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拍案惊奇 话相商则个。”妙通道:“晓得了。”说罢话,望内里就走进去, 见了孺人,孺人道:“多时不来走走。”妙通道:“见说孺人有些贵恙,正要来看,恰好小哥来唤 我,故此就来了。”孺人道:“前日我侄初到,心中一喜一悲,又兼辛苦了些儿,生出病来。而今小 恙已好,不劳费心。只有一句话儿要与师父说说。”妙通道:“甚么话?”孺人道:“我只为女儿未有 人家,日夜忧愁。”妙通道:“一时也难得像意的。”孺人道:“有到有一个在这里,正要与师父商量。” 妙通道:“是那个?到要与我出家人商量。”孺人道:“且莫说出那个,只问师父一句话,我京中来的 侄儿说道先认得你的,可晓得么?”妙通道:“在我那里作寓好些时,见我说起孺人,才来认亲的, 怎不晓得?且是好一个俊雅人物!”孺人道:“我这侄儿,与我女儿同年所生,先前也曾告诉师父过 的。当时在京就要把女儿许他为妻,是我家当先老爹不肯。我出京之时,私下把一个钿盒分开两扇, 各藏一扇以为后验,写下文书一纸。当时侄儿还小,经今年远,这钿盒、文书虽不知还在不在,人 却是了。眼见得女儿别家无缘,也似有个天意在那里。我意欲完前日之约,不好自家启齿:抑且不 知他京中曾娶过妻否,要烦你到西堂与我侄儿说此事,如若未娶,待与他圆成了可好么?”妙通道: “这个当得,管取一说就成。且拿了这半扇钿盒去,好做个话柄。”孺人道:“说得是。”走进房里去, 取出来交与妙通。妙通袋在袖里了,一径到西堂书房中来。 翰林接着道:“师父见过家姑了?”妙通道:“是见过了。”翰林道:“有甚说话?”妙通道:“多时 不见,闲叙而已。”翰林道:“可见我妹子么?”妙通道:“方才不曾见,再过会到他房里去。”翰林道: “好个精致房,只可惜独自孤守!”妙通道:“目下也要说一个人与他了。”翰林道:“起先师父说有头 亲事要与小生为媒,是那一家?”妙通道:“是有一家,是老身的檀越。小娘子模样尽好,正与相公 厮称。只是相公要娶妾,必定有个正夫人了,他家却是不肯做妾的。”翰林道:“小生曾有正妻,亡 过一年多了。恐怕一时难得门当户对的佳配,所以且说个取妾。若果有好人家像得吾意,自然聘为 正室了。”妙通道:“你要怎么样的才像得你意?”翰林把手指着里面道:“不瞒老师父说,得像这里 表妹方妙。”妙通笑道:“容貌到也差不多儿。”翰林道:“要多少聘财?”妙通袖里摸出钿盒来,道: “不须别样聘财,却倒是个难题目。他家有半扇金盒儿,配得上的就嫁他。”翰林接上手一看,明知 是那半扇的底儿,不胜欢喜。故意问道:“他家要配此盒,必有缘故。师父可晓得备细?”妙通道:“当 初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有个中表曾结姻盟,各分钿盒一扇为证。若有那扇,便是前缘了。”翰林道 “若论钿盒,我也有半扇,只不知可配得着否?”急在拜匣中取出来,一配,却好是一个盒儿。妙通 道:“果然是一个,亏你还留得在。”翰林道:“你且说那半扇,是那一家的?”妙通道:“再有那家? 怎佯不知,到来哄我?是你的亲亲表妹桂娘子的,难道你到不晓得?”翰林道:“我见师父藏头露尾 不肯直说出来,所以也做哑妆呆,取笑一回。却又一件,这是家姑从幼许我的,何必今日又要师父 多这些宛转?”妙通道:“令姑也曾道来,年深月久,只怕相公已曾别娶,就不好意思,所以要老身 探问个明白。今相公弦断未续,钿盒现配成双。待老身回复孺人,只须成亲罢了。”翰林道:“多谢 撮合大恩!只不知几时可以成亲?早得一日也好。”妙通道:“你这馋样的新郎!明日是中秋佳节, 我撺掇孺人就完成了罢,等甚么日子?”翰林道:“多感!多感! 妙通袖里怀了这两扇完全的钿盒,欣然而去,回复孺人。孺人道是骨肉重完,旧物再见,喜欢 无尽,只待明日成亲吃喜酒了。此时胸中十万分,那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儿?正是:只认盒为真 岂知人是假?奇事颠倒颠,一似塞翁马 权翰林喜之如狂,一夜不睡。绝早起来,叫权忠到当铺里去赁了一顶儒巾,一套儒衣,整备拜 堂。孺人也绝早起来,料理酒席,催促女儿梳妆,少不得一对参拜行礼。权翰林穿着儒衣,正似白 龙鱼服,掩着口只是笑,连权忠也笑。旁人看的无非道是他喜欢之故,那知其情?但见花烛辉煌, 恍作游仙一梦。有词为证:银烛灿芙渠,瑞鸭微喷麝烟浮。喜红丝初绾,宝合曾输。何郎俊才调凌 云,谢女艳容华濯露。月轮正值团圆暮,雅称锦堂欢聚。——右调《西眉序》。酒罢送入洞房,就 是东边小院桂娘的卧房,乃前日偷眠妄想、强进挨光的所在,今日停眠整宿,你道快活不快活!权 翰林真如入蓬莱山岛了 入得罗帏,男贪女爱,两情欢畅,自不必说。云雨既阑,翰林抚着桂娘道:“我和你千里姻缘, 第21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21 页 话相商则个。”妙通道:“晓得了。”说罢话,望内里就走进去。 见了孺人,孺人道:“多时不来走走。”妙通道:“见说孺人有些贵恙,正要来看,恰好小哥来唤 我,故此就来了。”孺人道:“前日我侄初到,心中一喜一悲,又兼辛苦了些儿,生出病来。而今小 恙已好,不劳费心。只有一句话儿要与师父说说。”妙通道:“甚么话?”孺人道:“我只为女儿未有 人家,日夜忧愁。”妙通道:“一时也难得像意的。”孺人道:“有到有一个在这里,正要与师父商量。” 妙通道:“是那个?到要与我出家人商量。”孺人道:“且莫说出那个,只问师父一句话,我京中来的 侄儿说道先认得你的,可晓得么?”妙通道:“在我那里作寓好些时,见我说起孺人,才来认亲的, 怎不晓得?且是好一个俊雅人物!”孺人道:“我这侄儿,与我女儿同年所生,先前也曾告诉师父过 的。当时在京就要把女儿许他为妻,是我家当先老爹不肯。我出京之时,私下把一个钿盒分开两扇, 各藏一扇以为后验,写下文书一纸。当时侄儿还小,经今年远,这钿盒、文书虽不知还在不在,人 却是了。眼见得女儿别家无缘,也似有个天意在那里。我意欲完前日之约,不好自家启齿;抑且不 知他京中曾娶过妻否,要烦你到西堂与我侄儿说此事,如若未娶,待与他圆成了可好么?”妙通道: “这个当得,管取一说就成。且拿了这半扇钿盒去,好做个话柄。”孺人道:“说得是。”走进房里去, 取出来交与妙通。妙通袋在袖里了,一径到西堂书房中来。 翰林接着道:“师父见过家姑了?”妙通道:“是见过了。”翰林道:“有甚说话?”妙通道:“多时 不见,闲叙而已。”翰林道:“可见我妹子么?”妙通道:“方才不曾见,再过会到他房里去。”翰林道: “好个精致房,只可惜独自孤守!”妙通道:“目下也要说一个人与他了。”翰林道:“起先师父说有头 亲事要与小生为媒,是那一家?”妙通道:“是有一家,是老身的檀越。小娘子模样尽好,正与相公 厮称。只是相公要娶妾,必定有个正夫人了,他家却是不肯做妾的。”翰林道:“小生曾有正妻,亡 过一年多了。恐怕一时难得门当户对的佳配,所以且说个取妾。若果有好人家像得吾意,自然聘为 正室了。”妙通道:“你要怎么样的才像得你意?”翰林把手指着里面道:“不瞒老师父说,得像这里 表妹方妙。”妙通笑道:“容貌到也差不多儿。”翰林道:“要多少聘财?”妙通袖里摸出钿盒来,道: “不须别样聘财,却倒是个难题目。他家有半扇金盒儿,配得上的就嫁他。”翰林接上手一看,明知 是那半扇的底儿,不胜欢喜。故意问道:“他家要配此盒,必有缘故。师父可晓得备细?”妙通道:“当 初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有个中表曾结姻盟,各分钿盒一扇为证。若有那扇,便是前缘了。”翰林道: “若论钿盒,我也有半扇,只不知可配得着否?”急在拜匣中取出来,一配,却好是一个盒儿。妙通 道:“果然是一个,亏你还留得在。”翰林道:“你且说那半扇,是那一家的?”妙通道:“再有那家? 怎佯不知,到来哄我?是你的亲亲表妹桂娘子的,难道你到不晓得?”翰林道:“我见师父藏头露尾 不肯直说出来,所以也做哑妆呆,取笑一回。却又一件,这是家姑从幼许我的,何必今日又要师父 多这些宛转?”妙通道:“令姑也曾道来,年深月久,只怕相公已曾别娶,就不好意思,所以要老身 探问个明白。今相公弦断未续,钿盒现配成双。待老身回复孺人,只须成亲罢了。”翰林道:“多谢 撮合大恩!只不知几时可以成亲?早得一日也好。”妙通道:“你这馋样的新郎!明日是中秋佳节, 我撺掇孺人就完成了罢,等甚么日子?”翰林道:“多感!多感!” 妙通袖里怀了这两扇完全的钿盒,欣然而去,回复孺人。孺人道是骨肉重完,旧物再见,喜欢 无尽,只待明日成亲吃喜酒了。此时胸中十万分,那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儿?正是:只认盒为真, 岂知人是假?奇事颠倒颠,一似塞翁马。 权翰林喜之如狂,一夜不睡。绝早起来,叫权忠到当铺里去赁了一顶儒巾,一套儒衣,整备拜 堂。孺人也绝早起来,料理酒席,催促女儿梳妆,少不得一对参拜行礼。权翰林穿着儒衣,正似白 龙鱼服,掩着口只是笑,连权忠也笑。旁人看的无非道是他喜欢之故,那知其情?但见花烛辉煌, 恍作游仙一梦。有词为证:银烛灿芙渠,瑞鸭微喷麝烟浮。喜红丝初绾,宝合曾输。何郎俊才调凌 云,谢女艳容华濯露。月轮正值团圆暮,雅称锦堂欢聚。——右调《西眉序》。酒罢送入洞房,就 是东边小院桂娘的卧房,乃前日偷眠妄想、强进挨光的所在,今日停眠整宿,你道快活不快活!权 翰林真如入蓬莱山岛了。 入得罗帏,男贪女爱,两情欢畅,自不必说。云雨既阑,翰林抚着桂娘道:“我和你千里姻缘
刻拍案惊奇 今朝美满,可谓三生有幸。”桂娘道:“我和你自幼相许,今日完聚,不足为奇。所喜者,隔着多年 又如此远路,到底团圆,乃像是天意周全耳。只有一件,你须不是这里人,今入赘我家,不知到底 萍踪浪迹,归于何处?抑且不知你为儒为商,作何生业。我嫁鸡逐鸡,也要商量个终身之策。一时 欢爱不足恋也。”翰林道:“你不须多虑。只怕你不嫁得我,既嫁了我,包你有好处。”桂娘道:“有 甚好处?料没有五花官诰夫人之分。”翰林笑道:“别件或者烦难,若只要五花官诰,包管箱笼里就 取得出。”桂娘啐了一啐道:“亏你不羞!”桂娘只道是一句夸大的说话,不以为意。翰林却也含笑, 不就明言。且只软款温柔,轻怜痛惜,如鱼似水,过了一夜。 明晨起来,各各梳洗已毕,一对儿穿着大衣,来拜见尊姑,并谢妙通为媒之功。正行礼之时, 忽听得堂前一片价筛锣,像有十来个人喧嚷将起来,慌得小舅糕儿没钻处。翰林走出堂前来,问道: “谁人在此罗唣?”说声未了,只见老家人权孝,同了一班京报人一见了就磕头道:“京中报人特来报 爷高升的。小人们那里不寻得到?方才街上遇见权忠,才知爷寄迹在此。却如何这般打扮?快请换 了衣服!”权翰林连忙摇手,叫他不要说破,禁得那一个住?你也“权爷”、我也“权爷”不住的叫,拿 出一张报单来,已升了学士之职,只管嚷着求赏。翰林着实叫他们:“不要说我姓权!”京报人那管 甚么头由,早把一张报喜的红纸高高贴起在中间,上写:“飞报:贵府老爷权,高升翰林学士,命下 这里跟随管家权忠拿出冠带,对学士道:“料想瞒不过了,不如老实行事罢!”学士带笑脱了儒巾儒 衣,换了冠带,讨香案来,谢了圣恩。吩咐京报人出去门外候赏 转身进来,重请岳母拜见。那孺人出于不意,心慌撩乱,没个是处,好像青天里一个霹雳,不 知是那里起的。只见学士拜下去,孺人连声道:“折杀老身也!老身不知贤婿姓权,乃是朝廷贵臣,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望高抬贵手,恕家下简慢之罪。”学士道:“而今总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说了 孺人道:“不敢动问贤婿,贤婿既非姓白,为何假称舍侄,光降寒门?其间必有因由。”学士道:“小 婿寄迹禅林,晚间闲步月下,看见令爱芳姿,心中仰慕无已。问起妙通师父,说着姓名居址,家中 长短备细,故此托名前来,假意认亲。不想岳母不疑,欣然招纳,也是三生有缘。”妙通道:“学士 初到庵中,原说姓权。后来说着孺人家事,就转口说了姓白。小尼也曾问来,学士回说道:‘因为访 亲,所以改换名姓。'岂知贵人游戏,我们多被瞒得不通风,也是一场天大笑话。”孺人道:“却又 件,那半扇钿盒却自何来?难道贤婿是通神的?”学士笑道:“侄儿是假,钿盒却真。说起来实有天 缘,非可强也。”孺人与妙通多惊异道:“愿闻其详。”学士道:“小婿在长安市上偶然买得此盒一扇 那包盒的却是文字一纸,正是岳母写与令侄留哥的,上有令爱名字。今此纸见在小婿处,所以小婿 发有胆冒认了。求岳母饶恕欺诳之罪。”孺人道:“此话不必题起了。只是舍侄家为何把此盒出卖? 卖的是甚么样人?贤婿必然明白。”学士道:“卖的是一个老儿,说是令兄旧房主。他说令兄全家遭 疫,少者先亡,止遗老口,一时逃去,所以把物件遗下,拿出来卖的。”孺人道:“这等说起来,我 兄与侄皆不可保,真个是物在人亡了!”不觉掉下泪来。妙通便收科道:“老孺人,姻缘分定,而今 还管甚侄儿不侄儿,是姓权是姓白?招得个翰林学士做女婿,须不辱莫了你的女儿。”孺人道:“老 师父说得有理。”大家称喜不尽 此时桂娘子在旁,逐句逐句听着,口虽不说出来,才晓得昨夜许他五花官诰做夫人,是有来历 的,不是过头说话:亦且钿盒天缘,实为凑巧,心下得意,不言可知。权学士既喜着桂娘美貌,又 见钿盒之遇,以为奇异,两下恩爱非常。重谢了妙通师父,连岳母、小舅都带了赴任。后来秩满, 桂娘封为宜人,夫妻偕老。世间百物总凭缘,大海浮萍有偶然。不向长安买钿盒,何从千里配婵娟? 卷四青楼市探人踪红花场假鬼闹 昔宋时三衢守宋彦瞻以书答状原留梦炎,其略云:“尝闻前辈之言:吾乡昔有第奉常而归,旗 者、鼓者、馈者、迓者、往来而观者,阗路骈陌如堵墙。既而闺门贺焉,宗族贺焉,姻者、友者、 客者交贺焉,至于仇者亦蒙耻含愧而贺且谢焉。独邻居一室,扃騑远引若避寇然。予因怪而问之, 愀然曰:“所贵乎衣锦之荣者,谓其得时行道也,将有以庇吾乡里也。今也,或窃一名,得一官 即起朝贵暮富之想。名愈高,官愈穹,而用心愈谬。武断者有之,庇奸慝、持州县者有之,是一身 第22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22 页 今朝美满,可谓三生有幸。”桂娘道:“我和你自幼相许,今日完聚,不足为奇。所喜者,隔着多年, 又如此远路,到底团圆,乃像是天意周全耳。只有一件,你须不是这里人,今入赘我家,不知到底 萍踪浪迹,归于何处?抑且不知你为儒为商,作何生业。我嫁鸡逐鸡,也要商量个终身之策。一时 欢爱不足恋也。”翰林道:“你不须多虑。只怕你不嫁得我,既嫁了我,包你有好处。”桂娘道:“有 甚好处?料没有五花官诰夫人之分。”翰林笑道:“别件或者烦难,若只要五花官诰,包管箱笼里就 取得出。”桂娘啐了一啐道:“亏你不羞!”桂娘只道是一句夸大的说话,不以为意。翰林却也含笑, 不就明言。且只软款温柔,轻怜痛惜,如鱼似水,过了一夜。 明晨起来,各各梳洗已毕,一对儿穿着大衣,来拜见尊姑,并谢妙通为媒之功。正行礼之时, 忽听得堂前一片价筛锣,像有十来个人喧嚷将起来,慌得小舅糕儿没钻处。翰林走出堂前来,问道: “谁人在此罗唣?”说声未了,只见老家人权孝,同了一班京报人一见了就磕头道:“京中报人特来报 爷高升的。小人们那里不寻得到?方才街上遇见权忠,才知爷寄迹在此。却如何这般打扮?快请换 了衣服!”权翰林连忙摇手,叫他不要说破,禁得那一个住?你也“权爷”、我也“权爷”不住的叫,拿 出一张报单来,已升了学士之职,只管嚷着求赏。翰林着实叫他们:“不要说我姓权!”京报人那管 甚么头由,早把一张报喜的红纸高高贴起在中间,上写:“飞报:贵府老爷权,高升翰林学士,命下。” 这里跟随管家权忠拿出冠带,对学士道:“料想瞒不过了,不如老实行事罢!”学士带笑脱了儒巾儒 衣,换了冠带,讨香案来,谢了圣恩。吩咐京报人出去门外候赏。 转身进来,重请岳母拜见。那孺人出于不意,心慌撩乱,没个是处,好像青天里一个霹雳,不 知是那里起的。只见学士拜下去,孺人连声道:“折杀老身也!老身不知贤婿姓权,乃是朝廷贵臣,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望高抬贵手,恕家下简慢之罪。”学士道:“而今总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说了。” 孺人道:“不敢动问贤婿,贤婿既非姓白,为何假称舍侄,光降寒门?其间必有因由。”学士道:“小 婿寄迹禅林,晚间闲步月下,看见令爱芳姿,心中仰慕无已。问起妙通师父,说着姓名居址,家中 长短备细,故此托名前来,假意认亲。不想岳母不疑,欣然招纳,也是三生有缘。”妙通道:“学士 初到庵中,原说姓权。后来说着孺人家事,就转口说了姓白。小尼也曾问来,学士回说道:‘因为访 亲,所以改换名姓。’岂知贵人游戏,我们多被瞒得不通风,也是一场天大笑话。”孺人道:“却又一 件,那半扇钿盒却自何来?难道贤婿是通神的?”学士笑道:“侄儿是假,钿盒却真。说起来实有天 缘,非可强也。”孺人与妙通多惊异道:“愿闻其详。”学士道:“小婿在长安市上偶然买得此盒一扇, 那包盒的却是文字一纸,正是岳母写与令侄留哥的,上有令爱名字。今此纸见在小婿处,所以小婿 一发有胆冒认了。求岳母饶恕欺诳之罪。”孺人道:“此话不必题起了。只是舍侄家为何把此盒出卖? 卖的是甚么样人?贤婿必然明白。”学士道:“卖的是一个老儿,说是令兄旧房主。他说令兄全家遭 疫,少者先亡,止遗老口,一时逃去,所以把物件遗下,拿出来卖的。”孺人道:“这等说起来,我 兄与侄皆不可保,真个是物在人亡了!”不觉掉下泪来。妙通便收科道:“老孺人,姻缘分定,而今 还管甚侄儿不侄儿,是姓权是姓白?招得个翰林学士做女婿,须不辱莫了你的女儿。”孺人道:“老 师父说得有理。”大家称喜不尽。 此时桂娘子在旁,逐句逐句听着,口虽不说出来,才晓得昨夜许他五花官诰做夫人,是有来历 的,不是过头说话;亦且钿盒天缘,实为凑巧,心下得意,不言可知。权学士既喜着桂娘美貌,又 见钿盒之遇,以为奇异,两下恩爱非常。重谢了妙通师父,连岳母、小舅都带了赴任。后来秩满, 桂娘封为宜人,夫妻偕老。世间百物总凭缘,大海浮萍有偶然。不向长安买钿盒,何从千里配婵娟? 卷四 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 昔宋时三衢守宋彦瞻以书答状原留梦炎,其略云:“尝闻前辈之言:吾乡昔有第奉常而归,旗 者、鼓者、馈者、迓者、往来而观者,阗路骈陌如堵墙。既而闺门贺焉,宗族贺焉,姻者、友者、 客者交贺焉,至于仇者亦蒙耻含愧而贺且谢焉。独邻居一室,扃騑远引若避寇然。予因怪而问之, 愀然曰:‘所贵乎衣锦之荣者,谓其得时行道也,将有以庇吾乡里也。今也,或窃一名,得一官, 即起朝贵暮富之想。名愈高,官愈穹,而用心愈谬。武断者有之,庇奸慝、持州县者有之,是一身
刻拍案惊奇 之荣,一乡之害也。其居日以广,邻居日以蹙。吾将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贺为?’” 此一段话,载在《齐东野语》中。皆因世上官宦,起初未经发际变泰,身居贫贱时节,亲戚、 朋友、宗族、乡邻,那一个不望他得了一日,大家增光?及至后边风云际会,超出泥涂,终日在仕 宦途中、冠裳里面驰逐富贵,奔趋利名,将自家困穷光景尽多抹过,把当时贫交看不在眼里,放不 在心上,全无一毫照顾周恤之意,淡淡相看,用不着他一分气力,真叫得官情纸薄,不知向时盼望 他在这些意思,竟归何用!虽然如此,这样人虽是恶薄,也只是没用罢了。撞着有志气肩巴硬的 拚得个不奉承他,不求告他,也无奈我何,不为大害。更有一等狠心肠的人,偏要从家门首打墙脚 起,诈害亲戚,侵占乡里,受投献,窝盗贼,无风起浪,没屋架梁,把一个地方搅得齑菜不生,鸡 犬不宁,人人惧惮,个个收敛,怕生出衅端撞在他网里了。他还要疑心别人仗他势力得了什么便宜 心下不放松的昼夜算计。似此之人,乡里有了他,怎如没有的安静?所以宋彦瞻见留梦炎中状原之 后,把此书规讽他,要他做好人的意思。其间说话虽是愤激,却句句透切着今时病痛。看官每不信 小子而今单表一个作恶的官宦,做着没天理的够当,后来遇着清正严明的宪司做对头,方得明正其 罪,说来与世上人劝戒一番。有诗为证:恶人心性自天生,慢道多因习染成。用尽凶谋如翅虎,岂 知有日贯为盈! 这段话文,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后来没收煞,不好说得他名讳。其 人家富心贪,凶暴残忍,居家为一乡之害,自不必说。曾在云南做兵备佥事,其时属下有个学霸廪 生,姓张名寅,父亲是个巨万财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张廪生;妾所生一子,名唤张宾, 年纪尚幼。张廪生母亲先年已死,父亲就把家事尽托长子经营。那廪生学业尽通,考试每列高等 时称为名士,颇与郡县官长往来。只是赋性阴险,存心不善。父亲见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劝他道: 我家道尽裕,够你几世受用不了:况你学业日进,发达有时,何苦锱铢较量,讨人便宜怎的?”张 廪生不以为好言,反疑道:“父亲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财物轻易,嫌道我苛刻。况我母已死,见前 父亲有爱妾幼子,到底他们得便宜。我只有得眼面前东西,还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为此 日夕算计,结交官府,只要父亲一倒头,便思量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家业 已后父亲死了,张廪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说没有。张廪生罄将房中箱笼 搜过,并无踪迹。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乱嚷,没个休息。及至父妾要他分家与弟, 却又分毫不吐,只推道:“你也不拿出来,我也没得与你儿子。”族人各有私厚薄,也有为着哥子的 也有为着兄弟的,没个定论。未免两个搬斗,构出讼事。那张廪生有两子俱已入泮,有财有势,官 府情熟。眼见得庶弟孤儿寡妇下边没申诉处,只得在杨巡道手里告下一纸状来。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也老大吃惊。你道为何吃惊?盖因这巡道又贪又酷,又不让体面,恼 着他姓子,眼里不认得人,不拘什么事由,匾打侧卓,一味倒边。还亏一件好处,是要银子,除了 银子再无药医的。有名叫做杨疯子,是惹不得的意思。张廪生忖道:“家财官司,只凭府、县主张 府、县自然为我斯文一脉,料不有亏。只是这疯子手里的状,不先停当得他,万一拗别起来,依着 理断个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这是老大的干系!”张廪生世事熟透,便寻个巡道梯己过龙之人 与他暗地打个关节,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允,只要现过采,包管停当:若有不妥 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嵌宝金壶一把,镂丝金首饰一副,精工巧丽,价值颇多 权当二百两,他日备银取赎。要过龙的写了议单,又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来,批个 像意批语,永杜断与兄弟之患。目下先准一诉词为信,若不应验,原物尽还。要廪生又换了小服, 随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当面交割。四目相视,各自心照。张廪生自道算无遗策,只费得五百金, 巨万家事一人独享,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喜之不胜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如张廪生是个克己之人,不要说平分家事,就是把这一宗五百两东西 让与小兄弟了,也是与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贪私,思量独吃自疴, 反把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之人?不知驴心狗肺怎样生的!有诗曰:私心只欲蔑天亲,反把家财送 别人。何不家庭略相让,自然忿怒变欢欣。 张廪生如此算计,若是后来依心像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倏易不定。杨巡道受 第23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23 页 之荣,一乡之害也。其居日以广,邻居日以蹙。吾将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贺为?’” 此一段话,载在《齐东野语》中。皆因世上官宦,起初未经发际变泰,身居贫贱时节,亲戚、 朋友、宗族、乡邻,那一个不望他得了一日,大家增光?及至后边风云际会,超出泥涂,终日在仕 宦途中、冠裳里面驰逐富贵,奔趋利名,将自家困穷光景尽多抹过,把当时贫交看不在眼里,放不 在心上,全无一毫照顾周恤之意,淡淡相看,用不着他一分气力,真叫得官情纸薄,不知向时盼望 他在这些意思,竟归何用!虽然如此,这样人虽是恶薄,也只是没用罢了。撞着有志气肩巴硬的, 拚得个不奉承他,不求告他,也无奈我何,不为大害。更有一等狠心肠的人,偏要从家门首打墙脚 起,诈害亲戚,侵占乡里,受投献,窝盗贼,无风起浪,没屋架梁,把一个地方搅得齑菜不生,鸡 犬不宁,人人惧惮,个个收敛,怕生出衅端撞在他网里了。他还要疑心别人仗他势力得了什么便宜, 心下不放松的昼夜算计。似此之人,乡里有了他,怎如没有的安静?所以宋彦瞻见留梦炎中状原之 后,把此书规讽他,要他做好人的意思。其间说话虽是愤激,却句句透切着今时病痛。看官每不信, 小子而今单表一个作恶的官宦,做着没天理的够当,后来遇着清正严明的宪司做对头,方得明正其 罪,说来与世上人劝戒一番。有诗为证:恶人心性自天生,慢道多因习染成。用尽凶谋如翅虎,岂 知有日贯为盈! 这段话文,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后来没收煞,不好说得他名讳。其 人家富心贪,凶暴残忍,居家为一乡之害,自不必说。曾在云南做兵备佥事,其时属下有个学霸廪 生,姓张名寅,父亲是个巨万财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张廪生;妾所生一子,名唤张宾, 年纪尚幼。张廪生母亲先年已死,父亲就把家事尽托长子经营。那廪生学业尽通,考试每列高等, 一时称为名士,颇与郡县官长往来。只是赋性阴险,存心不善。父亲见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劝他道: “我家道尽裕,够你几世受用不了;况你学业日进,发达有时,何苦锱铢较量,讨人便宜怎的?”张 廪生不以为好言,反疑道:“父亲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财物轻易,嫌道我苛刻。况我母已死,见前 父亲有爱妾幼子,到底他们得便宜。我只有得眼面前东西,还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为此 日夕算计,结交官府,只要父亲一倒头,便思量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家业。 已后父亲死了,张廪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说没有。张廪生罄将房中箱笼 搜过,并无踪迹。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乱嚷,没个休息。及至父妾要他分家与弟, 却又分毫不吐,只推道:“你也不拿出来,我也没得与你儿子。”族人各有私厚薄,也有为着哥子的, 也有为着兄弟的,没个定论。未免两个搬斗,构出讼事。那张廪生有两子俱已入泮,有财有势,官 府情熟。眼见得庶弟孤儿寡妇下边没申诉处,只得在杨巡道手里告下一纸状来。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也老大吃惊。你道为何吃惊?盖因这巡道又贪又酷,又不让体面,恼 着他姓子,眼里不认得人,不拘什么事由,匾打侧卓,一味倒边。还亏一件好处,是要银子,除了 银子再无药医的。有名叫做杨疯子,是惹不得的意思。张廪生忖道:“家财官司,只凭府、县主张。 府、县自然为我斯文一脉,料不有亏。只是这疯子手里的状,不先停当得他,万一拗别起来,依着 理断个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这是老大的干系!”张廪生世事熟透,便寻个巡道梯己过龙之人, 与他暗地打个关节,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允,只要现过采,包管停当;若有不妥, 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嵌宝金壶一把,镂丝金首饰一副,精工巧丽,价值颇多, 权当二百两,他日备银取赎。要过龙的写了议单,又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来,批个 像意批语,永杜断与兄弟之患。目下先准一诉词为信,若不应验,原物尽还。要廪生又换了小服, 随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当面交割。四目相视,各自心照。张廪生自道算无遗策,只费得五百金, 巨万家事一人独享,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喜之不胜。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如张廪生是个克己之人,不要说平分家事,就是把这一宗五百两东西 让与小兄弟了,也是与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贪私,思量独吃自疴, 反把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之人?不知驴心狗肺怎样生的!有诗曰:私心只欲蔑天亲,反把家财送 别人。何不家庭略相让,自然忿怒变欢欣。 张廪生如此算计,若是后来依心像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倏易不定。杨巡道受
刻拍案惊奇 了财物,准了诉状下去,问官未及审详。时值万寿圣节将近,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京朝贺,恰 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推故,杨巡道只得收拾起身。张廪生着急,又寻那过龙的去讨口气。杨 巡道回说:“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县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张廪生只得使用衙门, 停阁了词状,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争奈天不从人愿,杨佥宪赍表进京,拜过万寿,赴部考察。他 贪声大著,已注了“不谨”顶头,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了京城,一面打发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 回籍去了。家眷动身时,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要倒出这一宗东西。衙里回言道:“此是老爷自做的 事。若是该还,须到我家里来自与老爷取讨,我们不知就里。”张廪生没计奈何,只得住手,眼见得 这一顶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了。 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也不为奇,若只便是这样没讨处罢了,也还算做便宜。张廪生是个贪私 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自思:“身有执照,不干得事,理该还我。他如今是个乡宦, 须管我不着,我到他家里讨去。说我不过,好歹还我些。就不还得银子,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 况且四川是进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之远,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贡,须赴京廷 试,待过成都时,恰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盘缠,有何不可?”算计得停当,怕人晓得了暗笑,把此 话藏在心中,连妻子多不曾与他说破。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兴匆匆地回家受贺,饮酒作 乐了几时。一面打点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带了四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虎、张兴 张富,早晚上道,水宿风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道:“我在此间还要迂 道往新都取讨前件,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几日心绪郁闷,何不往此间妓馆一游,拣个 得意的宿他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债回来带去,有何不可?”就唤四个家人说 了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见说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个不愿随鞭镫?簇拥着这个 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老生何意入青楼,岂是风情未肯休?只为业冤当显露,埋根此处做关 头 却说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走来走去,但见艳抹浓妆,倚市门而献笑;穿红着绿,搴帘箔以迎 欢。或联袖,或凭肩,多是些凑将来的姊妹;或用嘲,或共语,总不过造作出的风情。心中无事自 惊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里有人难撮合,时时任换生来 张贡生见了这些油头粉面行径,虽然眼花撩乱,没一个同来的人,一时间不知走那一家的是, 未便入马。只见前面一个人摇摆将来,见张贡生带了一伙家人东张西觑,料他是个要嫖的勤儿,没 个帮的人,所以迟疑,便上前问道:“老先生定是贵足,如何踹此贱地?”张贡生拱手道:“学生客邸 无聊,闲步适兴。”那人笑道:“只是眼嫖,怕适不得甚么兴。”张贡生也笑道:“怎便晓得学生不倒 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兴,小子当为引路。”张贡生正投着机,问道:“老兄高姓贵表?”那 人道:“小子姓游,名守,号好闲,此间路数最熟。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张贡生道:“学生是滇中, 游好闲道:“是云南了。”后边张兴撺出来道:“我相公是今年贡原,上京廷试的。”游好闲道:“失敬, 失敬!小子幸会,奉陪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人之礼如何?”张贡生道:“最好。不知此间那 个妓者为最?”游好闲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刘金、张赛、郭师师、王丢儿,都是少年行时的姊妹。” 张贡生道:“谁在行些?”游好闲道:“若是在行,论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汤兴哥,最是帮衬软款,有 情亲热。也是行时过来的人,只是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了,却是着实有趣的。”张贡生道 我每自家年纪不小,倒不喜欢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游好闲道:“这等不消说,竞到那里 去就是。”于是陪着张贡生一直望汤家进来 兴哥出来接见,果然老成丰韵,是个作家体段,张贡生一见心欢。告茶毕,叙过姓名,游好闲 一代答明白,晓得张贡生中意了,便指点张家人将出银子来,送他办东道。是夜游好闲就陪着饮 酒。张贡生原是洪饮的,况且客中高兴,放怀取乐:那游好闲去了头便是个酒坛:兴哥老在行 发是行令不犯,连觥不醉的。三人你强我赛,吃过三更方住。游好闲自在寓中去了,张贡生遂与兴 哥同宿。兴哥放出手段,温存了一夜,张贡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尽情搬了来,顿放在兴哥家里了。一连住了几日,破费了好几两银子 第24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24 页 了财物,准了诉状下去,问官未及审详。时值万寿圣节将近,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京朝贺,恰 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推故,杨巡道只得收拾起身。张廪生着急,又寻那过龙的去讨口气。杨 巡道回说:“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县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张廪生只得使用衙门, 停阁了词状,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争奈天不从人愿,杨佥宪赍表进京,拜过万寿,赴部考察。他 贪声大著,已注了“不谨”顶头,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了京城,一面打发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 回籍去了。家眷动身时,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要倒出这一宗东西。衙里回言道:“此是老爷自做的 事。若是该还,须到我家里来自与老爷取讨,我们不知就里。”张廪生没计奈何,只得住手,眼见得 这一顶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了。 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也不为奇,若只便是这样没讨处罢了,也还算做便宜。张廪生是个贪私 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自思:“身有执照,不干得事,理该还我。他如今是个乡宦, 须管我不着,我到他家里讨去。说我不过,好歹还我些。就不还得银子,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 况且四川是进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之远,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贡,须赴京廷 试,待过成都时,恰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盘缠,有何不可?”算计得停当,怕人晓得了暗笑,把此 话藏在心中,连妻子多不曾与他说破。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兴匆匆地回家受贺,饮酒作 乐了几时。一面打点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带了四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虎、张兴、 张富,早晚上道,水宿风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道:“我在此间还要迂 道往新都取讨前件,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几日心绪郁闷,何不往此间妓馆一游,拣个 得意的宿他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债回来带去,有何不可?”就唤四个家人说 了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见说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个不愿随鞭镫?簇拥着这个 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老生何意入青楼,岂是风情未肯休?只为业冤当显露,埋根此处做关 头。 却说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走来走去,但见艳抹浓妆,倚市门而献笑;穿红着绿,搴帘箔以迎 欢。或联袖,或凭肩,多是些凑将来的姊妹;或用嘲,或共语,总不过造作出的风情。心中无事自 惊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里有人难撮合,时时任换生来。 张贡生见了这些油头粉面行径,虽然眼花撩乱,没一个同来的人,一时间不知走那一家的是, 未便入马。只见前面一个人摇摆将来,见张贡生带了一伙家人东张西觑,料他是个要嫖的勤儿,没 个帮的人,所以迟疑,便上前问道:“老先生定是贵足,如何踹此贱地?”张贡生拱手道:“学生客邸 无聊,闲步适兴。”那人笑道:“只是眼嫖,怕适不得甚么兴。”张贡生也笑道:“怎便晓得学生不倒 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兴,小子当为引路。”张贡生正投着机,问道:“老兄高姓贵表?”那 人道:“小子姓游,名守,号好闲,此间路数最熟。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张贡生道:“学生是滇中。” 游好闲道:“是云南了。”后边张兴撺出来道:“我相公是今年贡原,上京廷试的。”游好闲道:“失敬, 失敬!小子幸会,奉陪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人之礼如何?”张贡生道:“最好。不知此间那 个妓者为最?”游好闲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刘金、张赛、郭师师、王丢儿,都是少年行时的姊妹。” 张贡生道:“谁在行些?”游好闲道:“若是在行,论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汤兴哥,最是帮衬软款,有 情亲热。也是行时过来的人,只是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了,却是着实有趣的。”张贡生道: “我每自家年纪不小,倒不喜欢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游好闲道:“这等不消说,竟到那里 去就是。”于是陪着张贡生一直望汤家进来。 兴哥出来接见,果然老成丰韵,是个作家体段,张贡生一见心欢。告茶毕,叙过姓名,游好闲 一一代答明白,晓得张贡生中意了,便指点张家人将出银子来,送他办东道。是夜游好闲就陪着饮 酒。张贡生原是洪饮的,况且客中高兴,放怀取乐;那游好闲去了头便是个酒坛;兴哥老在行,一 发是行令不犯,连觥不醉的。三人你强我赛,吃过三更方住。游好闲自在寓中去了,张贡生遂与兴 哥同宿。兴哥放出手段,温存了一夜,张贡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尽情搬了来,顿放在兴哥家里了。一连住了几日,破费了好几两银子
刻拍案惊奇 贪慕着兴哥才色,甚是恋恋不舍。想道:“我身畔盘费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暂往成都讨取此项到手? 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来与这四个家人商议,装束了鞍马往新都去。他心里道指日可以回来的, 对兴哥道:“我有一宗银子在新都,此去只有半日路程。我去讨了来,再到你这里顽耍几时。”兴哥 道:“何不你留住在此,只教管家们去取讨了来?”张贡生道:“此项东西必要亲身往取的,叫人去 他那边不肯发。”兴哥道:“有多少东西?”张贡生道:“有五百多两。”兴哥道:“这关系重大,不好阻 得你。只是你去了,万一不到我这里来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张贡生道:“我一应行囊都不带去, 留在你家,只带了随身铺盖并几件礼物去,好歹一两日随即回来了。看你家造化,若多讨得到手, 是必多送你些。”兴哥笑道:“只要你早去早来,那在乎此?”两个珍重而别 看官,你道此时若有一个见机的人对那张贡生道:“这项银子,是你自己欺心不是处,黑暗里葬 送了,还怨怅兀谁?那官员每手里东西,有进无出,老虎喉中讨脆骨,大象口里拔生牙,都不是好 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况且取得来送与武武人家,又是个填不满底雪井。何苦枉用心机,走这道 路?不如认个悔气,歇了帐罢!”若是张贡生闻得此言转了念头,还是老大的造化。可借当时没人说 破,就有人说,料没人听。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半老书生,狼籍作红花之鬼;穷凶乡宦,拘挛为 黑狱之囚。正是: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这里不题。 且说杨佥宪自从考察断根回家,自道日暮穷途,所为愈横,家事已饶,贪心未足,终身在家设 谋运局,为非作歹。他只有一个兄弟,排行第二,家道原自殷富,并不干预外事,到是个守本分的。 见哥子作恶,每每会间微词劝谏。佥宪道:“你仗我势做二爷,挣家私够了,还要管我?”话不投机 杨二晓得他存心刻毒,后来未必不火并自家屋里,家中也养几个了得的家人,时时防备他。近新一 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八岁,临终之时,唤过妻子在面前,吩咐众家人道:“我一生只存此骨血。 那边大房做官的虎视眈眈,须要小心抵对他,不可落他圈套之内,我死不瞑目!”泪如雨下,长叹而 逝。死后妻子与同家人辈牢守门户,自过日子,再不去叨忝佥宪家一分势利。佥宪无隙可入,心里 思量:“二房好一分家当,不过留得这一个黄毛小厮,若断送了他,这家当怕不是我一个的?”欲待 暗地下手,怎当得这家母子关门闭户,轻易不来他家里走动。想道:“我若用毒药之类暗算了他,外 人必竟知道是我,须瞒不过,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纠合强盜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还好瞒生人 眼,说假公道话,只把失盗做推头,谁人好说得是我?总是不害得他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只当 是了。”他一向私下养着剧盗三十余人,在外庄听用。但是掳掠得来的,与他平分。若有一二处做将 出来,他就出身包揽遮护。官府晓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势,没个敢正眼觑他。但有心上不像意或是 眼里动了火的人家,公然叫这些人去搬了来庄里分了。弄得久惯,不在心上。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 侄儿子家里,趁便害了他性命。争奈他家家人昼夜巡逻,还养着狼也似的守门犬数只,提防甚紧 也是天有眼睛,到别处去僳了就来,到杨二房去几番,但去便有阻碍,下不得手 金宪正在时刻挂心,算计必克。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来,乃是“旧治下云南贡生张寅禀见 心中吃了一惊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两贿赂,不曾替他完得事,就坏官回家了。我心里也道此一宗 银两必有后虑,不想他果然直寻到此。这事原不曾做得,说他不过,理该还他。终不成咽了下去又 吐出来?若不还他时,他须是个贡生,酸子智量必不干休。倘然当官告理,且不顾他声名不妙,谁 奈烦与他调唇弄舌?我且把个体面见见他,说话之间,或者识时务不提起也不见得。若是这等,好 好送他盘缠,打发他去罢了。若是提起要还,又作道理。”佥宪以口问心,计较已定,踱将出厅来, 叫请贡生相见 张贡生整肃衣冠,照着旧上司体统行个大礼,送了些土物为候敬。佥宪收了,设坐告茶。佥宪 道:“老夫承乏贵乡,罪过多端。后来罢职家居,不得重到贵地。今见了贵乡朋友,还觉无颜。”张 贡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时,敝乡士民迄今廑想明德。”佥宪道:“惶恐,惶恐!”又拱 手道:“恭喜贤契岁荐了!”张贡生道:“挨次幸及,殊为叨冒。”佥宪道:“今将何往,得停玉趾?” 张贡生道:“赴京廷试,假途贵省,特来一觐台光。”佥宪道:“此去成都五十里之遥,特烦枉驾,足 见不忘老朽。”张贡生见他说话不招揽,只得自说出来道:“前日贡生家下有些琐事,曾处一付礼物 面奉公祖大人处收贮,以求周全。后来未经结局,公祖已行,此后就回贵乡。今本不敢造次,只因 第25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25 页 贪慕着兴哥才色,甚是恋恋不舍。想道:“我身畔盘费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暂往成都讨取此项到手? 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来与这四个家人商议,装束了鞍马往新都去。他心里道指日可以回来的, 对兴哥道:“我有一宗银子在新都,此去只有半日路程。我去讨了来,再到你这里顽耍几时。”兴哥 道:“何不你留住在此,只教管家们去取讨了来?”张贡生道:“此项东西必要亲身往取的,叫人去, 他那边不肯发。”兴哥道:“有多少东西?”张贡生道:“有五百多两。”兴哥道:“这关系重大,不好阻 得你。只是你去了,万一不到我这里来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张贡生道:“我一应行囊都不带去, 留在你家,只带了随身铺盖并几件礼物去,好歹一两日随即回来了。看你家造化,若多讨得到手, 是必多送你些。”兴哥笑道:“只要你早去早来,那在乎此?”两个珍重而别。 看官,你道此时若有一个见机的人对那张贡生道:“这项银子,是你自己欺心不是处,黑暗里葬 送了,还怨怅兀谁?那官员每手里东西,有进无出,老虎喉中讨脆骨,大象口里拔生牙,都不是好 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况且取得来送与武武人家,又是个填不满底雪井。何苦枉用心机,走这道 路?不如认个悔气,歇了帐罢!”若是张贡生闻得此言转了念头,还是老大的造化。可惜当时没人说 破,就有人说,料没人听。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半老书生,狼籍作红花之鬼;穷凶乡宦,拘挛为 黑狱之囚。正是: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这里不题。 且说杨佥宪自从考察断根回家,自道日暮穷途,所为愈横,家事已饶,贪心未足,终身在家设 谋运局,为非作歹。他只有一个兄弟,排行第二,家道原自殷富,并不干预外事,到是个守本分的。 见哥子作恶,每每会间微词劝谏。佥宪道:“你仗我势做二爷,挣家私够了,还要管我?”话不投机。 杨二晓得他存心刻毒,后来未必不火并自家屋里,家中也养几个了得的家人,时时防备他。近新一 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八岁,临终之时,唤过妻子在面前,吩咐众家人道:“我一生只存此骨血。 那边大房做官的虎视眈眈,须要小心抵对他,不可落他圈套之内,我死不瞑目!”泪如雨下,长叹而 逝。死后妻子与同家人辈牢守门户,自过日子,再不去叨忝佥宪家一分势利。佥宪无隙可入,心里 思量:“二房好一分家当,不过留得这一个黄毛小厮,若断送了他,这家当怕不是我一个的?”欲待 暗地下手,怎当得这家母子关门闭户,轻易不来他家里走动。想道:“我若用毒药之类暗算了他,外 人必竟知道是我,须瞒不过,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纠合强盗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还好瞒生人 眼,说假公道话,只把失盗做推头,谁人好说得是我?总是不害得他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只当 是了。”他一向私下养着剧盗三十余人,在外庄听用。但是掳掠得来的,与他平分。若有一二处做将 出来,他就出身包揽遮护。官府晓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势,没个敢正眼觑他。但有心上不像意或是 眼里动了火的人家,公然叫这些人去搬了来庄里分了。弄得久惯,不在心上。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 侄儿子家里,趁便害了他性命。争奈他家家人昼夜巡逻,还养着狼也似的守门犬数只,提防甚紧。 也是天有眼睛,到别处去僳了就来,到杨二房去几番,但去便有阻碍,下不得手。 金宪正在时刻挂心,算计必克。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来,乃是“旧治下云南贡生张寅禀见”, 心中吃了一惊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两贿赂,不曾替他完得事,就坏官回家了。我心里也道此一宗 银两必有后虑,不想他果然直寻到此。这事原不曾做得,说他不过,理该还他。终不成咽了下去又 吐出来?若不还他时,他须是个贡生,酸子智量必不干休。倘然当官告理,且不顾他声名不妙,谁 奈烦与他调唇弄舌?我且把个体面见见他,说话之间,或者识时务不提起也不见得。若是这等,好 好送他盘缠,打发他去罢了。若是提起要还,又作道理。”佥宪以口问心,计较已定,踱将出厅来, 叫请贡生相见。 张贡生整肃衣冠,照着旧上司体统行个大礼,送了些土物为候敬。佥宪收了,设坐告茶。佥宪 道:“老夫承乏贵乡,罪过多端。后来罢职家居,不得重到贵地。今见了贵乡朋友,还觉无颜。”张 贡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时,敝乡士民迄今廑想明德。”佥宪道:“惶恐,惶恐!”又拱 手道:“恭喜贤契岁荐了!”张贡生道:“挨次幸及,殊为叨冒。”佥宪道:“今将何往,得停玉趾?” 张贡生道:“赴京廷试,假途贵省,特来一觐台光。”佥宪道:“此去成都五十里之遥,特烦枉驾,足 见不忘老朽。”张贡生见他说话不招揽,只得自说出来道:“前日贡生家下有些琐事,曾处一付礼物 面奉公祖大人处收贮,以求周全。后来未经结局,公祖已行,此后就回贵乡。今本不敢造次,只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