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 “妈常常说,你脾气怪,又不知礼貌,总是大模大样,举动 很使人讨厌.” “你就相信?.” “唉!”从少女底深心里发出这一声叹息。“你难道不知道 我底心?” 他把那只捏着一把青草的手放开,指着她底胸膛说:“你 底心不是跟我底心一样?” 她无言地点头,痛苦的表情里交织着深的感激。 又是片刻的沉寂。他说话了,希望在他底心中燃烧,他底 眼里发出喜悦的光辉,好象他在绝望中找到了一条生路: “我们底心既然一样,就用不着去管姑妈了。.这是你 底事,.我底事,.我们两个人底事。.这又不是姑妈 底事。.我们只管照我们自己底意思做!.我们自己去求 我们底幸福,不要专靠姑妈。.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可以 想法.我们还有最后的武器,一一走!” 她不回答,开始啜泣起来。 “不要这样,我们还有最后的武器。.为了你,我什么都 可以牺牲。.你怎么样?.”他兴奋地说。 她仍旧不回答,却哭得更伤心,虽然声音很低。 “你快准备。.我们可以走!.你不必再哭了。.你 为什么不答话?”他觉得她不该只是哭,不该不回答他。 “你为什么只是哭?.不回答我?”他有点奇怪了。 “不要这样逼我!”那少女从痛苦中挣扎地吐出来这句话。 26
“我.不能.我不.肯.抛掉.妈。.她老 了.苦苦地居孀.多年。.只有我一个.女儿。. 妈爱我。.我也.爱.她。.” 一时的悲愤阻塞了他底咽喉,他挣扎了一会,才嘶声说出 一句:“那么,你就是不爱我了!”他抓着胸前的衣服用力说:“我 恨不得把心剖开给你看!” 那少女呜咽地答道:“我也.恨不得把心给你看。. 我底命苦.我不配.我舍不得妈。.我不能抛弃她。 .我不能.使她因为我痛苦。.我.不愿.把她 急坏.气坏.” “那么,你甘愿到赖家去了?” “.不要一一不要问我这句话.” “我知道你是甘愿到赖家去了!” 他不说一句安慰的话,一句哀怜的话,他反而不停地拿针 去刺那个伤心地哭着的少女底心。实在他底悲哀太大了。本 来一个男人如果真正爱一个女人,他可以为爱而牺性自己底 一切,只要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时候。然而如果他明白她不 再是属于他的了,那么,他底对于她的爱,就会驱使他向她作 种种残酷的报复。杜大心这时候就处在这样的境地。他许多 时候来的幻想竞然被她底几句话打破了,并不留一点余地。 她不再是属于他的了。纵然她还在爱他,又有什么用处呢? 因为她甘愿到赖家去了。得意后的失望,快乐后的悲哀,压倒 了他,使他竞然忍心把一肚皮的怨气,完全倾倒在他所最爱的 27
人底身上,倾倒在这个无抵抗的少女底身上。 没有哀怜,也没有一点同情。他自己的痛苦的确太大了, 占有了他的整个心灵。他不能再想到她,再为她设法。他不 但不安慰她,反而逼她哭得更厉害: “你是甘愿到赖家去了.可是我呢?.只恨我没有眼 睛.不能够认识人!.” .” “我.” “扑”的一声,槐树上的一只栖鸟飞起来,把树叶弄得响, 叫了几声,又歇口了。忽然从树上落下一团白的东西,在月光 里看来更白。他自然地把头一偏,那东西正落在他的肩上。 “塔”的一声,原来是一堆鸟粪,他摸出手帕来揩干净了。 “大小姐!.大小姐!.”远远地传来红玉底声音。 “我走了,”他站起来,说。 她并没有说一句话,让他穿过了假山,踏乱了草地上的花 影、树影,向园门去了。 在一阵昏迷中他走出了姑母家。明月一路上伴着他。他 底头突然沉重了。他想走快,然而脚不再听从他底命令了。周 围的一切对于他已不再存在。他只有一个思想一自己,幻 梦被打破后的自己。好象有什么妖怪要夺去他底宝物似的, 他拚命防卫着,而其实这个宝物已经失掉了。他从前以为只 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她现在已不再是他底,而另属于一个姓 赖的了。他不能够忍受!没有她,他不能够再生存下去。他 不仅是在保护他底心爱的东西,而且是在保护他自已了。·· 28
分明走过自己底家门,他并不觉得,仍然无目的地向前 走。头越发沉重了,浑身冒出不少的汗,脚步更慢了。然而他 还是在拚命地走。 突然起了一个响声,什么东西在撞击他底头,使他退后一 步,‘立刻把他从昏迷中惊醒过来。原来他正撞到一个醉汉的 肩上。 “该死的!你瞎了眼睛吗?”那醉汉怒目看了他一眼,骂了 两句,又哼着小曲,一偏一倒地走了。 “.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黄.”醉汉走远了。他 也慢慢地折回家里。 第二天早晨醒来,想到昨夜的事,他觉得自己昨晚上对特 她的举动太粗暴,太自私了。当两种感情在她底心中战斗得 很厉害的时候,他应该哀怜她,同情她,而不应该拿那样的话 增加她底痛苦。他后梅。他想立刻去到她底面前,哀求她底 宽恕。但是男人底自尊心终于占了上风,他不肯向她示弱。 第四天他实在忍不住,又到姑母家去了。他不曾看见她。 他想见她,但是他党得姑母家的人对他很冷淡,他连问起她 的勇气也没有了。后来他才知道她病了。他明白她得病的原 因,他很想进内房去看她,但又觉得有许多无形的栏栅把他拦 住。告辞出来时,他已走出厅堂,红玉从里面跑出来,交了一 本书给他,说是“大小姐还给表少爷的”。他正要向红玉发问, 那个小丫头已跑进去了。 这是她从前在他那里借去的一本小说。他想她一定夹得 29
有字条在书里面。一路上他翻了几遍,始终没有寻出什么。 回到家里,他又仔细将全书翻阅一遍,到底在最末一页的几行 空白处发见了她底笔迹,是用铅笔写的: 我不忍再提昨晚的事,请你忘记我这一个苦命女子!不要再 想我。你年青,又有志向,前程不可限量。望千万珍重。他日自有 比我强过百倍的人一— 在知道她得病的消息以后,又读到这样的信,这个十九岁 的青年竟然哭得象一个小孩子似的。 从此以后,他在表面上似乎很平静,然而内心的激动却是 十分厉害。他有时也去姑母家。她底病自然不久就好了。不 过在他看来,她却比从前焦悴多了。他们虽然常见面,但除了 几句客气话之外,就再没有话可说。而且当着姑母家的人底 面,他们两人便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纵有满腹的话在人前也 难开口。他想,既然两人没有共同生活的缘分了,那么又何苦 时常用这种短时间的见面,拿痛苦的感觉来互相折磨呢?到 后来他连姑母家也不去了。但是他愈想把她忘去,他愈觉得她 已经深印在他底心里。痕迹只有愈磨愈显。在这痛苦底熬煎 中,他不仅怕到姑母家去,怕走那条街,甚至这城市他也住得 厌烦了。其实如果不是为了他底母亲,他连生活也会厌弃了。 本来,他这年在中学毕业以后,就打算到上海去继续求 学,这时他便积极进行这件事。但在准备动身的前三四天,他 忽然生了大病。 在他底病中,她也曾儿次来探病,但每次都有她底母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