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偏于性。儒家不是禁欲主义者,不排斥悦耳愉目佚体赏心之 乐,但要求节制,因为它对人有损(“损者三乐”),不仁者久耽则 乱(不仁者不可长处乐”)。 儒家所津津乐道的,是理性的快乐。谁都知道《论语》是以 乐开篇的。学而时习之悦,有明远来之乐,人不知而不愠,便都 是理性之乐。《孟子》有所谓君子的三乐,其“父母俱在、兄弟无 故”即后来称之为天伦之乐者,是宗法制度所规范的乐,没有多 少普遍意义。最要紧的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之乐,或这 叫“反身而诚”之乐。所谓不愧、不怍,也就是诚,或者叫实实在 在。为什么会有实实在在的感党,那是因为“万物皆备于我”,也 就是体悟到自己已经与道合一、与天地同体了。这种超越之乐, 自然无以复加,虽朝得夕死,亦无憾根。这便是他们的极乐世 界。 进而言之,这种得道之乐,也正就是那念念不忘的修德之 忧。因为道体至大,德无止境,修德的开始便已意味着在得道, 得道再深也不保证修德可以暂停;修德与得道,都是工夫,也都 是境界。泰州学派人物说得好,“君子终身忧之也,是其忧也,乃 所以为其乐也。”(《明儒学案》卷三十二) 理性的快乐还可以化解那些因物质僵乏或困难处境面引起的 外感之忧:即化解那些应该称做“贫”和“患”的忧。“一箪食,一瓢 饮、在陋巷”,在常人看来,是一种忧,但对颜回来说,它不过 是“贫”,安贫便是乐道。孔子畏于匡,陷入困境,在常人看来, 也是一种忧,是性命攸关之忧,但孔子看出这不过是外来的 “患”,能够由之悟到天之未丧斯文也”。 这种即忧即乐、化忧为乐的体悟,这种高扬理性之乐的原 则,便是宋儒所孜孜以求的“孔颜乐处”(王通以“迹”说忧,以 “心”说乐,尚未达一间(见《中说》卷五《问易篇》)。)。 ·27
七道家乐观主义的忧乐观 儒家这种自寻其忧自得其乐的理性主义的忧乐观,遵到了另 一家更为超脱的道家学派的迎头痛击。 道家主张任自然(道家所谓的“自然”,不是我们今天通常所 理解的nature,即种种未着人力的、隐含着有待人力去认识 之、利用之、征服之的客观实体,而是“自己如此”、“本来样 子”,不容干涉的意思。)。他们相信,万物的大小久暂,人生的 祸福寿天,言论的是非美恶,原是自然如此的状态,“性"即如 此,“天”使其然,“道”在其中。他们主张,一死生,泯是非,等美 恶,寄世以容身,乘物而游心。这叫做乐天,叫做返性,叫做得 道;到达这种境界的人,便叫做真人一一一真正的人,真实的人。 因此,在道家看来:儒家那种戒犋散慎,“见善如不及,见不 善如探汤”的修己工夫,那种栖栖递遑,“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 之也”的悯人态度,以及“知其不可而为之”,“死去犹能作鬼雄”的 苦斗精神,固然是不知天道而自讨苦吃,即使像孔子那种三月不 知肉味的闻韶之乐,颜回那种安贫乐道的陋巷之乐,孟子那种 “王天下不与存意”的君子三乐,究其实也是一忧,因为他们都还 有所待、有所求、有所用,都还不曾忘身、不能无己、不知事 天,被外在之物和外驰之心牵着鼻子奔波!因此,与儒家自我感 觉良好的“仁者不忧”的断语正好相反,道家对儒家的批评便十分 轻蔑:“彼仁人何其多忧也!”(《庄子·骈拇》与“长怀千岁忧”的 儒家不同,道家对于变革世界的前景和世界变革的现实,早就绝 望和失望了。它不再优愁,因为它已“识尽”也就是看透了天地间 的一切,包括看透了忧愁本身。他们认为,忧愁之起起于自以为 是的人用其心智于自然,也就是说,起于有知识:因此对策是: ·28·
“绝学无忧“(《老子·十九章》)。“人生识字忧患始”云云,也可看 作是对道家忧愁说的发挥。 “绝学无忧”和孔子的“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形成鲜明对照。 不过,道家反对的是“知”而不“识”、“智”而不“意”,或者说,他 们反对的是“小知”状态。“小知间间”(《庄子·齐物论》),见木而 不见林,知物而不知道。唯知道者才不致于以自己或人类作中心 为标准,去追逐种种事功的与道德的目的,而酿成无穷无尽的患 得患失的忧愁:这叫做“大知闲闲”(同上)。 根据同样的道理,大知或得道的人不止于无忧,也没有通常 意义上的得之则喜的乐。这种心不忧乐”的境界,据说便是道家 心目中的“至乐”状态(《庄子·至乐》)。它是自事其心的快乐, 是物物而不物于物的快乐,是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快乐,因而 是最大的快乐。在这个意义上·道家不仅不反对乐,而且大谈其 乐,大享其乐,是最大的乐观主义者。有名的濠梁之上的辩论, 不是以乐为题的么! 人们常谈颜氏之儒”与道家的湖源关系,这不仅因为颜回在 《论语》中有安贫乐道的纪录,因为《庄子》至少在十一箱里谈 到了颜回,其“心齐”、“坐忘”两节已完全成了道家的“真人”:最 根本的,恐怕在于,箪食瓢饮的颜回,与隐几丧我的庄周之间, 有一种异时皆然的必然关系。庄周就是战国时代的颜回,颜回正 是春秋时代的庄周。孔颜的理性之乐的情趣,到庄周手里已发挥 成了一套乐天主义的哲学。从此以后,人们在习惯上便以庄子的 道家思想作为中国文化的乐观的代表:而儒家的乐感既流人道家 去发扬光大,剩下的忧患意识,便特别引人注目了。 ·29
八人格境界的提升 西汉以来,儒道两家思想轮番地、混合地、谐和地在中国文 化中起着主导作用,后来更融化了外来的佛学于一炉,成就了中 国文化的新的统一体;而其精神,或可即以忧乐二字给以概括 所谓忧”,展现为如临如履、奋发图强、致君尧舜、取义成 仁等等之类的积极用世态度:而所谓“乐”,则包含有啜菽饮水. 白首松云、虚与委蛇、遂性率真等等之类的逍遥自得情怀。 这两种精神,由于各种条件的读合,有时分别统领了两个不 同时代的文化风貌,如西汉的雄浑与魏晋的清远。由于人物性格 和身世的差异,有时又常常分别代表着不同人士的神韵情采,如 杜甫之沉郁与李白的飘逸,范仲淹的“进亦忧,退亦忧”与金圣叹 的“好快刀”(传说金圣叹含笑受刑,身首分离时,犹呼“好快 刀”,),甚至同一个人,如陶渊明,在一个时期里会意气风发, 受“忧”的精神鼓舞,而猛志固常在”,志在四方;到另个时期里 又超然物外本“乐”的精神为怀,而“悠然见南山”,采菊东篇。 由此想到,作为史学家的徐复观以“忧患意识”概括中国文化 精髓,而作为美学家的李泽厚却从传统中抽绎出个“乐感文化” 来,是否也有点受到了所事文化领域的反作用,抑“君子所性”各 异,“虽大行不加,虽穷居不损”而有以致之欢? 以上种种忧乐杂陈的状况,不能归结为我们的文化传统不具 完整的性格,或人们的个性常是双重的、分裂的;相反,它们恰 好表明了中国文化同时兼备这两种精神,即由儒家思想流传下来 的忧患精神和由道家思想流传下来的怡乐精神。 这两种精神的理想地结合,便构成了中国人的理想的人格。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所谓“帝乡明日到、独自 ·30·
梦渔樣“,所诮“以出世的精神,十人世的事业”〔朱光潜);两千 多年来的人格设计方案,大都如此。而在这方面说得最为深人浅 出的,大概要推孔子的自白:“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 至”(《论语·述》了。第句发愤忘食”是忧,第二句“乐以 忘忧”是乐;至于这弟三句,既可以说是由“忘食而引发出忘年 的伏枥之志,抽可以说是由“忘忧”而不党岁月匆匆之自得之情, 或者更有从食忘忧而到达忘我的意思,那时,便又无忧无乐可 言,进入“高峰体验”(Peak experiences,马斯洛)之中,自己与 世界同一而无特定情感了。 当然完整地做到这一切,绝非易事,那将是“尽性”了,“唯天 下至诚为能尽其性”;通常都只是做到了某一方面,即所谓“致 曲"〔《中唐》)。不过若“曲能有诚”,则虽非至诚,也就可以了。 孔子说的“殷有三人焉”,便是如此。其“比干谏而死”,属于忘食 的忧派;“微子去之”,属于忘忧的乐派;“箕子为之奴”,谏而不 纳,装傻卖呆,不死不去,动机和效果都介乎两派之间,当然他 们离高峰体验都还有很大的一节路程。 孔子的自白和对三仁的称许,经过孟子的条理化,形成了规 整的人格范型。孟子称伊尹为“圣之任者”,因为他能以天下为已 任,“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面纳之 沟中”,那是标准的忧国忧民的情操。其称伯夷为“圣之清者”, 因为他洁身自好,“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纣之时居北海 之滨,以待天下之清”,是一位乐天知命的逍遥派。称柳下惠为 “圣之和者”,因为他“不羞污君,不辞小官”,三次免职也不离父 母之邦,高高兴兴地同别人混在一起,和光同尘,是一位亦忧亦 乐派。这三位,随其性之所秉与境之所遇,各各具现了人生态度 的一个方面,都足以为百世师。因而都是圣人。不过有所执必有 所失,伊尹嫉恶如仇,甚至不怕担流放大甲〔殷王)骂名,弄不 好将成为“篡”(《孟子·尽心上》)。伯夷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