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的影响(上) 本讲义目的,要将清学各部分稍为详细解剖一番。但部分解 剖以前,像应该先提挈大势,令学者得着全部大概的印象。我现在 为省事起见,将旧作《清代学术概论》头一段抄下来做个引线。原书 页一至六 “今之恒言,日‘时代思潮'。此其语最妙于形容。凡文化发展 之国,其国民于一时期中,因环境之变迁与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 思想之进路,同趋于一方向,于是相与呼应汹涌如潮然。始稀其势 甚微,几莫之觉;寝假而张一涨一一涨,而达于满度;过时稀则 落,以渐至于衰熄。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 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凡‘时代'非皆有“思 潮',有思潮之时代,必文化昂进之时代也。其在我国自秦以后,确 能成为时代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 考证学,四者而已。 “凡时代思潮无不由‘继续的群众运动'而成。所谓运动者,非 必有意识、有计划、有组织,不能分为谁主动,谁被动。其参加运动 之人员,每各不相谋,各不相知。其从事运动时所任之职役,各各 不同,所采之手段亦互异。于同一运动之下,往往分无数小支派, 甚且相嫉视相排击。虽然,其中必有一种或数种之共同观念焉,同 根据之为思想之出发点。此中观念之势力,初时本甚微弱,愈运动
一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的影的上)13 则愈扩大,久之则成为一种权威。此规念者,在其时代中,俨然现 宗教之色彩,一部分人,以宜传捍卫为已任,常以极纯洁之牺牲的 精神赴之;及其权威渐立,则在社会上成为一种公共之好尚,忘其 所以然,而共以此为唯。若此者,今之译语,谓之‘流行',古之成 语,则曰‘风气'。风气者,一时的信仰也。人鲜敢婴之,亦不乐婴 之。其性质几比宗教矣。一思潮播为风气,则其成熟之时也。 “佛说一切流转相,例分四期,日:生、住、异、灭。思潮之流转 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启蒙期(生);二、全惑期(住);三、蜕分期(异): 四、衰落期(灭)。无论何国何时代之思潮,其发展变迁,多循斯轨。 启蒙期者,对于旧思潮初起反动之期也。旧思潮经全盛之后,如果 之极熟而致烂,如血之凝固而成瘀,则反动不得不起。反动者,凡 以求建设新思潮也。然建设必先之以破坏。故此期之重要人物, 其精力皆用于破坏,而建设盖有所未逢。所谓未遑者,非阁置之 谓。其建设之主要精神,在此期间必已孕育,如史家所谓‘开国规 模'者然。虽然,其条理未确立,其研究方法正在间错试验中,弃取 未定。故此期之著作,恒驳而不纯,但在滑乱粗旋之中,自有一种 元气淋漓之象。此启蒙期之特色也,当佛说所谓‘生’相。于是进 为全盛期。破坏事业已告终,旧思潮屏息憎伏,不复能抗颜行,更 无须攻击防卫以靡精力。而经前期酝酿培灌之结果,思想内容日 以充实,研究方法亦日以精密,门户堂奥次第建树,继长增高,‘宗 庙之美,百官之富’,灿然矣。一世才智之士,以此为好尚,相与淬 厉精进,圆冗者犹希声附和,以不获网于其林为耻。此全盛期之特 色也,当佛说所谓‘住'相。更进则入于蜕分期。境界国土,为前期 人士开辟殆尽,然学者之聪明才力,终不能无所用也,只得取局部 问题,为‘窄而深'的研究,或取其研究方法,应用之于别方面,于是 派中小派出焉。而其时之环境,必有以异乎前。晚出之派,进取气
14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较盛,易与环境顺应,故往往以附庸蔚为大国。则新衍之别派与旧 传之正统派成对峙之形势,或且夏骏乎夺其席。此蜕化期之特色 也,当佛说所谓‘异'相。过此以往,则衰落期至焉。凡一学派当全 盛之后,社会中希附末光者日众,陈陈相因,固已可厌。其时此派 中精要之义,则先辈已濬发无余。承其流者,不过捃摭未节以弄诡 辩。且支派分裂,排轧随之,益自暴露其缺点。环境既已变易,社 会需要,别转一方向,而犹欲以全盛期之权威临之,则稍有志者必 不乐受,而素杰之士欲创新必先推旧,遂以彼为破环之目标,于是 入于第二思潮之启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终焉。此衰落期无可逃避 之命运,当佛说所谓‘灭’相。 “吾观中外古今之所谓‘思潮'者,皆循此历程以递相流转。而 有清二百余年,则其最切著之例证也。” 我说的“环境之变迁与心理之感召”,这两项要常为“一括搭” 的研究。内中环境一项,包含范围很广,而政治现象,关系最大。 所以我先要把这一朝政治上几个重要关目稍为提挈,面说明其影 响于学术界者何如。1644年3月19日以前,是明崇桢十七年;5 月初十日之后,便变成清顺治元年了。本来一姓兴亡,在历史上算 不得什么一回大事,但这回却和从前有点不同。新朝是“非我族 类”的满洲,而且来得太过突兀,太过侥幸。北京、南京一年之中, 唾手而得,抵抗力几等于零。这种激刺,唤起国民极痛切的自觉, 而自觉的率先表现实在是学者社会。鲁王、唐王在浙、闽,永历帝 在两广、云南,实际上不过几十位白而书生一如黄石斋道调、钱忠 介、张苍水煌言、王完勋爱、瞿文忠式船、陈文忠子壮、张文烈家玉… 诸贤在那里发动主持。他们多半是无官守无言责之人,尽可以不 管闲事,不过想替本族保持一分人格,内则隐忍迁就于悍将暴卒之 间,外则与“泰山压卵”的新朝为敌。虽终归失败,究竞已把残局支
二湾代学术变迁与改治的影响(上)15 撑十几年,成绩也算可观了。就这一点论,那时候的学者,虽厌恶 阳明学派,我们却应该从这里头认取阳明学派的价值。因为这些 学者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事业,令我们永远景仰。他们自身,却都 是一也许他们自己不认一一从阳明学派这位母亲的怀里哺养出 来。 这些学者虽生长在阳明学派空气之下,因为时势突变,他们的 思想也像蚕蛾一般,经蜕化而得一新生命。他们对于明朝之亡,认 为是学者社会的大耻辱大罪责,于是地弃明心见性的空谈,专讲经 世致用的实务。他们不是为学问而做学问,是为政治而做学问。 他们许多人都是把半生涯送在悲橡困苦的政治活动中,所做学问, 原想用来做新政治建设的准备,到政治完全绝望,不得已才做学者 生活。他们里头,因政治活动而死去的人很多,剩下生存的也断断 不肯和满洲人合作,宁可把梦想的“经世致用之学”依旧托诸空言, 但求改变学风以收将来的效果。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朱舜水, 便是这时候代表人物。他们的学风,都在这种环境中间发生出来。 满洲人的征服事业,初时像很容易,越下去越感困难。顺治朝 十八个年头,除闽、粤、桂、滇之大部分始终奉明正朔外,其余各地 扰乱,未尝停息。就文化中心之江浙等省,从清师菠江后,不断的 反抗。郑延平成功、张苍水煌言会师北伐时,顺治十六年大江南北,一 个月间,几乎全部恢复。到永历帝从缅甸人手上卖给吴三桂的时 候,顺治帝已死去七个月了。其年正月康擦帝即位那年即顺治十八年云 南荡平,郑氏也遁人台湾,征服事业,总算告一个结束。但不久又 有三藩之乱,扰攘十年,方才戡定。廉鼎十二年至二十一年所以满洲人 虽仅用四十日工夫使奠定北京,却须用四十年工夫才得有全中国。 他们在这四十年里头,对于统治中国人方针,积了好些经验。他们 觉得用武力制服那降将悍卒没有多大困摊,最难缠的是一班“念书
16中国近三百年学犬史 人”,一一尤其是少数有学问的学者。因为他们是民众的指导人, 统治前途暗礁,都在他们身上。满洲政府用全副精神对付这问题, 政策也因时因人而变。略举大概可分三期: 第一期,顺治元年至十年,约十年间,利用政策。 第二期,顺治十一、二年至康熙十年,约十七八年间,高压政 策。 第三期,康熙十一、二年以后,怀柔政策。 第一期为睿亲王多尔衮摄政时代。满兵仓猝入关,一切要靠 汉人为虎作伥。所以一面极力招纳降臣,一面运用明代传来的愚 民工具一八股科举,年年闹什么“开科取士”,把那些热中富贵的 人先行绊住。第二期,自多尔衮死去,顺治帝亲政,顺治七年政策渐 变。那时除了福建、两广、云南尚有问题外,其余全国大部分,都已 在实力统治之下。那群被“诱奸”过的下等“念书人”,不大用得着 了。于是板起面孔,抓着机会便给他们点苦头吃吃。其对于个人 的操纵,如陈名夏、陈之遵、钱谦益、龚鼎孳那班贰臣,精蹋得淋漓 尽致。其对于全体的打击,如顺治十四年以后连年所起的科场案, 把成千成万的八股先生吓得人人打噤。那时满廷最痛恨的是江浙 人。因为这地方是人文渊薮,舆论的发纵指示所在,反满洲的精神 到处横溢。所以自“窥江之役”即麻治十六年郑、张北伐之役以后,借“江 南奏销案”名目,大大示威。被牵累者一万三千余人,缙绅之家无 一获免。这是顺治十八年的事。其时康熙帝已即位,整拜一派执 政,袭用顺治末年政策,变本加厉。他们除槽踢那等下等念书人 外,对于真正知识阶级,还兴许多文字狱,加以特别摧残。最著名 的,如康熙二年湖州庄氏史案,一时名士如潘力田柽章、吴赤泻炎等 七十多人同时道难。此外,如孙夏峰于康熙三年被告对簿,顾亭林 于康照七年在济南下狱,黄梨洲被悬购缉捕,前后四面,这类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