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拍案惊奇 贡生赴京缺费,意欲求公祖大人发还此一项,以助贡生利往。故此特来叩拜。”佥宪作色道:“老夫 在贵处只吃得贵乡一口水,何曾有此赃污之事?出口诬蔑!敢是贤契被别个光棍哄了?”张贡生见他 昧了心,改了口不认帐,若是个知机的,就该罢了,怎当得张贡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里着了急, 就狠狠的道:“是贡生亲手在私衙门前交付的,议单执照俱在,岂可昧得?”佥宪见有议单执照,回 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个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馈送。老夫宦囊萧然,不 得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不匡日后多阻,不曾与宅上出得力。此项该还,只是妻弟已将此 一项用去了,须要老夫赔偿。且从容两日,必当处补。”张贡生见说肯还,心下放了两分松。又见说 用去,心中不舍得那两件金物,又对佥宪道:“内中两件金器是家下传世之物,还求保全原件则个。 佥宪冷笑了一声道:“既是传世之物,谁教轻易拿出来?且放心,请过了洗尘的薄款再处。”就起身 请张贡生书房中慢坐,一面吩咐整治酒席。张贡生自到书房中去了。 佥宪独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白赖之时,只说张贡生会意,是必凑他的趣,他却重重送他个回 敬做盘缠,也倒两全了。岂知张贡生算小,不还他体面,搜根剔齿一直说出来。然也还思量还他 半现物,解了他馋涎。只有那金壶与金首饰是他心上得意的东西,时刻把玩的,已曾几度将出来夸 耀亲戚过了,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张贡生恰恰把这两件口内要紧。佥宪左思右思,便一时不怀好 意了。哏地一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个云南人,家里出来中途到此间的,断送了他,谁人晓 得?须不到得尸亲知道。”就叫几个干仆约会了庄上一伙强人,到晚间酒散听候使用。吩咐停当,请 出张贡生来赴席。席间说些闲话,评论些朝事,且是殷勤,又叫俊俏的安童频频奉酒。张贡生见是 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辞;又料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难。放下心怀,只顾吃酒,早已吃得醺醺 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只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问:“张家管家们可曾吃酒了未?”却也被几 个干仆轮番更换陪伴饮酒。那些奴才们见好酒好饭,道是投着好处,那里管三七二十一,只顾贪婪 无厌,四个人一个个吃得瞪眉瞠眼,连人多不认得了。禀知了佥宪,佥宪吩咐道:“多送在红花场结 果去! 原来这杨佥宪有所红花场庄子,满地种着红花,广衍有一千余亩,每年卖那红花有八九百两出 息。这庄上造着许多房子,专一歇着客人,兼亦藏着强盗。当时只说送张贡生主仆到那里歇宿,到 得庄上,五个人多是醉的,看着被卧,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阔之处一声 锣响,几个飞狠的庄客走将拢来,多是有手段的强盗头,一刀一个。遮莫有三头六臂的,也只多费 得半刻工夫;何况这一个酸子与几个呆奴,每人只生得一颗头,消得几时,早已罄净。当时就在红 花稀疏之处,掘个坎儿,做一堆儿埋下了。可怜张贡生痴心指望讨债,还要成都去见心上人,怎知 遇着狠主,弄得如此死于非命!正是: 不道逡巡命,还贪顷刻花。黄泉无妓馆,今夜宿谁家 过了一年有余,张贡生两个秀才儿子在家,自从父亲入京以后,并不曾见一纸家书、一个便信 回来。问着个把京中归来的人,多道不曾会面,并不晓得。心中疑惑,商量道:“滇中处在天末,怎 能够京中信至?还往川中省下打听,彼处不时有在北京还往的。”于是两个凑些盘缠在身边了,一径 到成都,寻个下处宿了。在街市上行来走去闲撞,并无遇巧熟人。两兄弟住过十来日,心内无聊 商量道:“此处尽多名妓,我每各寻一个消遣则个。”两个小伙子也不用帮闲,我陪你,你陪我,各 寻一个雏儿,一个童小五,一个顾阿都,接在下处,大家取乐。混了几日,闹烘烘热腾腾的,早把 探父亲信息的事撇在脑后了 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道:“闻得你云南人,只要嫖老的, 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几日,只要跳槽。”两个秀才道:“怎见得我云南人只要嫖老的?”童小 五便道:“前日见游伯伯说,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表子,不要兴头的,只要老成的。 后来引他到汤家兴哥那里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一辈中人,他且是与他过得火热,也费了好些银 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主大钱,以后不知怎的了。这不是云南人要老的样子?”两个秀才道:“那云 南人姓个甚么?怎生模样?”童小五、顾阿都大家拍手笑道:“又来赳了!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 姓张姓李!那曾见他模样来?只是游伯伯如此说,故把来取笑。”两个秀才道:“游伯伯是甚么人? 第26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26 页 贡生赴京缺费,意欲求公祖大人发还此一项,以助贡生利往。故此特来叩拜。”佥宪作色道:“老夫 在贵处只吃得贵乡一口水,何曾有此赃污之事?出口诬蔑!敢是贤契被别个光棍哄了?”张贡生见他 昧了心,改了口不认帐,若是个知机的,就该罢了,怎当得张贡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里着了急, 就狠狠的道:“是贡生亲手在私衙门前交付的,议单执照俱在,岂可昧得?”佥宪见有议单执照,回 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个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馈送。老夫宦囊萧然,不 得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不匡日后多阻,不曾与宅上出得力。此项该还,只是妻弟已将此 一项用去了,须要老夫赔偿。且从容两日,必当处补。”张贡生见说肯还,心下放了两分松。又见说 用去,心中不舍得那两件金物,又对佥宪道:“内中两件金器是家下传世之物,还求保全原件则个。” 佥宪冷笑了一声道:“既是传世之物,谁教轻易拿出来?且放心,请过了洗尘的薄款再处。”就起身 请张贡生书房中慢坐,一面吩咐整治酒席。张贡生自到书房中去了。 佥宪独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白赖之时,只说张贡生会意,是必凑他的趣,他却重重送他个回 敬做盘缠,也倒两全了。岂知张贡生算小,不还他体面,搜根剔齿一直说出来。然也还思量还他一 半现物,解了他馋涎。只有那金壶与金首饰是他心上得意的东西,时刻把玩的,已曾几度将出来夸 耀亲戚过了,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张贡生恰恰把这两件口内要紧。佥宪左思右思,便一时不怀好 意了。哏地一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个云南人,家里出来中途到此间的,断送了他,谁人晓 得?须不到得尸亲知道。”就叫几个干仆约会了庄上一伙强人,到晚间酒散听候使用。吩咐停当,请 出张贡生来赴席。席间说些闲话,评论些朝事,且是殷勤,又叫俊俏的安童频频奉酒。张贡生见是 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辞;又料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难。放下心怀,只顾吃酒,早已吃得醺醺 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只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问:“张家管家们可曾吃酒了未?”却也被几 个干仆轮番更换陪伴饮酒。那些奴才们见好酒好饭,道是投着好处,那里管三七二十一,只顾贪婪 无厌,四个人一个个吃得瞪眉瞠眼,连人多不认得了。禀知了佥宪,佥宪吩咐道:“多送在红花场结 果去!” 原来这杨佥宪有所红花场庄子,满地种着红花,广衍有一千余亩,每年卖那红花有八九百两出 息。这庄上造着许多房子,专一歇着客人,兼亦藏着强盗。当时只说送张贡生主仆到那里歇宿,到 得庄上,五个人多是醉的,看着被卧,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阔之处一声 锣响,几个飞狠的庄客走将拢来,多是有手段的强盗头,一刀一个。遮莫有三头六臂的,也只多费 得半刻工夫;何况这一个酸子与几个呆奴,每人只生得一颗头,消得几时,早已罄净。当时就在红 花稀疏之处,掘个坎儿,做一堆儿埋下了。可怜张贡生痴心指望讨债,还要成都去见心上人,怎知 遇着狠主,弄得如此死于非命!正是: 不道逡巡命,还贪顷刻花。黄泉无妓馆,今夜宿谁家? 过了一年有余,张贡生两个秀才儿子在家,自从父亲入京以后,并不曾见一纸家书、一个便信 回来。问着个把京中归来的人,多道不曾会面,并不晓得。心中疑惑,商量道:“滇中处在天末,怎 能够京中信至?还往川中省下打听,彼处不时有在北京还往的。”于是两个凑些盘缠在身边了,一径 到成都,寻个下处宿了。在街市上行来走去闲撞,并无遇巧熟人。两兄弟住过十来日,心内无聊, 商量道:“此处尽多名妓,我每各寻一个消遣则个。”两个小伙子也不用帮闲,我陪你,你陪我,各 寻一个雏儿,一个童小五,一个顾阿都,接在下处,大家取乐。混了几日,闹烘烘热腾腾的,早把 探父亲信息的事撇在脑后了。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道:“闻得你云南人,只要嫖老的, 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几日,只要跳槽。”两个秀才道:“怎见得我云南人只要嫖老的?”童小 五便道:“前日见游伯伯说,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表子,不要兴头的,只要老成的。 后来引他到汤家兴哥那里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一辈中人,他且是与他过得火热,也费了好些银 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主大钱,以后不知怎的了。这不是云南人要老的样子?”两个秀才道:“那云 南人姓个甚么?怎生模样?”童小五、顾阿都大家拍手笑道:“又来赸了!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 姓张姓李!那曾见他模样来?只是游伯伯如此说,故把来取笑。”两个秀才道:“游伯伯是甚么人?
刻拍案惊奇 住在那里?这却是你每晓得的。”童小五、顾阿都又拍手道:“游伯伯也不认得,还要嫖!”两个秀才 必竟要问个来历。童小五道:“游伯伯千头万脑的人,撞来就见,要寻他却一世也难。你要问你们贵 乡里,竟到汤兴哥家问不是?”两个秀才道:“说得有理!”留小的秀才窝伴着两个雏儿,大的秀才独 自个问到汤家来。 那个汤兴哥自从张贡生一去,只说五十里的远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一年有多,绝无消息。 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见有人来取。门户人家不把来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肠了。那日无客,在家闭 门昼寝,忽然得一梦,梦见张贡生到来,说道取银回来,正要叙寒温,却被扣门声急,一时惊醒 醒来想道:“又不曾念着他,如何会有此梦?敢是有人递信息取衣装,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间,听 得又扣门响。兴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开门出来。丫鬟叫一声道:“客来了。”张大秀才才那得 脚进,兴哥抬眼看时,吃了一惊道:“分明像张贡生一般模样,如何后生了许多?”请在客坐里坐了 问起地方姓名,却正是云南姓张。兴哥心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说破。张大秀才先问道:“请问大姐, 小生闻得这里去年有个云南朋友住来,可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兴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张, 说是个贡行,要往京廷试,在此经过的。盘桓了数日,前往新都取债去了。说半日路程,去了就来, 不知为何一去不来了。”张大秀才道:“随行有几个?”兴哥道:“有四位管家。”张大秀才心里晓得是 了,问道:“此去不来,敢是竟自长行了?”兴哥道:“那里是!衣囊行李还留在我家里,转来取了才 起身的。”张大秀才道:“这等,为何不来?难道不想进京,还留在彼处?”兴哥道:“多分是取债不 来,耽搁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该有个信,或是叫位管家来。影响无踪,竟不知什么缘故。”张大 秀才道:“见说新都取什么债?”兴哥道:“只听得说有一宗五百两东西,不知是甚么债。”张大秀才 跌脚道:“是了,是了。这等,我每须在新都寻去了。”兴哥道:“他是客官甚么瓜葛,要去寻他? 张大秀才道:“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兴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样恁地厮像,这等, 是一家人了。”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饭来,留张大官人坐一坐。张大秀才回说道:“这到不消,小 生还有个兄弟在那厢等候。只是适间的话,可是确的么?”兴哥道:“怎的不确?见有衣囊行李在此 可认一认,看是不是。”随引张大秀才到里边房里来,把留下物件与他看了。张大秀才认得是实,忙 别了兴哥道:“这等,事不宜迟,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寻去。寻着了,再来相会。”兴哥假亲热的留了 一会,顺水推船送出了门 张大秀才急急走到下处,对兄弟道:“问到问着了,果然去年在汤家嫖的正是。只是依他家说起 来,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才道:“这等,在那里?”大秀才道:“还在这里新都。我们须到那里问 去。”小秀才道:“为何住在新都许久?”大秀才道:“他家说是听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债,定是到杨 疯子家去了。”小秀才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么还在那里?”大秀才道:“行囊还在汤家, 方才见过的。岂有不带了去径自跑路的理?毕竞是耽搁在新都不来,不消说了。此去那里苦不多远, 我每收拾起来一同去走遭,访问下落则个。”两人计议停当,将出些银两,谢了两个妓者,送了家去 一径到新都来,下在饭店里。店主人见是远来的,问道:“两位客官贵处?”两个秀才道:“是云 南,到此寻人的。”店主人道:“云南来是寻人的,不是倒赃的么?”两个秀才吃惊道:“怎说此话?” 店主人道:“偶然这般说笑。”两个秀才坐定,问店主人道:“此间有个杨佥事,住在何处?”店主人 伸伸舌头:“这人不是好惹的。你远来的人,有甚要紧,没事问他怎么?”两个秀才道:“问声何妨 怎便这样怕他?”店主人道:“他轻则官司害你,重则强盗劫你。若是远来的人冲撞了他,好歹就结 果了性命!”两个秀才道:“清平世界,难道杀了人不要偿命的?”店主人道:“他偿谁的命?去年也 是一个云南人,一主四仆投奔他家。闻得是替他讨什么任上过手赃的,一夜里多杀了,至今冤屈无 伸,那见得要偿命来?方才见两位说是云南,所以取笑。”两个秀才见说了,吓得魂不附体,你看我 我看你,一时做不得声。呆了一会,战抖抖的问道:“那个人姓甚名谁,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主 人道:“我那里明白?他家有一个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这个人还有些天理,时常饮酒中 间,把家主做的歹事一一告诉我,心中不服。去年云南这五个被害,忒煞乖张了。外人纷纷扬扬 也多晓得。小可每还疑心,不敢轻信。老三说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小可每才信。可惜这 五个人死得苦恼,没个亲人得知。小可见客官方才问及杨家,偶然如此闲讲。客官,各人自扫门前 第27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27 页 住在那里?这却是你每晓得的。”童小五、顾阿都又拍手道:“游伯伯也不认得,还要嫖!”两个秀才 必竟要问个来历。童小五道:“游伯伯千头万脑的人,撞来就见,要寻他却一世也难。你要问你们贵 乡里,竟到汤兴哥家问不是?”两个秀才道:“说得有理!”留小的秀才窝伴着两个雏儿,大的秀才独 自个问到汤家来。 那个汤兴哥自从张贡生一去,只说五十里的远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一年有多,绝无消息。 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见有人来取。门户人家不把来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肠了。那日无客,在家闭 门昼寝,忽然得一梦,梦见张贡生到来,说道取银回来,正要叙寒温,却被扣门声急,一时惊醒。 醒来想道:“又不曾念着他,如何会有此梦?敢是有人递信息取衣装,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间,听 得又扣门响。兴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开门出来。丫鬟叫一声道:“客来了。”张大秀才才那得 脚进,兴哥抬眼看时,吃了一惊道:“分明像张贡生一般模样,如何后生了许多?”请在客坐里坐了。 问起地方姓名,却正是云南姓张。兴哥心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说破。张大秀才先问道:“请问大姐, 小生闻得这里去年有个云南朋友住来,可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兴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张, 说是个贡行,要往京廷试,在此经过的。盘桓了数日,前往新都取债去了。说半日路程,去了就来, 不知为何一去不来了。”张大秀才道:“随行有几个?”兴哥道:“有四位管家。”张大秀才心里晓得是 了,问道:“此去不来,敢是竟自长行了?”兴哥道:“那里是!衣囊行李还留在我家里,转来取了才 起身的。”张大秀才道:“这等,为何不来?难道不想进京,还留在彼处?”兴哥道:“多分是取债不 来,耽搁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该有个信,或是叫位管家来。影响无踪,竟不知什么缘故。”张大 秀才道:“见说新都取什么债?”兴哥道:“只听得说有一宗五百两东西,不知是甚么债。”张大秀才 跌脚道:“是了,是了。这等,我每须在新都寻去了。”兴哥道:“他是客官甚么瓜葛,要去寻他?” 张大秀才道:“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兴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样恁地厮像,这等, 是一家人了。”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饭来,留张大官人坐一坐。张大秀才回说道:“这到不消,小 生还有个兄弟在那厢等候。只是适间的话,可是确的么?”兴哥道:“怎的不确?见有衣囊行李在此, 可认一认,看是不是。”随引张大秀才到里边房里来,把留下物件与他看了。张大秀才认得是实,忙 别了兴哥道:“这等,事不宜迟,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寻去。寻着了,再来相会。”兴哥假亲热的留了 一会,顺水推船送出了门。 张大秀才急急走到下处,对兄弟道:“问到问着了,果然去年在汤家嫖的正是。只是依他家说起 来,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才道:“这等,在那里?”大秀才道:“还在这里新都。我们须到那里问 去。”小秀才道:“为何住在新都许久?”大秀才道:“他家说是听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债,定是到杨 疯子家去了。”小秀才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么还在那里?”大秀才道:“行囊还在汤家, 方才见过的。岂有不带了去径自跑路的理?毕竟是耽搁在新都不来,不消说了。此去那里苦不多远, 我每收拾起来一同去走遭,访问下落则个。”两人计议停当,将出些银两,谢了两个妓者,送了家去。 一径到新都来,下在饭店里。店主人见是远来的,问道:“两位客官贵处?”两个秀才道:“是云 南,到此寻人的。”店主人道:“云南来是寻人的,不是倒赃的么?”两个秀才吃惊道:“怎说此话?” 店主人道:“偶然这般说笑。”两个秀才坐定,问店主人道:“此间有个杨佥事,住在何处?”店主人 伸伸舌头:“这人不是好惹的。你远来的人,有甚要紧,没事问他怎么?”两个秀才道:“问声何妨? 怎便这样怕他?”店主人道:“他轻则官司害你,重则强盗劫你。若是远来的人冲撞了他,好歹就结 果了性命!”两个秀才道:“清平世界,难道杀了人不要偿命的?”店主人道:“他偿谁的命?去年也 是一个云南人,一主四仆投奔他家。闻得是替他讨什么任上过手赃的,一夜里多杀了,至今冤屈无 伸,那见得要偿命来?方才见两位说是云南,所以取笑。”两个秀才见说了,吓得魂不附体,你看我, 我看你,一时做不得声。呆了一会,战抖抖的问道:“那个人姓甚名谁,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主 人道:“我那里明白?他家有一个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这个人还有些天理,时常饮酒中 间,把家主做的歹事一一告诉我,心中不服。去年云南这五个被害,忒煞乖张了。外人纷纷扬扬, 也多晓得。小可每还疑心,不敢轻信。老三说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小可每才信。可惜这 五个人死得苦恼,没个亲人得知。小可见客官方才问及杨家,偶然如此闲讲。客官,各人自扫门前
刻拍案惊奇 雪,不要闲管罢了!”两个秀才情知是他父亲被害了,不敢声张,暗暗地叫苦,一夜无眠。次日到街 上往来察听,三三两两几处说来,一般无二 两人背地里痛哭了一场,思量要在彼发觉,恐怕反遭网罗。亦且乡宦势头,小可衙门奈何不得 他。含酸忍苦,原还到成都来。见了汤兴哥,说了所闻详细,兴哥也赔了几点眼泪。兴哥道:“两位 官人何不告了他讨命?”两个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时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两个秀才问汤 兴哥取了行囊,简出贡生赴京文书放在身边了,写了一状,抱牌进告。状上写道:告状生员张珍、 张琼,为冤杀五命事。有父贡生张寅,前往新都恶宦杨某家取债,一去无踪。珍等亲投彼处寻访, 探得当被恶宦谋财害命,并仆四人,同时杀死。道路惊传,人人可证。尸骨无踪。滔天大变,万古 奇冤!亲剿告。告状生员张珍,系云南人 石察院看罢状词,他一向原晓得新都杨佥事的恶迹著闻,体访已久,要为地方除害,只因是个 甲科,又无人敢来告他,没有把柄,未好动手。今见了两生告词,虽然明知其事必实,却是词中没 个实证实据,乱行不得。石察院赶开左右,直唤两生到案前来,轻轻地吩咐道:“二生所告,本院久 知此人罪恶贯盈,但彼奸谋叵测。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为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访 得实,当有移文至彼知会,关取尔等到此明冤。万万不可泄漏!”随将状词折了,收在袖中。两生叩 头谢教而去,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静听消息去了。 这边石察院待两司作揖之日,独留宪长谢公叙话。袖出此状与他看着,道:“天地间有如此人否? 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来告此事,贵司刑法衙门可为一访。”谢廉使道:“此人枭獍为心 豺狼成性,诚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旧闻此家有家僮数千,阴养死士数十。若不得其实迹 轻易举动,吾辈反为所乘,不可不慎!”谢廉使道:“事在下官。”袖了状词,一揖而出。 这谢廉使是极有才能的人,况兼按台嘱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两个承差,一个叫做史应 个叫做魏能,乃是点头会意的人,谢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他两个进私衙来,吩咐道:“我有件机 密事要你每两个做去。”两个承差叩头道:“凭爷吩咐那厢使用,水火不辞!”廉使袖中取出状词来与 他两个看,把手指着杨某名字道:“按院老爷要根究他家这事。不得那五个人尸首实迹,拿不倒他 必要体访的实,晓得了他埋藏去处,才好行事。却是这人凶狡非常,只怕容易打听不出。若是泄漏 了事机,不惟无益,反致有害。是这些难处。”两承差道:“此宦之恶,播满一乡。若是晓得上司寻 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体访,若认得是衙门人役,惹起疑心,祸不 可测。今蒙差委,除非改换打扮,只做无意游到彼地,乘机缉探,方得真实备细。”廉使道:“此言 甚是有理。你们快怎么计较了去。”两承差自相商议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随禀廉使道:“小的 们有一计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说来。”承差道:“新都专产红花,小的们晓得杨宦家 中有个红花场,利息千金。小的们两个打扮做买红花客人,到彼市买,必竞与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 来。等走得路数多,人眼熟了,他每没些疑心,然后看机会空便留心体访,必知端的。须拘不得时 日。廉使道:“此计颇好。你们小心在意,访着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紧,还要对按院老爷 说了,分别抬举你。”两承差道:“蒙老爷提挈,敢不用心!”叩头而出。 原来这史应、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门里图出身的。受了这个差委,日夜在心。各自收拾 了百来两银子,放在身边了,打扮做客人模样,一同到新都来。只说买红花,问了街上人,晓得红 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纪的掌管。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来多投他,买卖做得去 每年与家主挣下千来金利息,全亏他一个。若论家主这样贪暴,鬼也不敢来上门了。当下史应、魏 能一径来到他家拜望了,各述来买红花之意,送过了土宜。纪老三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就置酒相 待。这两个承差是衙门老溜,好不乖觉。晓得这人有用他处,便有心结识了他,放出虔婆手段,甜 言美语,说得入港。魏能便开口道:“史大哥,我们新来这里做买卖,人面上不熟。自古道人来投主 鸟来投林,难得这样贤主人,我们序了年庚,结为兄弟何如?”史应道:“此意最好。只是我们初相 会,况未经交易,只道是我们先讨好了,不便论量。待成了交易,再议未迟。”纪老三道:“多承两 位不弃,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货,完了正事,另治个薄设,从容请教,就此结义何如?”两个同声 应道:“妙,妙。” 第28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28 页 雪,不要闲管罢了!”两个秀才情知是他父亲被害了,不敢声张,暗暗地叫苦,一夜无眠。次日到街 上往来察听,三三两两几处说来,一般无二。 两人背地里痛哭了一场,思量要在彼发觉,恐怕反遭网罗。亦且乡宦势头,小可衙门奈何不得 他。含酸忍苦,原还到成都来。见了汤兴哥,说了所闻详细,兴哥也赔了几点眼泪。兴哥道:“两位 官人何不告了他讨命?”两个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时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两个秀才问汤 兴哥取了行囊,简出贡生赴京文书放在身边了,写了一状,抱牌进告。状上写道:“告状生员张珍、 张琼,为冤杀五命事。有父贡生张寅,前往新都恶宦杨某家取债,一去无踪。珍等亲投彼处寻访, 探得当被恶宦谋财害命,并仆四人,同时杀死。道路惊传,人人可证。尸骨无踪。滔天大变,万古 奇冤!亲剿告。告状生员张珍,系云南人。” 石察院看罢状词,他一向原晓得新都杨佥事的恶迹著闻,体访已久,要为地方除害,只因是个 甲科,又无人敢来告他,没有把柄,未好动手。今见了两生告词,虽然明知其事必实,却是词中没 个实证实据,乱行不得。石察院赶开左右,直唤两生到案前来,轻轻地吩咐道:“二生所告,本院久 知此人罪恶贯盈,但彼奸谋叵测。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为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访 得实,当有移文至彼知会,关取尔等到此明冤。万万不可泄漏!”随将状词折了,收在袖中。两生叩 头谢教而去,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静听消息去了。 这边石察院待两司作揖之日,独留宪长谢公叙话。袖出此状与他看着,道:“天地间有如此人否? 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来告此事,贵司刑法衙门可为一访。”谢廉使道:“此人枭獍为心, 豺狼成性,诚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旧闻此家有家僮数千,阴养死士数十。若不得其实迹, 轻易举动,吾辈反为所乘,不可不慎!”谢廉使道:“事在下官。”袖了状词,一揖而出。 这谢廉使是极有才能的人,况兼按台嘱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两个承差,一个叫做史应,一 个叫做魏能,乃是点头会意的人,谢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他两个进私衙来,吩咐道:“我有件机 密事要你每两个做去。”两个承差叩头道:“凭爷吩咐那厢使用,水火不辞!”廉使袖中取出状词来与 他两个看,把手指着杨某名字道:“按院老爷要根究他家这事。不得那五个人尸首实迹,拿不倒他。 必要体访的实,晓得了他埋藏去处,才好行事。却是这人凶狡非常,只怕容易打听不出。若是泄漏 了事机,不惟无益,反致有害。是这些难处。”两承差道:“此宦之恶,播满一乡。若是晓得上司寻 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体访,若认得是衙门人役,惹起疑心,祸不 可测。今蒙差委,除非改换打扮,只做无意游到彼地,乘机缉探,方得真实备细。”廉使道:“此言 甚是有理。你们快怎么计较了去。”两承差自相商议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随禀廉使道:“小的 们有一计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说来。”承差道:“新都专产红花,小的们晓得杨宦家 中有个红花场,利息千金。小的们两个打扮做买红花客人,到彼市买,必竟与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 来。等走得路数多,人眼熟了,他每没些疑心,然后看机会空便留心体访,必知端的。须拘不得时 日。”廉使道:“此计颇好。你们小心在意,访着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紧,还要对按院老爷 说了,分别抬举你。”两承差道:“蒙老爷提挈,敢不用心!”叩头而出。 原来这史应、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门里图出身的。受了这个差委,日夜在心。各自收拾 了百来两银子,放在身边了,打扮做客人模样,一同到新都来。只说买红花,问了街上人,晓得红 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纪的掌管。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来多投他,买卖做得去。 每年与家主挣下千来金利息,全亏他一个。若论家主这样贪暴,鬼也不敢来上门了。当下史应、魏 能一径来到他家拜望了,各述来买红花之意,送过了土宜。纪老三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就置酒相 待。这两个承差是衙门老溜,好不乖觉。晓得这人有用他处,便有心结识了他,放出虔婆手段,甜 言美语,说得入港。魏能便开口道:“史大哥,我们新来这里做买卖,人面上不熟。自古道人来投主, 鸟来投林,难得这样贤主人,我们序了年庚,结为兄弟何如?”史应道:“此意最好。只是我们初相 会,况未经交易,只道是我们先讨好了,不便论量。待成了交易,再议未迟。”纪老三道:“多承两 位不弃,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货,完了正事,另治个薄设,从容请教,就此结义何如?”两个同声 应道:“妙,妙
刻拍案惊奇 当夜纪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正是红花场庄上之房。次日起来,看了红花,讲倒了价钱,两人 各取银子出来兑足了。两下各各相让有余,彼此情投意合。是日纪老三果然宰鸡买肉,办起东道来。 史、魏两人市上去买了些纸马香烛之类,回到庄上摆设了,先献了神,各写出年月日时来。史应最 长,纪老三小一岁,魏能又小一岁,挨次序立拜了神,各述了结拜之意,道:“自此之后,彼此无欺 有无相济,患难相救,久远不忘;若有违盟,神明殛之!”设誓已毕,从此两人称纪老三为二哥,纪 老三称两人为大哥、三哥。彼此喜乐,当晚吃个尽欢而散。原来蜀中传下刘、关、张三人之风,最 重的是结义,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工夫,以结其心。却是未敢说什么正经心肠话,只收了红花停 当,且还成都。发在铺中兑客,也原有两分利息,收起银子,又走此路。数月之中,如此往来了五 六次。去便与纪老三绸缪,我请你,你请我,日日欢饮,真个如兄若弟,形迹俱忘。 日酒酣,史应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们遇得好兄弟,到此一番,尽兴一番。”魏能接 口道:“纪二哥待我们弟兄只好这等了。我心上还嫌他一件未到处。”纪老三道:“小弟何事得罪?但 说出来,自家弟兄不要避忌。”魏能道:“我们晩间贪得一觉好睡,相好弟兄,只该着落我们在安静 去处便好。今在此间,每夜听得鬼叫,梦寐多是不安的,有这件不像意。这是二哥欠检点处,小弟 心性怕鬼的,只得直说了。“纪老三道:“果然鬼叫么?”史应道:“是有些诧异,小弟也听得的,不 只是魏三哥。”魏能道:“不叫,难道小弟掉谎?”纪老三点点头道:“这也怪他叫不得。”对着斟酒的 一个伙计道:“你道叫的是兀谁?毕竟是云南那人了。”史应、魏能见说出真话来,只做原晓得一般 不加惊异,趁口道:“云南那人之死,我们也闻得久了。只是既死之后,二哥也该积些阴骘,与你家 老爷说个方便,与他一堆土理藏了尸骸也好。为何抛弃他在那里了,使他每夜这等叫苦连天?”纪老 三道:“死便死得苦了,尸骸原是埋藏的。不要听外边人胡猜乱说!”两人道:“外人多说是当时抛弃 了,二哥又说是埋藏了。若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苦?”纪老三道:“两个兄弟不信,我领你去看 煞也古怪,但是埋他这一块地上,一些红花也不生哩!”史应道:“我每趁着酒兴,斟杯热酒儿,到 他那堆里浇他一浇,叫他晚间不要这等怪叫。就在空旷去处,再吃两大杯尽尽兴 两个一齐起身,走出红花场上来。纪老三只道是散酒之意,那道是有心的?也起了身,叫小的 带了酒盒,随了他们同步,引他们到一个所在来看。但见:弥漫怨气结成堆,凛冽凄风团作阵。若 还不遇有心人,沉埋数载谁相问?纪老三把手指道:“那一块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个的尸 骸,怎说得不曾埋藏?”史应就斟下个大杯,向空里作个揖道:“云南的弟兄,请一杯儿酒,晚间不 要来惊吓我们。”魏能道:“我也奠他一杯,凑成双杯。”纪老三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不是 大哥、三哥来,这两滴酒,几时能够到他泉下?”史应道:“也是他的缘份。”大家笑了一场。又将盒 来摆在红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几拳,各各连饮几个大觥。看看日色曛黑,方才住手 两个早已把埋尸的所在周围暗记认定了,仍到庄房里宿歇。次日对纪老三道:“昨夜果然安静些, 想是这两杯酒吃得快活了。”大家笑了一回。是日别了纪老三要回,就问道:“二哥几时也到省下来 走走,我们也好做个东道,尽个薄意,回敬一回敬。不然,我们只是叨扰,再无回答,也觉面皮忒 厚了。”纪老三道:“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没事不到省下,除非冬底要买过年物事,是必要到你们 那里走走,专意来拜大哥、三哥的宅上便是。”三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应、魏能此番踹知了实地,是长是短,来禀明了谢廉使。廉使道:“你们果是能干。既是这等 了,外边不可走漏一毫风信。但等那姓纪的来到省城,即忙密报我知道,自有道理。”两人禀了出来, 自在外边等候纪老三来省。 看看残年将尽,纪老三果然来买年货,特到史家、魏家拜望。两人住处差不多远,接着纪老三 欢天喜地道:“好风吹得贵客到此。”史应叫魏能偎伴了他,道:“魏三哥且陪着纪二哥坐一坐。小弟 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东西,寻些来家请二哥。”魏能道:“是,是。快来则个。”史应就叫了一个小 厮,拿了个篮儿,带着几百钱往市上去了。一面买了些鱼肉果品之类,先打发小厮归家整治;一面 走进按察司衙门里头去,密禀与廉使知道。廉使吩咐史应先回家去伴住他,不可放走了。随即差两 个公人,写个朱笔票与他道:“立拘新都杨宦家人纪三面审,毋迟时刻!”公人赍了小票,一径到史 应家里来 第29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29 页 当夜纪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正是红花场庄上之房。次日起来,看了红花,讲倒了价钱,两人 各取银子出来兑足了。两下各各相让有余,彼此情投意合。是日纪老三果然宰鸡买肉,办起东道来。 史、魏两人市上去买了些纸马香烛之类,回到庄上摆设了,先献了神,各写出年月日时来。史应最 长,纪老三小一岁,魏能又小一岁,挨次序立拜了神,各述了结拜之意,道:“自此之后,彼此无欺, 有无相济,患难相救,久远不忘;若有违盟,神明殛之!”设誓已毕,从此两人称纪老三为二哥,纪 老三称两人为大哥、三哥。彼此喜乐,当晚吃个尽欢而散。原来蜀中传下刘、关、张三人之风,最 重的是结义,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工夫,以结其心。却是未敢说什么正经心肠话,只收了红花停 当,且还成都。发在铺中兑客,也原有两分利息,收起银子,又走此路。数月之中,如此往来了五 六次。去便与纪老三绸缪,我请你,你请我,日日欢饮,真个如兄若弟,形迹俱忘。 一日酒酣,史应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们遇得好兄弟,到此一番,尽兴一番。”魏能接 口道:“纪二哥待我们弟兄只好这等了。我心上还嫌他一件未到处。”纪老三道:“小弟何事得罪?但 说出来,自家弟兄不要避忌。”魏能道:“我们晚间贪得一觉好睡,相好弟兄,只该着落我们在安静 去处便好。今在此间,每夜听得鬼叫,梦寐多是不安的,有这件不像意。这是二哥欠检点处,小弟 心性怕鬼的,只得直说了。“纪老三道:“果然鬼叫么?”史应道:“是有些诧异,小弟也听得的,不 只是魏三哥。”魏能道:“不叫,难道小弟掉谎?”纪老三点点头道:“这也怪他叫不得。”对着斟酒的 一个伙计道:“你道叫的是兀谁?毕竟是云南那人了。”史应、魏能见说出真话来,只做原晓得一般, 不加惊异,趁口道:“云南那人之死,我们也闻得久了。只是既死之后,二哥也该积些阴骘,与你家 老爷说个方便,与他一堆土埋藏了尸骸也好。为何抛弃他在那里了,使他每夜这等叫苦连天?”纪老 三道:“死便死得苦了,尸骸原是埋藏的。不要听外边人胡猜乱说!”两人道:“外人多说是当时抛弃 了,二哥又说是埋藏了。若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苦?”纪老三道:“两个兄弟不信,我领你去看。 煞也古怪,但是埋他这一块地上,一些红花也不生哩!”史应道:“我每趁着酒兴,斟杯热酒儿,到 他那堆里浇他一浇,叫他晚间不要这等怪叫。就在空旷去处,再吃两大杯尽尽兴。” 两个一齐起身,走出红花场上来。纪老三只道是散酒之意,那道是有心的?也起了身,叫小的 带了酒盒,随了他们同步,引他们到一个所在来看。但见:弥漫怨气结成堆,凛冽凄风团作阵。若 还不遇有心人,沉埋数载谁相问?纪老三把手指道:“那一块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个的尸 骸,怎说得不曾埋藏?”史应就斟下个大杯,向空里作个揖道:“云南的弟兄,请一杯儿酒,晚间不 要来惊吓我们。”魏能道:“我也奠他一杯,凑成双杯。”纪老三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不是 大哥、三哥来,这两滴酒,几时能够到他泉下?”史应道:“也是他的缘份。”大家笑了一场。又将盒 来摆在红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几拳,各各连饮几个大觥。看看日色曛黑,方才住手。 两个早已把埋尸的所在周围暗记认定了,仍到庄房里宿歇。次日对纪老三道:“昨夜果然安静些, 想是这两杯酒吃得快活了。”大家笑了一回。是日别了纪老三要回,就问道:“二哥几时也到省下来 走走,我们也好做个东道,尽个薄意,回敬一回敬。不然,我们只是叨扰,再无回答,也觉面皮忒 厚了。”纪老三道:“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没事不到省下,除非冬底要买过年物事,是必要到你们 那里走走,专意来拜大哥、三哥的宅上便是。”三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应、魏能此番踹知了实地,是长是短,来禀明了谢廉使。廉使道:“你们果是能干。既是这等 了,外边不可走漏一毫风信。但等那姓纪的来到省城,即忙密报我知道,自有道理。”两人禀了出来, 自在外边等候纪老三来省。 看看残年将尽,纪老三果然来买年货,特到史家、魏家拜望。两人住处差不多远,接着纪老三, 欢天喜地道:“好风吹得贵客到此。”史应叫魏能偎伴了他,道:“魏三哥且陪着纪二哥坐一坐。小弟 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东西,寻些来家请二哥。”魏能道:“是,是。快来则个。”史应就叫了一个小 厮,拿了个篮儿,带着几百钱往市上去了。一面买了些鱼肉果品之类,先打发小厮归家整治;一面 走进按察司衙门里头去,密禀与廉使知道。廉使吩咐史应先回家去伴住他,不可放走了。随即差两 个公人,写个朱笔票与他道:“立拘新都杨宦家人纪三面审,毋迟时刻!”公人赍了小票,一径到史 应家里来
刻拍案惊奇 史应先到家里整治酒肴。正与纪老三接风,吃到兴头上,听得外边敲门响。史应叫小厮开了门, 只见两个公人跑将进来,对史、魏两人唱了喏,却不认得纪老三,问道:“这位可是杨管家么?”史、 魏两人会了意,说道:“正是杨家纪大叔。”公人也拱一拱手,说道:“敝司主要请管家相见。”纪老 三吃一惊道:“有何事要见我,莫非错了?”公人道:“不错,见有小票在此。”便拿出朱笔的小票来 看。史应、魏能假意吃惊道:“古怪!这是怎么起的?”公人道:“老爷要问杨乡宦家中事体,一向吩 咐道:‘但有管家到省,即忙缉报。'方才见史官人市上买东西,说道请杨家的纪管家。不知那个多嘴 的禀知了老爷,故此特着我每到来相请。”纪老三呆了一晌道:“没事唤我怎的?我须不曾犯事。”公 人道:“谁知犯不犯,见了老爷便知端的。”史、魏两人道:“二哥自身没甚事,便去见见不妨。”纪 老三道:“决然为我们家里的老头儿,再无别事。”史、魏两人道:“倘若问着家中事体,只是从直说 了,料不吃亏的。既然两位牌头到此,且请便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何如?”公人道:“多谢厚情 只是老爷立等回话的公事,从容不得。”史、应不由他分说,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几觥,吃了些案酒 公人又催起身。史应道:“我便陪着二哥到衙门里去去,魏三哥在家再收拾好了东西,烫热了酒,等 见见官来尽兴。”纪老三道:“小弟衙门里不熟,史大哥肯同走走,足见帮衬。 纪老三没处躲闪,只得跟了两个公人到按察司里来。传梆禀知谢廉使,廉使不升堂,竟叫进私 衙里来。廉使问道:“你是新都杨佥事的家人么?”纪老三道:“小的是。”廉使道:“你家主做的歹事, 你可知道详细么?”纪老三道:“小的家主果然有一两件不守分够当。只是小的主仆之分,不敢明言。” 廉使道:“你从直说了,我饶你打。若有一毫隐蔽,我就用夹棍了!”纪老三道:“老爷要问那一件 小的好说。家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处说起?”廉使冷笑道:“这也说的是。”案上番那状词,再 看一看,便问道:“你只说那云南张贡生主仆五命,今在何处?”纪老三道:“这个不该是小的说的 家主这件事,其实有些亏天理。”廉使道:“你且慢慢说来。”纪老三便把从头如何来讨银,如何留他 吃酒,如何杀死了埋在红花地里,说了个备细。谢廉使写了口词道:“你这人到老实,我不难为你 权发监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当下把纪老三发下监中。史应、魏能到也为日前相处分上,照管他 一应事体,叫监中不要难为他,不在话下 谢廉使审得真情,即发宪牌一张,就差史应、魏能两人赍到新都县,着落知县身上,要佥事杨 某正身,系连杀五命公事,如不擒获,即以知县代解。又发牌捕衙在红花场起尸。两人领命到得县 里,已是除夜那一日了。新都知县接了来文,又见两承差口禀紧急,吓得两手无措。忖道:“今日是 年晚,此老必定在家,须乘此时调兵围住,出其不意,方无走失。”即忙唤兵房佥牌出去,调取一卫 兵来,有三百余人,知县自领了,把杨家围得铁桶也似 其时杨佥事正在家饮团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门重重关闭了,自与群妾内宴,歌的歌,舞的 舞。内中一妾唱一只《黄莺儿》道:“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 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杨佥事见唱出“滇南”两字,一个撞心 拳,变了脸色道:“要你们提起甚么滇南不滇南!”心下有些不快活起来。不想知县已在外边,看见 大门关上,两个承差是认得他家路径的,从侧边梯墙而入。先把大门开了,请知县到正厅上坐下 叫人到里边传报道:“邑主在外有请!”杨佥事正因“滇南”二字触着隐衷,有些动心。忽听得知县来 到正厅上,想道:“这时候到此何干?必有跷蹊。莫非前事有人告发了?”心下惊惶,一时无计,道 且躲过了他再处,急往厨下灶前去躲。知县见报了许久不出,恐防有失,忙入中堂,自求搜寻。家 中妻妾一时藏避不及。知县吩咐:“唤一个上前来说话!”此时无奈,只得走一个妇女出来答应。知 县问道:“你家爷那里去了?”这个妇人回道:“出外去了,不在家里。”知县道:“胡说!今日是年晚, 难道不在家过年的?”叫从人将拶子拶将起来。这妇人着了忙,喊道:“在!在!”就把手指着厨下。 知县率领从人竟往厨下来搜。佥事无计可施,只得走出来道:“今日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内室? 知县道:“非干晚生之事,乃是按台老大人、宪长老大人相请,问甚么连杀五命的公事,要老先生星 夜到司对理。如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解,不得不如此唐突。”佥事道:“随你甚么事,也须让过年 节。”知县道:“上司紧急,两个承差坐提,等不得过年。只得要烦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 知县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宽展。佥事无奈,只得随了知县出门。知县登时佥了解批,连夜解赴 第30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30 页 史应先到家里整治酒肴。正与纪老三接风,吃到兴头上,听得外边敲门响。史应叫小厮开了门, 只见两个公人跑将进来,对史、魏两人唱了喏,却不认得纪老三,问道:“这位可是杨管家么?”史、 魏两人会了意,说道:“正是杨家纪大叔。”公人也拱一拱手,说道:“敝司主要请管家相见。”纪老 三吃一惊道:“有何事要见我,莫非错了?”公人道:“不错,见有小票在此。”便拿出朱笔的小票来 看。史应、魏能假意吃惊道:“古怪!这是怎么起的?”公人道:“老爷要问杨乡宦家中事体,一向吩 咐道:‘但有管家到省,即忙缉报。’方才见史官人市上买东西,说道请杨家的纪管家。不知那个多嘴 的禀知了老爷,故此特着我每到来相请。”纪老三呆了一晌道:“没事唤我怎的?我须不曾犯事。”公 人道:“谁知犯不犯,见了老爷便知端的。”史、魏两人道:“二哥自身没甚事,便去见见不妨。”纪 老三道:“决然为我们家里的老头儿,再无别事。”史、魏两人道:“倘若问着家中事体,只是从直说 了,料不吃亏的。既然两位牌头到此,且请便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何如?”公人道:“多谢厚情。 只是老爷立等回话的公事,从容不得。”史、应不由他分说,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几觥,吃了些案酒。 公人又催起身。史应道:“我便陪着二哥到衙门里去去,魏三哥在家再收拾好了东西,烫热了酒,等 见见官来尽兴。”纪老三道:“小弟衙门里不熟,史大哥肯同走走,足见帮衬。” 纪老三没处躲闪,只得跟了两个公人到按察司里来。传梆禀知谢廉使,廉使不升堂,竟叫进私 衙里来。廉使问道:“你是新都杨佥事的家人么?”纪老三道:“小的是。”廉使道:“你家主做的歹事, 你可知道详细么?”纪老三道:“小的家主果然有一两件不守分够当。只是小的主仆之分,不敢明言。” 廉使道:“你从直说了,我饶你打。若有一毫隐蔽,我就用夹棍了!”纪老三道:“老爷要问那一件? 小的好说。家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处说起?”廉使冷笑道:“这也说的是。”案上番那状词,再 看一看,便问道:“你只说那云南张贡生主仆五命,今在何处?”纪老三道:“这个不该是小的说的, 家主这件事,其实有些亏天理。”廉使道:“你且慢慢说来。”纪老三便把从头如何来讨银,如何留他 吃酒,如何杀死了埋在红花地里,说了个备细。谢廉使写了口词道:“你这人到老实,我不难为你。 权发监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当下把纪老三发下监中。史应、魏能到也为日前相处分上,照管他 一应事体,叫监中不要难为他,不在话下。 谢廉使审得真情,即发宪牌一张,就差史应、魏能两人赍到新都县,着落知县身上,要佥事杨 某正身,系连杀五命公事,如不擒获,即以知县代解。又发牌捕衙在红花场起尸。两人领命到得县 里,已是除夜那一日了。新都知县接了来文,又见两承差口禀紧急,吓得两手无措。忖道:“今日是 年晚,此老必定在家,须乘此时调兵围住,出其不意,方无走失。”即忙唤兵房佥牌出去,调取一卫 兵来,有三百余人,知县自领了,把杨家围得铁桶也似。 其时杨佥事正在家饮团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门重重关闭了,自与群妾内宴,歌的歌,舞的 舞。内中一妾唱一只《黄莺儿》道:“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 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杨佥事见唱出“滇南”两字,一个撞心 拳,变了脸色道:“要你们提起甚么滇南不滇南!”心下有些不快活起来。不想知县已在外边,看见 大门关上,两个承差是认得他家路径的,从侧边梯墙而入。先把大门开了,请知县到正厅上坐下, 叫人到里边传报道:“邑主在外有请!”杨佥事正因“滇南”二字触着隐衷,有些动心。忽听得知县来 到正厅上,想道:“这时候到此何干?必有跷蹊。莫非前事有人告发了?”心下惊惶,一时无计,道 且躲过了他再处,急往厨下灶前去躲。知县见报了许久不出,恐防有失,忙入中堂,自求搜寻。家 中妻妾一时藏避不及。知县吩咐:“唤一个上前来说话!”此时无奈,只得走一个妇女出来答应。知 县问道:“你家爷那里去了?”这个妇人回道:“出外去了,不在家里。”知县道:“胡说!今日是年晚, 难道不在家过年的?”叫从人将拶子拶将起来。这妇人着了忙,喊道:“在!在!”就把手指着厨下。 知县率领从人竟往厨下来搜。佥事无计可施,只得走出来道:“今日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内室?” 知县道:“非干晚生之事,乃是按台老大人、宪长老大人相请,问甚么连杀五命的公事,要老先生星 夜到司对理。如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解,不得不如此唐突。”佥事道:“随你甚么事,也须让过年 节。”知县道:“上司紧急,两个承差坐提,等不得过年。只得要烦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 知县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宽展。佥事无奈,只得随了知县出门。知县登时佥了解批,连夜解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