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妇人已完全相信那个演说,不待说完就问:“中央军在后 面追不追?” “那谁知道。他是飞毛腿,还追过中央军!不过,这事委 员长总有办法的。他定还派得有人马在后边,因为人多炮 火多,走得慢一些.” 好人说:“上不上云南?” “可不是,都要上云南的!老话说:上云南,打瓜精。应 了老话,他们都要去打瓜精的,” 妇人把话问够后,简单的心断定“新生活”当真又要上 来了,不免惶恐之至:她想起家中床下砖地中埋藏的那二卜 四块现洋钱,异常不安,认为情形实在不妥,还得趁早想办 法,于是背起猪笼,忙匆匆的赶路走了。两只小猪大约也间 接受了点惊恐,一路尖起声音叫下坳去。 两个乡下男人其实和妇人一样,对于“新生活”这个称 呼,都还莫名其妙,只是并不怎么害怕,所以继续谈下太 两人谈太平溪王四癞子过去的事情。这王四癞子是太平溪开 油坊榨油,发了财,白手成家称员外的·位财」.前年共产 党来了,一家人赶忙向山上跑。因为是财主,被木地投降共 产党的人指出躲藏地方,捉将去吊打一阵,捐出两方块线, 民众作保方放了出来。、接者人马追来了,又赶紧跑上去 是既然是当地财主,人怕出名猪怕壮,因此依然被看中, 依然捐两万块钱,取保开释。直到队伍人马完全过身后, 点点积蓄已罄光了,油坊毁了,几只船被封去弄沉了,王四 獭千气,两脚一伸,倒床死了。四獭子生前此无儿无女, 两个妻妾义不相合,爷抱一远房儿子接香火,都还年纪小。 族里子弟为争做过房儿子,预备承受那两白亩田地和几栋大 27 Ching
沈从文全集⊙士卷一一一—小说 房子,于是忽然来了三个孝子,穿上白孝衣在灵前磕头。磕 完头抬起头来-·看,灵牌上却无孝男名宁,名分不清楚,于 是几个人在棺木前就揪打起来,办丧事的既多本族穷破落子 弟,一到打群架时,人多下多,情形白然极其纷乱。不知谁 个莽撞议子,捞起相木前大点锡蜡台,闪不知顺手飞去, 蜡台把孝子之-·打翻到棺木前,当时就断了气。:命案后人 家·哄而散,全跑掉了,族长无办法,闹得县知事坐了轿子, 带了保安队仵作人等一大群,亲自下乡来验尸。把村子里母 鸡吃个下净后,觉得事件辣手,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 们这件事情,还是开柯堂家族会议公断好。”说完后,就带领 一干人马回县城里去了。家族会议办不了,未后党部委员又 下了乡,特来调查,向省里写报告,认为命案无从找寻凶手 油坊旧地产业应金部允公办学校。事情到如今整.年还不结 案,王四癞子棺木也不能人土:“新生活”来了,谁保得定不 会有同样事情发生 老水手可不说话,好像看得很远。平时向远处看,便看 到对河橘子园那一片橘树,和吕家坪村头邡-一簇簇古树,树 丛中那些桅尖。这时节向远处看,便见到了“新生活”。他 想:“来就来你的,有什么可怕?”因此自言自语的说:“‘新 生活'来了,吕家坪人拔脚走光了,我也不走。三头六臂能 奈我何。”他意思是家里空空的,就不用怕他们。不管是共产 党还是“新生活”,都并不怎么使光棍穷人害怕 两个过路人走后,老水手却依然坐在阳光下想心事。“你 来吧,我偏不走。要我作伏子,挑伙食担子,我老骨头,做 不了,要我引路,我守祠堂香火。” 这祠堂不是为富不仁王四癞子的产业,却是洪发油号老 China
板的.至于洪发老板呢,早把全家搬到湖北汉口特别区大洋 房子里住去了。什么都不州怕。可是万一“新生活”真的要 来了,老水于怎么办?那是另一问题。实在说,他不大放心! 因为他全不明这个名词的意义。 一会儿,坳上义米了一个玩猴儿戏的,肩膊上爬着·个 小二子,②神气机伶伶的。身后还跟着一只矮脚蒙茸小花狗 大约因为走长路有点累,把个小红舌头摆到嘴边,到了坳上 就各处闻嗅。玩猴儿戏的外乡人样子,到了坳上休息下来, 问这里往麻阳县还有多少里路,今天可在什么地方歇脚。老 水于正打量到“新生活”,看看那个外乡人,像个“侦探”, 是“新生活”派来的先锋。所以故意装得随随便便老江湖神 气,问那玩猴儿戏的人说: “老乡亲,你家乡是不是河南归德府?你后面人多不多? 他们快到了吧?' 那人不大明白这个询问用意,还以为只是想知赶场的平 常乡下人,就顺口说:“人不少!”事实上却完全答非所问。 只这一句话就够了,老水于不再说什么,以为要知道的 已经知道了,心中又闷又沉静。因为他虽说是个老江湖,“新 生活”是什么,究竞不清楚。他还以为是和共产党中央军相 差不多的一种东西,虽说不怕,真要来时也有点麻烦人。 他预备过河去看看。对河萝卜溪村子甲,住了个人家, 和他关系相当深。他得把这个重要消息报告给这个·村中的 领袖知道,好半先准备一番,免得临时措手不及,弄得个手 忙脚乱。 他又想先到镇上去看看,或者还有些新消息,可从吃水 上饭的人方面得到。因此收拾了摊了,扣上门,打量上路: 29
沈从文全集@十卷一一一—小说 其时碧空如洗,有一群大雁鹅正排成人字从高空中飞过:河 下滩脚边,有三五只货船上滩,十多个纤夫,伏身在干涸过 了的卵石滩上爬行,唉声唉气呼喊口号。秋天来河水下落得 多,溶口小,许多大石头都露出水面,被阳光漂得白白的, 散乱在河中,如-一群-群白羊。玩猴儿戏的已下坳赶路走了, 大路上又来了七个爬松毛的吕家坪人,四个男子,二个女人 背上各负了巨大的松毛束,松毛上还插了一把把透红山果和 蓝的黄的野花。儿个人沿路笑着骂着,一齐来到坳上。老水 手想起前年热闹中封船、拉夫、输送队、慰劳队,等等名色, 向一个爬松毛的年青女人说: “嫂子,嫂子,你真不怕压坏你的肩膊,好气力!你这个 怕不止百五十斤吧。” 那妇人和其他几个人,正把背上负荷搁在坎旁歇憩,笑 着不作声。另外-·个男子却从旁打趣说双关话调弄女的。 “伯伯,你不知道,大嫂子好本事,压得再重一些也经得 起。” 其他两个年青妇女都咕喽咕喽笑将起来。负荷顶多那个 妇人·因为听得出话中有刺,就回骂那同伴男子: “生福,你个竹时的,你舌子上可生疗?生:了疗,胡言谵 语,赶快找杨回回,免得绝香火。” 男的说:“嫂子,我不生疗。我说你本事好,经得起压, 不怕重,不怕大。雷公不打吃饭人!” “我背得多背得少,不管你生福的事。” “不管我的事,好。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是夸奖 你,难道世界变了,你是共产党,人家说好话也犯罪?” “你这人口好心坏。口上多蜜,心上生姐,你以为我不 30 China
秋一 懂。” “你懂个什么,你只懂.光棍心多,令人开口不得。” 另外一个顶年青,看来好像是和那男的有点情分的女人, 就插嘴说:“唉嗨。得了罢了,又不是桃子李子,虫蛀了心, 怎么坏?” 那男的说:“真是,又不是桃子李子,心那里会坏。又不 是千里眼,有些东西从里面坏了,眼睛也见不着!” 因为这句话暗中义伤到原来那个妇人,妇人就说:“烂你 的舌子,生福。” 男的故意装做听不懂她的意思:“你说什么?舌子不咬就 不会烂的!” “狗咬你。” “是的,狗咬我。我舌子好像差点就被一只发了疯的母狗 咬掉过!有一天在一棵大桐木树阴下,我还说,狗,狗,你 轻点咬!咬掉可不是玩的!” 因为说到妇人不想提起的一点隐秘事情,女的发急了 红着脸说:“悖时砍脑光的,生福,你再说我就当真要骂了!” 男的诞皮笑脸说:“阿秋嫂子,你骂!你骂我也会骂:你 骂不过我,” “你贼嘴贼舌,以后不得好死,死了还要到拔舌地狱受活 罪,现眼现报。” 另一个女的想解围:“够了,活厌了再死不迟。例秋嫂 子,你就听他嚼舌根,信口打哇哇,当个耳边风算什么。” “他占我便宜!” “就让他一点也成、口里来,耳边去,我敢打包票,占不 了什么。” 3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