重要的差异 当然,“忧”、“乐”二说相互不同之处,比起它们的相同来,要 更加明显而且重要。 首先,“忧患意识”说所欲寻求的,是中国文化的“基本动 力”。正是这个动力的推动,在殷周之际有了人文精神之跃动, 尔后得有各大思想流派之次第出现以及中华文明之悠久辉煌,今 天,它则预示着中国人文精神之重建,并将焕发其普照世界之 光。这个基本动力,不是别的,便是“忧患意识”。正如中国哲学 的传统习惯那样,这个动力不仅是“能”,更且被视为质”,所以 “忧患意识”有时也被说成是人类精神,或者叫理想主义者才有的 悲悯之情,一种宇宙的悲情。 “乐感文化”说所要探讨的是汉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或日民 族性、国民性。它不是心理学所研究的一般心理结构,而是积淀 有文化传统于其中的那个心理结构,更精确点说、是由文化传统 积淀而成的心理结构,是人格化了的文化传统,或民族的文化性 格。据说研究它在适应现代生活中的不足和裕如,将有助于改进 和发展我们民族的智慧,有助于主动去创造历史。 就这样,一个说动力,一个谈性格,一个指功能,一个是结 构,二者之不同乃至对反,是一目了然的。 其次,“忧患意识”的内涵不管怎样界定,总之它是一种“意 •18
识”。意识,按通常的非佛学的了解,是指所察觉的心理状态, 尤其是对心理状态的自觉。而所谓忧患意识又不只是对忧患的 知觉或他觉,而是知其为忧患遂因应生起来一种意志、或当前虽 无忧患存在亦能存有此种意志〔居安思危)的那样一种觉识。它 意味着力求克服种种困雅,力求实现某种理想,并深知自已行为 的关系与责任之所在。这就是说,忧患意识其实乃是对于仁心或 善性的某种自觉。因而,忧患意识只能是知识精英所具有的意 识。苏东坡有诗云:“人生识字忧患始”,“开卷倘忧令人愁”,便已 道出其中三昧了。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乐感文化”所表示的文化心理结构,据 作者说,是全民族性的,它是汉民族的一种无意识的集体原型现 象。这也就是说,足以用来标志中国文化之类型的,不是任何一 种意识而应该是无意识,当然也不是哪位个人的无意识,而是 全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从而,它便不止于为民族的某些人例如知 识精英所专有,而是普存于民族的每一成员心理之中的“种族记 忆”。 由此,第三,“忧患意识”说认为忧患意识本身已具有“最高的 道德价值”,且能引申出种种道德信念来,而成为中国哲学与文 化重道德性的总根源。而这种道德心灵,如一切道德心灵一样, 乃是人生与世界之主。 “乐感文化”说则超越诸如此类的道德灵光,更以审美的态度 观照人生和宇宙。它认为,道德境界固然是人生的一大境界,道 德性固然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但中国人并不岸然地止步于 “应该如何”的宗教追求。中国人更惯于快慰地把握现在,乐观地 跳望未来,在感性生活中积淀着理性精神,于人生快乐中获得神 志超越。因而,审美境界是中国人生的最高境界,审美主题是中 国哲学与文化的最高标的,而“乐感”,这一为审美所必备的心 态,则是中国人的心理本体所在。 ·19
同是研究一个对象,而有“优”“乐”二说之如此不同,不能不 使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为说者之际遇的重大差异。栖身海外的徐复 视:早就有“花果飘零”之叹,而成熟于大陆的李泽厚,却欣逢 “开放改革”之眷。一叹一欣,投射于观照对象,其所感所觉、自 会仁智互见。何况,二人得以塑成自我的学养与个性,又复大不 相同也难得相同哩! 四 自律之优与居安思危 本文在此不拟全面评论二说的曲直长短,而只想借助于所 提出的优患与乐感二者,作为文化的心理因素,看看它们如何表 现了并影响了中国文化的特性,从而指出二说的得失,希望得到 一个更如实的看法,请同好者公鉴。 忧患意识说认为:正是由于对忧患的自觉,引出了中国哲学 的道德性和中国文化的人文性,此事始于殷周之际,成于孔孟之 手,波及至各家各派,蔓延至历朝历代。被举来作证的主要有 《易·系辞》的三段话和周诰、《论》《孟》中的一些章节。 其实忧患意识作为一种心态,在中国文化中,未必始于殷周 之际“周文王与殷纣间的微妙而困难的处境”〔见《中国人性论 史》第21、327页。)。早在此前的《盘庚中》,述盘庚决定迁都 时对百姓的戒中便有,“今予将试以汝迁,安定厥邦。汝不忧朕 心之攸困,乃咸大不宣(和)乃心…汝不谋长(远虑),以思 乃灾,汝诞(大)勤(助长)忧:”这里在斥责百姓不为安邦定国 而怀忧,以至大大助长了殷王的忧国忧民之忧。这当然是忧患意 识,并且从语气看,这种意识不属盘庚所专有,也为百姓所应 有。所以下文又日:“鸣呼1今予告汝不易(迁都计划不变)。永敬 (警)大恤(忧),无胥(相)绝远。”这个时间早于殷周之际, ·20*
至少二百年,再往前三百年,在《汤哲》里可以读到。“今尔有众 汝日:‘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讨伐)夏'。”商民因将 伐夏而埋怨成汤不忧民众,显然是以“我后”本应有忧民“楷事”的 意识为预设前提。《汤哲》成篇的时间虽不可确指,不像《盘 庚》那样已有公论,但也绝非空穴来见。恐无疑问,殷人固然尚 鬼,宗教意识浓烈而普遍,但对吉凶祸福与人之深谋远虑的关 系,岂能了无认识?上列引文足以证朗,殿人也可以而且确已具 有忧患意识了。限定中国文化的“基本动力”始于文武周公,见于 易传系辞,莫非囿于道统观念所使然? 忧患意识确实大成于孔孟。孔子忧“德之不修,学之不讲, 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孟子更说“君子有终身之忧”。无论 从内容的深度上还是要求的强度上看,儒家都将优患的情感和理 智大大突出,作为学说的基本,悬为做人的鹄的,这是毫无疑问 的、这一点,也可以从儒家的反对者方面反证出来。老子所说的 “绝学无优”,庄子所说的“彼仁人何其多优也”,便都是当时人对 愁容骑士儒者的批评。在老庄眼里,儒家的价值追求和价值 焦虑,实在毫无价值,无异于忧鹤胫之长,患凫胫之短,都是些 违反自然之情的杞人之忧,“仲尼语之以为博”的那些“仁人之所 优”,不过是不知海洋之阔的河伯式的自恋之辞而已(《庄子·秋 水》)。忧说作者当然也熟知老庄的这些言论,但他们轻轻放过 了。其所以如此,盖由于他们欲以“优患意识”织成一面恢恢之 网,作为“一条大网维之所在”,将一切中国文化包括道家悉数网 罗无余。这种一元论的办法,做起来当然会很费力的。所以当我 们读到他们所谓的“先秦道家,也是想从深刻的优患中,超脱出 来以求得人生的安顿”(见《中国人性论史》第21、327页。) 时,便很难循著所指引的道家也在大网维之中的思路前进,相反 要超脱出来,承认道家为反优患意识者。因为既已明言道家在忧 患之外安顿人生,还有何忧患意识可言呢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