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拍案惊奇 两心快乐,方信国能起初不肯娶妻,毕竟寻出好姻缘来,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也!有诗为证:国手惟 争一着先,个中藏着好姻缘。绿窗相对无余事,演谱推敲思入玄。 卷三权学士权认远乡姑白孺人白嫁亲生女 词 世间奇物缘多巧,不怕风波颠倒。遮莫一时开了,到底还完好。 丰城剑气冲天表,雷焕张华分宝。他日偶然齐到,津底双龙袅 此词名《桃源忆故人》,说着世间物事有些好处的,虽然一时拆开,后来必定遇巧得合。那“丰 城剑气”是怎么说?晋时大臣张华,字茂先,善识天文,能辨古物。一日,看见天上斗牛分野之间 宝气烛天,晓得豫章丰城县中当有奇物出世。有个朋友雷焕,也是博物的人,遂选他做了丰城县令, 托他到彼,专一为访寻发光动天的宝物,吩咐他道:“光中带有杀气,此必宝剑无疑。”那雷焕领命, 到了县间,看那宝气却在县间狱中。雷焕领了从人,到狱中尽头去处,果然掘出一对宝剑来,雄曰“纯 钩”,雌曰“湛卢”。雷焕自佩其一,将其一献与张华,各自宝藏,自不必说。后来,张华带了此剑行 到延平津口,那剑忽在匣中跃出,到了水边,化成一龙。津水之中也钻出一条龙来,凑成一双,飞 舞升天而去。张华一时惊异,分明晓得宝剑通神,只水中这个出来凑成双的不知何物,因遣人到雷 焕处问前剑所在。雷焕回言道:“先曾渡延平津口,失手落于水中了。”方知两剑分而复合,以此变 化而去也。至今人说因缘凑巧,多用“延津剑合”故事。所以这词中说的正是这话。而今说一段因缘, 隔着万千里路,也只为一件物事凑合成了,深为奇巧。有诗为证:温峤曾输玉镜台,圆成钿合更奇 哉!可知宿世红丝系,自有媒人月下来 话说国朝有一位官人,姓权,名次卿,表字文长,乃是南直隶宁国府人氏。少年登第,官拜翰 林编修之职。那翰林生得仪容俊雅,性格风流,所事在行,诸般得趣,真乃是天上谪仙,人中玉树 他自登甲第,在京师为官一载有余。京师有个风俗,每遇初一、十五、二十五日,谓之庙市,凡百 般货物俱赶在城隍庙前,直摆到刑部街上来卖,挨挤不开,人山人海的做生意。那官员每清闲好事 的,换了便巾便衣,带了一两个管家长班出来,步走游看,收买好东西旧物事。朝中惟有翰林衙门 最是清闲,不过读书下棋,饮酒拜客,别无他事相干。权翰林况且少年心性,下处闲坐不过,每遇 做市热闹时,就便出来行走 日,在市上看见一个老人家,一张桌儿上摆着许多零碎物件,多是人家动用家伙,无非是些 灯台铜杓、壶瓶碗碟之类,看不得在文墨眼里的。权翰林偶然一眼瞟去,见就中有一个色样奇异些 的盒儿,用手去取来一看,乃是个旧紫金钿盒儿,却只是盒盖。翰林认得是件古物,可惜不全,问 那老儿道:“这件东西须还有个底儿,在那里?”老儿道:“只有这个盖,没有见甚么底。”翰林道:“岂 有没底的理?你且说这盖是那里来的,便好再寻着那底了。”老儿道:“老汉有几间空房在东直门 赁与人住。有个赁房的,一家四五口害了天行症候,先死了一两个后生,那家子慌了,带病搬去, 还欠下些房钱,遗下这些东西作退帐。老汉收拾得,所以将来货卖度日。这盒儿也是那人家的,外 边还有一个纸簏儿藏着,有几张故字纸包着。咱也不晓得那半扇盒儿要做甚用,所以摆在桌儿上, 或者遇个主儿买去也不见得。”翰林道:“我到要买你的,可惜是个不全之物。你且将你那纸簏儿来 看。”老儿用手去桌底下摸将出来,却是一个破零落的纸糊头簏儿。翰林道:“多是无用之物,不多 几个钱卖与我罢。”老儿道:“些小之物,凭爷赏赐罢。”翰林叫随从管家权忠与他一百个钱,当下成 交。老儿又在簏中取出旧包的纸儿来包了,放在簏中,双手递与翰林 翰林叫权忠拿了,又在市上去买了好几件文房古物,回到下处来,放在一张水磨天然几上,逐 件细看,多觉买得得意。落后看到那纸簏儿,扯开盖,取出纸包来,开了纸包,又细看那钿盒,金 色灿烂,果是件好东西。颠倒相来,到底只是一个盖。想道:“这半扇落在那里?且把来藏着,或者 凑巧有遇着的时节也未可知。”随取原包的纸儿包他,只见纸破处,里头露出一些些红的出来。翰林 把外边纸儿揭开来看,里头却衬着一张红字纸。翰林取出定睛一看,道:“原来如此!”你道写的甚 么?上写道:“大时雍坊住人徐门白氏,有女徐丹桂,年方二岁。有兄白大,子曰留哥,亦系同年生 第16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16 页 两心快乐,方信国能起初不肯娶妻,毕竟寻出好姻缘来,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也!有诗为证:国手惟 争一着先,个中藏着好姻缘。绿窗相对无余事,演谱推敲思入玄。 卷三 权学士权认远乡姑 白孺人白嫁亲生女 词云: 世间奇物缘多巧,不怕风波颠倒。遮莫一时开了,到底还完好。 丰城剑气冲天表,雷焕张华分宝。他日偶然齐到,津底双龙袅。 此词名《桃源忆故人》,说着世间物事有些好处的,虽然一时拆开,后来必定遇巧得合。那“丰 城剑气”是怎么说?晋时大臣张华,字茂先,善识天文,能辨古物。一日,看见天上斗牛分野之间, 宝气烛天,晓得豫章丰城县中当有奇物出世。有个朋友雷焕,也是博物的人,遂选他做了丰城县令, 托他到彼,专一为访寻发光动天的宝物,吩咐他道:“光中带有杀气,此必宝剑无疑。”那雷焕领命, 到了县间,看那宝气却在县间狱中。雷焕领了从人,到狱中尽头去处,果然掘出一对宝剑来,雄曰“纯 钩”,雌曰“湛卢”。雷焕自佩其一,将其一献与张华,各自宝藏,自不必说。后来,张华带了此剑行 到延平津口,那剑忽在匣中跃出,到了水边,化成一龙。津水之中也钻出一条龙来,凑成一双,飞 舞升天而去。张华一时惊异,分明晓得宝剑通神,只水中这个出来凑成双的不知何物,因遣人到雷 焕处问前剑所在。雷焕回言道:“先曾渡延平津口,失手落于水中了。”方知两剑分而复合,以此变 化而去也。至今人说因缘凑巧,多用“延津剑合”故事。所以这词中说的正是这话。而今说一段因缘, 隔着万千里路,也只为一件物事凑合成了,深为奇巧。有诗为证:温峤曾输玉镜台,圆成钿合更奇 哉!可知宿世红丝系,自有媒人月下来。 话说国朝有一位官人,姓权,名次卿,表字文长,乃是南直隶宁国府人氏。少年登第,官拜翰 林编修之职。那翰林生得仪容俊雅,性格风流,所事在行,诸般得趣,真乃是天上谪仙,人中玉树。 他自登甲第,在京师为官一载有余。京师有个风俗,每遇初一、十五、二十五日,谓之庙市,凡百 般货物俱赶在城隍庙前,直摆到刑部街上来卖,挨挤不开,人山人海的做生意。那官员每清闲好事 的,换了便巾便衣,带了一两个管家长班出来,步走游看,收买好东西旧物事。朝中惟有翰林衙门 最是清闲,不过读书下棋,饮酒拜客,别无他事相干。权翰林况且少年心性,下处闲坐不过,每遇 做市热闹时,就便出来行走。 一日,在市上看见一个老人家,一张桌儿上摆着许多零碎物件,多是人家动用家伙,无非是些 灯台铜杓、壶瓶碗碟之类,看不得在文墨眼里的。权翰林偶然一眼瞟去,见就中有一个色样奇异些 的盒儿,用手去取来一看,乃是个旧紫金钿盒儿,却只是盒盖。翰林认得是件古物,可惜不全,问 那老儿道:“这件东西须还有个底儿,在那里?”老儿道:“只有这个盖,没有见甚么底。”翰林道:“岂 有没底的理?你且说这盖是那里来的,便好再寻着那底了。”老儿道:“老汉有几间空房在东直门, 赁与人住。有个赁房的,一家四五口害了天行症候,先死了一两个后生,那家子慌了,带病搬去, 还欠下些房钱,遗下这些东西作退帐。老汉收拾得,所以将来货卖度日。这盒儿也是那人家的,外 边还有一个纸簏儿藏着,有几张故字纸包着。咱也不晓得那半扇盒儿要做甚用,所以摆在桌儿上, 或者遇个主儿买去也不见得。”翰林道:“我到要买你的,可惜是个不全之物。你且将你那纸簏儿来 看。”老儿用手去桌底下摸将出来,却是一个破零落的纸糊头簏儿。翰林道:“多是无用之物,不多 几个钱卖与我罢。”老儿道:“些小之物,凭爷赏赐罢。”翰林叫随从管家权忠与他一百个钱,当下成 交。老儿又在簏中取出旧包的纸儿来包了,放在簏中,双手递与翰林。 翰林叫权忠拿了,又在市上去买了好几件文房古物,回到下处来,放在一张水磨天然几上,逐 件细看,多觉买得得意。落后看到那纸簏儿,扯开盖,取出纸包来,开了纸包,又细看那钿盒,金 色灿烂,果是件好东西。颠倒相来,到底只是一个盖。想道:“这半扇落在那里?且把来藏着,或者 凑巧有遇着的时节也未可知。”随取原包的纸儿包他,只见纸破处,里头露出一些些红的出来。翰林 把外边纸儿揭开来看,里头却衬着一张红字纸。翰林取出定睛一看,道:“原来如此!”你道写的甚 么?上写道:“大时雍坊住人徐门白氏,有女徐丹桂,年方二岁。有兄白大,子曰留哥,亦系同年生
刻拍案惊奇 缘氏夫徐方,原籍苏州,恐他年隔别无凭,有紫金钿盒各分一半,执此相寻为照。”后写着年月,下 面着个押字。翰林看了道:“原来是人家婚姻照验之物,是个要紧的,如何却将来遗下,又被人卖了? 也是个没搭煞的人了。”又想道:“这写文书的妇人既有丈夫,如何却不是丈夫出名?”又把年月迭起 指头算一算看,笑道:“立议之时到今一十八年,此女已是一十九岁,正当妙龄,不知成亲与未成亲。” 又笑道:“妄想他则甚?且收起着。”因而把几件东西一同收拾过了 到了下市,又踱出街上来行走。看见那老儿仍旧在那里卖东西,问他道:“你前日卖的盒儿,说 是那一家掉下的。这家人搬在那里去了?你可晓得?”老儿道:“谁晓得他。他一家人先从小的死起, 死得来慌了,连夜逃去,而今敢是死绝了也不见得。”翰林道:“他住在你家时有甚么亲戚往来?”老 儿道:“他有个妹子,嫁与下路人,住在前门。以后不知那里去了,多年不见往来了。”权翰林自想 道:“问得着时,还了他那件东西,也是一桩方便的好事。而今不知头绪,也只索由他罢了 回还寓所,只见家间有书信来:夫人在家中亡过了。翰林痛哭了一场,没情没绪,打点回家,就 上个告病的本。奉圣旨:“杈某准回籍调理,病痊赴京听用。钦此。”权翰林从此就离了京师,回到 家中来了。 话分两头,且说钿盒的来历。苏州有个旧家子弟,姓徐名方,别号西泉,是太学中监生。为干 办前程,留寓京师多年。在下处岑寂,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为妾,生下一个女儿,是八月中得的, 取名丹桂。同时,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唤做留哥。白氏女人家性子,只护着自家人,况且京 师中人不知外方头路,不喜欢攀扯外方亲戚,一心要把这丹桂许与侄儿去。徐太学自是寄居的人, 早晚思量回家,要留着结下路亲眷,十分不肯。一日,太学得选了闽中二尹,打点回家赴任,就带 了白氏出京。白氏不得遂愿,恋恋骨肉之情,瞒着徐二尹私下写个文书,不敢就说许他为婚,只把 个钿盒儿分做两处,留与侄儿做执照,指望他年重到京师,或是天涯海角,做个表证 白氏随了二尹到了吴门。原来二尹久无正室,白氏就填了孺人之缺,一同赴任。又得了一子, 是九月生的,名唤糕儿。二尹做了两任官回家,已此把丹桂许下同府陈家了。白孺人心下之事,地 远时乖,只得丢在脑后。虽然如此,中怀歉然,时常在佛菩萨面前默祷,思想还乡,寻钿盒的下落。 已后,二尹亡逝,守了儿女,做了孤孀,才把京师念头息了。想那出京时节,好歹已是十五六个年 头,丹桂长得美丽非凡。所许陈家儿子年纪长大,正要纳礼成婚,不想害了色痨,一病而亡。眼见 得丹桂命硬,做了望门寡妇,一时未好许人,且随着母亲、兄弟,穿些淡素衣服挨着过日。正是: 孤辰寡宿无缘分,空向天边盼女牛。 不说徐丹桂凄凉,且说权翰林自从断了弦,告病回家,一年有余,尚未续娶,心绪无聊,且到 吴门闲耍,意图寻访美妾。因怕上司府县知道,车马迎送,酒礼往来,拘束得不耐烦,揣料自己年 纪不多,面庞娇嫩,身材琐小,旁人看不岀他是官,假说是个游学秀才,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静 室中。那庵乃是尼僧,有个老尼唤做妙通师父,年有六十已上,专在各大家往来,礼度熟闲,世情 透彻。看见权翰林一表人物,虽然不晓得是埋名贵人,只认做青年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后的人,不 敢怠慢。时常叫香公送荼来,或者请过庵中清话。权翰林也略把访妾之意问及妙通,妙通说是出家 之人不管闲事,权翰林就住口,不好说得 是时正是七月七日,权翰林身居客邸,孤形吊影,想着“牛女银河”之事,好生无聊。乃咏宋人 汪彦章《秋闱》词,改其末句一字,云: “高柳蝉嘶,采菱歌断秋风起。晚云如髻,湖上山横翠 帘卷西楼,过雨凉生。天如水,画楼十二,少个人同倚。” 词寄《点绛唇》。 权翰林高声歌咏,趁步走出静室外来。新月之下,只见一个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翰林急忙尾 在背后,在黑影中闪着身子看那女子。只见妙通师父出来接着,女子未叙寒温,且把一炷香在佛前 烧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闻道双衔凤带,不妨单着鲛绡。夜香知与阿谁烧?怅望水沉烟袅。 云鬓风前丝卷,玉颜醉里红潮。莫教空度可怜宵,月与佳人共僚(音了) 第17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17 页 缘氏夫徐方,原籍苏州,恐他年隔别无凭,有紫金钿盒各分一半,执此相寻为照。”后写着年月,下 面着个押字。翰林看了道:“原来是人家婚姻照验之物,是个要紧的,如何却将来遗下,又被人卖了? 也是个没搭煞的人了。”又想道:“这写文书的妇人既有丈夫,如何却不是丈夫出名?”又把年月迭起 指头算一算看,笑道:“立议之时到今一十八年,此女已是一十九岁,正当妙龄,不知成亲与未成亲。” 又笑道:“妄想他则甚?且收起着。”因而把几件东西一同收拾过了。 到了下市,又踱出街上来行走。看见那老儿仍旧在那里卖东西,问他道:“你前日卖的盒儿,说 是那一家掉下的。这家人搬在那里去了?你可晓得?”老儿道:“谁晓得他。他一家人先从小的死起, 死得来慌了,连夜逃去,而今敢是死绝了也不见得。”翰林道:“他住在你家时有甚么亲戚往来?”老 儿道:“他有个妹子,嫁与下路人,住在前门。以后不知那里去了,多年不见往来了。”权翰林自想 道:“问得着时,还了他那件东西,也是一桩方便的好事。而今不知头绪,也只索由他罢了。” 回还寓所,只见家间有书信来:夫人在家中亡过了。翰林痛哭了一场,没情没绪,打点回家,就 上个告病的本。奉圣旨:“权某准回籍调理,病痊赴京听用。钦此。”权翰林从此就离了京师,回到 家中来了。 话分两头,且说钿盒的来历。苏州有个旧家子弟,姓徐名方,别号西泉,是太学中监生。为干 办前程,留寓京师多年。在下处岑寂,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为妾,生下一个女儿,是八月中得的, 取名丹桂。同时,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唤做留哥。白氏女人家性子,只护着自家人,况且京 师中人不知外方头路,不喜欢攀扯外方亲戚,一心要把这丹桂许与侄儿去。徐太学自是寄居的人, 早晚思量回家,要留着结下路亲眷,十分不肯。一日,太学得选了闽中二尹,打点回家赴任,就带 了白氏出京。白氏不得遂愿,恋恋骨肉之情,瞒着徐二尹私下写个文书,不敢就说许他为婚,只把 一个钿盒儿分做两处,留与侄儿做执照,指望他年重到京师,或是天涯海角,做个表证。 白氏随了二尹到了吴门。原来二尹久无正室,白氏就填了孺人之缺,一同赴任。又得了一子, 是九月生的,名唤糕儿。二尹做了两任官回家,已此把丹桂许下同府陈家了。白孺人心下之事,地 远时乖,只得丢在脑后。虽然如此,中怀歉然,时常在佛菩萨面前默祷,思想还乡,寻钿盒的下落。 已后,二尹亡逝,守了儿女,做了孤孀,才把京师念头息了。想那出京时节,好歹已是十五六个年 头,丹桂长得美丽非凡。所许陈家儿子年纪长大,正要纳礼成婚,不想害了色痨,一病而亡。眼见 得丹桂命硬,做了望门寡妇,一时未好许人,且随着母亲、兄弟,穿些淡素衣服挨着过日。正是: 孤辰寡宿无缘分,空向天边盼女牛。 不说徐丹桂凄凉,且说权翰林自从断了弦,告病回家,一年有余,尚未续娶,心绪无聊,且到 吴门闲耍,意图寻访美妾。因怕上司府县知道,车马迎送,酒礼往来,拘束得不耐烦,揣料自己年 纪不多,面庞娇嫩,身材琐小,旁人看不出他是官,假说是个游学秀才,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静 室中。那庵乃是尼僧,有个老尼唤做妙通师父,年有六十已上,专在各大家往来,礼度熟闲,世情 透彻。看见权翰林一表人物,虽然不晓得是埋名贵人,只认做青年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后的人,不 敢怠慢。时常叫香公送茶来,或者请过庵中清话。权翰林也略把访妾之意问及妙通,妙通说是出家 之人不管闲事,权翰林就住口,不好说得。 是时正是七月七日,权翰林身居客邸,孤形吊影,想着“牛女银河”之事,好生无聊。乃咏宋人 汪彦章《秋闱》词,改其末句一字,云: “高柳蝉嘶,采菱歌断秋风起。晚云如髻,湖上山横翠。 帘卷西楼,过雨凉生。天如水,画楼十二,少个人同倚。” ——词寄《点绛唇》。 权翰林高声歌咏,趁步走出静室外来。新月之下,只见一个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翰林急忙尾 在背后,在黑影中闪着身子看那女子。只见妙通师父出来接着,女子未叙寒温,且把一炷香在佛前 烧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闻道双衔凤带,不妨单着鲛绡。夜香知与阿谁烧?怅望水沉烟袅。 云鬓风前丝卷,玉颜醉里红潮。莫教空度可怜宵,月与佳人共僚(音了)
刻拍案惊奇 词寄《西江月》。 那女子拈着香,跪在佛前,对着上面,口里喃喃呐呐,低低微微,不知说着许多说话,没听得 一个字。那妙通老尼便来收科道:“小娘子,你的心事说不能尽,不如我替你说一句简便的罢。”那 女子立起身来道:“师父,怎的简便?”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个得意的丈夫。可好么?”女子道: 休得取笑!奴家只为生来命苦,父亡母老,一身无靠,所以拜祷佛天,专求福庇。”妙通笑道:“大 意相去不远。”女子也笑将起来。妙通摆上茶食,女子吃了两盏茶,起身作别而行。 权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险些儿眼里放出火来,恨不得走上前一把抱住。见他去了,心痒难熬 正在禁架不定,恰值妙通送了女子回身转来,见了道:“相公还不曾睡?几时来在此间?”翰林道:“小 生见白衣大士出现,特来瞻礼。”妙通道:“此邻人徐氏之女丹桂小娘子。果然生得一貌倾城,目中 罕见。”翰林道:“曾嫁人未?”妙通道:“说不得。他父亲在时,曾许下在城陈家小官人。比及将次 成亲,那小官人没福死了。担阁了这小娘子做了个望门寡,一时未有人家来求他的。”翰林道:“怪 道穿着淡素!如何夜晩间到此?”妙通道:“今晩是七夕牛女佳期,他遭着如此不偶之事,心愿不足, 故此对母亲说了,来烧炷夜香。”翰林道:“他母亲是甚么样人?”妙通道:“他母亲姓白,是个京师 人,当初徐家老爷在京中选官娶了来家的。且是直性子,好相与。对我说,还有个亲兄在京,他出 京时节,有个侄儿方两岁,与他女儿同庚的。自出京之后,杳不相闻,差不多将二十年来了,不知 生死存亡。时常托我在佛前保佑。”翰林听着,呆了一会,想道:“我前日买了半扇钿盒,那包的纸 上分明写是徐门白氏,女丹桂:兄白大,子白留哥。今这个女子姓徐名丹桂,母亲姓白,眼见得就 是这家了。那卖盒儿的老儿说那家死了两个后生,老人家连忙逃去,把信物多掉下了。想必死的后 生就是他侄儿留哥,不消说得。谁想此女如此妙丽,在此另许了人家,可又断了。那信物却落在我 手中,却又在此相遇,有如此凑巧之事!或者到是我的姻缘也未可知。”以心问心,跌足道:“ 十年的事,三四千里的路,有甚査帐处?只须如此如此。”算计已定,对妙通道:“适才所言白老孺 人,多少年纪了?”妙通道:“有四十多岁了。”翰林道:“他京中亲兄可是白大?侄儿子可叫做留哥 妙通道:“正是,正是。相公如何晓得?”翰林道:“那孺人正是家姑。小生就是白留哥,是孺人的侄 儿。”妙通道:“相公好取笑。相公自姓权,如何姓白?”翰林道:“小生幼年离了京师,在江湖上游 学。一来慕南方风景,二来专为寻取这头亲眷,所以移名改姓,游到此地。今偶然见师父说着端的, 也是一缘一会,天使其然;不然,小生怎地晓得他家姓名?”妙通道:“原来有这等巧事!相公,你 明日去认了令姑,小尼再来奉贺便了。”翰林当下别了老尼,到静室上游思妄想,过了一夜。 天明起来,叫管家权忠,叮嘱停当了说话,结東整齐,一直问道徐家来。到了门首,看见门上 一个老儿在那里闲坐,翰林叫权忠对他说:“可进去通报一声,有个白大官打从京中出来的。”老儿 说道:“我家老主人没了,小官儿又小。你要见那个的?”翰林道:“你家老孺人可是京中人,姓白么?” 老儿道:“正是姓白。”权忠道:“我主人是白大官,正是孺人的侄儿。”老儿道:“这等,你随我进去 通报便是。”老儿领了权忠,竟到孺人面前。权忠是惯事的人,磕了一头,道:“主人白大官在京中 出来,已在门首了。”白孺人道:“可是留哥?”权忠道:“这是主人乳名。”孺人喜动颜色,道:“如此 喜事!”即忙唤自家儿子道:“糕儿,你哥哥到了,快去接了进来。”那小孩子嬉嬉颠颠、摇摇摆摆出 来接了翰林进去。 翰林腼腼腆腆,冒冒失失进去,见那孺人起来,翰林叫了←姑娘”一声,唱了一喏,待拜下去。 孺人一把扯住道:“行路辛苦,不必大礼。”孺人含着眼泪看那翰林,只见眉清目秀,一表非凡,不 胜之喜。说道:“想老身出京之时,你只有两岁,如今长成得这般好了。你父亲如今还健么?”翰林 假意掩泪道:“弃世久矣!小侄只为眼底没个亲人,见父亲在时曾说有个姑娘嫁在下路,所以小侄到 南方来游学,专欲寻访。昨日偶见月波庵妙通师父说起端的,方知姑娘在此,特来拜见。”孺人道: “如何声口不像北边?”翰林道:“小侄在江湖上已久,爱学南言,所以变却乡音也。”翰林叫权忠送 上礼物。孺人欢喜收了,谢道:“至亲骨肉,只来相会便是,何必多礼?”翰林道:“客途乏物孝敬姑 娘,不必说起,且喜姑娘康健。昨日见妙通说过,已知姑夫不在了。适间这位是表弟,还有一位表 妹,与小侄同庚的,在么?”孺人道:“你姑夫在时已许了人家,姻缘不偶,未过门就断了,而今还 第18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18 页 ——词寄《西江月》。 那女子拈着香,跪在佛前,对着上面,口里喃喃呐呐,低低微微,不知说着许多说话,没听得 一个字。那妙通老尼便来收科道:“小娘子,你的心事说不能尽,不如我替你说一句简便的罢。”那 女子立起身来道:“师父,怎的简便?”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个得意的丈夫。可好么?”女子道: “休得取笑!奴家只为生来命苦,父亡母老,一身无靠,所以拜祷佛天,专求福庇。”妙通笑道:“大 意相去不远。”女子也笑将起来。妙通摆上茶食,女子吃了两盏茶,起身作别而行。 权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险些儿眼里放出火来,恨不得走上前一把抱住。见他去了,心痒难熬。 正在禁架不定,恰值妙通送了女子回身转来,见了道:“相公还不曾睡?几时来在此间?”翰林道:“小 生见白衣大士出现,特来瞻礼。”妙通道:“此邻人徐氏之女丹桂小娘子。果然生得一貌倾城,目中 罕见。”翰林道:“曾嫁人未?”妙通道:“说不得。他父亲在时,曾许下在城陈家小官人。比及将次 成亲,那小官人没福死了。担阁了这小娘子做了个望门寡,一时未有人家来求他的。”翰林道:“怪 道穿着淡素!如何夜晚间到此?”妙通道:“今晚是七夕牛女佳期,他遭着如此不偶之事,心愿不足, 故此对母亲说了,来烧炷夜香。”翰林道:“他母亲是甚么样人?”妙通道:“他母亲姓白,是个京师 人,当初徐家老爷在京中选官娶了来家的。且是直性子,好相与。对我说,还有个亲兄在京,他出 京时节,有个侄儿方两岁,与他女儿同庚的。自出京之后,杳不相闻,差不多将二十年来了,不知 生死存亡。时常托我在佛前保佑。”翰林听着,呆了一会,想道:“我前日买了半扇钿盒,那包的纸 上分明写是徐门白氏,女丹桂;兄白大,子白留哥。今这个女子姓徐名丹桂,母亲姓白,眼见得就 是这家了。那卖盒儿的老儿说那家死了两个后生,老人家连忙逃去,把信物多掉下了。想必死的后 生就是他侄儿留哥,不消说得。谁想此女如此妙丽,在此另许了人家,可又断了。那信物却落在我 手中,却又在此相遇,有如此凑巧之事!或者到是我的姻缘也未可知。”以心问心,跌足道:“一二 十年的事,三四千里的路,有甚查帐处?只须如此如此。”算计已定,对妙通道:“适才所言白老孺 人,多少年纪了?”妙通道:“有四十多岁了。”翰林道:“他京中亲兄可是白大?侄儿子可叫做留哥?” 妙通道:“正是,正是。相公如何晓得?”翰林道:“那孺人正是家姑。小生就是白留哥,是孺人的侄 儿。”妙通道:“相公好取笑。相公自姓权,如何姓白?”翰林道:“小生幼年离了京师,在江湖上游 学。一来慕南方风景,二来专为寻取这头亲眷,所以移名改姓,游到此地。今偶然见师父说着端的, 也是一缘一会,天使其然;不然,小生怎地晓得他家姓名?”妙通道:“原来有这等巧事!相公,你 明日去认了令姑,小尼再来奉贺便了。”翰林当下别了老尼,到静室上游思妄想,过了一夜。 天明起来,叫管家权忠,叮嘱停当了说话,结束整齐,一直问道徐家来。到了门首,看见门上 一个老儿在那里闲坐,翰林叫权忠对他说:“可进去通报一声,有个白大官打从京中出来的。”老儿 说道:“我家老主人没了,小官儿又小。你要见那个的?”翰林道:“你家老孺人可是京中人,姓白么?” 老儿道:“正是姓白。”权忠道:“我主人是白大官,正是孺人的侄儿。”老儿道:“这等,你随我进去 通报便是。”老儿领了权忠,竟到孺人面前。权忠是惯事的人,磕了一头,道:“主人白大官在京中 出来,已在门首了。”白孺人道:“可是留哥?”权忠道:“这是主人乳名。”孺人喜动颜色,道:“如此 喜事!”即忙唤自家儿子道:“糕儿,你哥哥到了,快去接了进来。”那小孩子嬉嬉颠颠、摇摇摆摆出 来接了翰林进去。 翰林腼腼腆腆,冒冒失失进去,见那孺人起来,翰林叫了“姑娘”一声,唱了一喏,待拜下去。 孺人一把扯住道:“行路辛苦,不必大礼。”孺人含着眼泪看那翰林,只见眉清目秀,一表非凡,不 胜之喜。说道:“想老身出京之时,你只有两岁,如今长成得这般好了。你父亲如今还健么?”翰林 假意掩泪道:“弃世久矣!小侄只为眼底没个亲人,见父亲在时曾说有个姑娘嫁在下路,所以小侄到 南方来游学,专欲寻访。昨日偶见月波庵妙通师父说起端的,方知姑娘在此,特来拜见。”孺人道: “如何声口不像北边?”翰林道:“小侄在江湖上已久,爱学南言,所以变却乡音也。”翰林叫权忠送 上礼物。孺人欢喜收了,谢道:“至亲骨肉,只来相会便是,何必多礼?”翰林道:“客途乏物孝敬姑 娘,不必说起,且喜姑娘康健。昨日见妙通说过,已知姑夫不在了。适间这位是表弟,还有一位表 妹,与小侄同庚的,在么?”孺人道:“你姑夫在时已许了人家,姻缘不偶,未过门就断了,而今还
刻拍案惊奇 是个没吃茶的女儿。”翰林道:“也要请相见。”孺人道:“昨日去烧香,感了些风寒,今日还没起来 梳洗。总是你在此还要久住,兄妹之间时常可以相见。且到西堂安下了行李再去。”一边吩咐排饭 手拽着翰林到西堂来。打从一个小院门边经过,孺人用手指道:“这里头就是你妹子的卧房。”乾 林鼻边悄闻得一阵兰麝之香,心中好生徯幸。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饭,着落他行李在书房中,是件安 顿停当了,方才进去。权翰林到了书房中,想道:“特地冒认了侄儿,要来见这女子,谁想尚未得见 幸喜已认做是真,留在此居住,早晚必然生出机会来,不必性急,且待明日相见过了,再作道理。” 且说徐氏丹桂,年正当时,误了佳期,心中常怀不足。自那七夕烧香,想着牛女之事,未免感 伤情绪,兼冒了些风寒,一时懒起。见说有个表兄自京中远来,他曾见母亲说小时有许他为婚之意, 又闻得他容貌魁梧,心里也有些暗动,思量会他一面。虽然身子懒怯,只得强起梳妆,对镜长叹道 “如此好容颜,到底付之何人也?”有《绵搭絮》一首为证:瘦来难任,宝镜怕初临。鬼病侵寻,闷 对秋光冷透襟。最伤心静夜闻砧。慵拈绣喦,懒抚瑶琴。终宵里有梦难成,待晓起翻嫌晓思沉。梳 妆完了,正待出来见表兄。只见兄弟糕儿急急忙忙走将来道:“母亲害起急心疼来,一时晕去。我要 到街上去取药,姐姐可快去看母亲去!”桂娘听得,疾忙抽身便走了出房,减妆也不及收,房门也不 及锁,竟到孺人那里去了。 权翰林在书房中梳洗已毕,正要打点精神,今日求见表妹,只听得人传出来道:“老孺人一时急 心疼,晕倒了。”他想道:“此病惟有前门棋盘街定神丹一服立效,恰好拜匣中带得在此。我且以子 侄之礼入堂问病,就把这药送他一丸。医好了他,也是一个讨好的机会。”就去开出来,袖在袖里, 径望内里来问病。路经东边小院,他昨日见孺人说,已晓得是桂娘的卧房。却见门开在那里,想 道:“桂娘一定在里头,只作三不知闯将进去,见他时再作道理。”翰林捏着一把汗走进卧房。只见: 香奁尚启,宝镜未收。剩粉残脂,还在盆中荡漾;花钿翠黛,依然几上铺张。想他纤手理妆时,少 个画眉人凑巧。翰林如痴似醉,把桌上东西这件闻闻,那件嗅嗅,好不伎痒。又闻得扑鼻馨香,回 首看时,那绣帐牙床、锦衾角枕且是整齐精洁。想道:“我且在他床里眠他一眠,也沾他些香气,只 当亲挨着他皮肉一般。”一躺躺下去,眠在枕头上,呆呆地想了一回。等待几时,不见动静,没些意 智,慢慢走了出来。将到孺人房前,摸摸袖里,早不见了那丸药,正不知失落在那里了。定性想 想,只得打原来路上一路寻到书房里去了。 桂娘在母亲跟前守得疼痛少定,思量房门未锁,妆台未收,跑到自房里来。收拾已完,身子困 倦,揭开罗帐,待要歇息一歇息。忽见席间一个纸包,拾起来打开看时,却是一丸药。纸包上有字 乃是“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几个字。桂娘道:“此自何来?若是兄弟取至,怎不送到母亲那里去 却放在我的席上?除了兄弟,此处何人来到?却又恰恰是治心疼的药,果是跷蹊!且拿到母亲那里 去问个端的。”取了药,掩了房门,走到孺人处来,问道:“母亲,兄弟取药回来未曾?”孺人道:“望 得眼穿,这孩子不知在那里顽耍,再不来了。”桂娘道:“好教母亲得知,适间转到房中,只见床上 一颗丸药,纸上写着‘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我疑心是兄弟取来的,怎不送到母亲这里,却放在 我的房中?今兄弟兀自未回,正不知这药在那里来的。”孺人道:“我儿,这‘定神丹只有京中前门街 上有得卖,此处那讨?这分明是你孝心所感,神仙所赐。快拿来我吃!”桂娘取汤来递与孺人,咽了 下去。一会,果然心疼立止,母子欢喜不尽。孺人疼痛既止,精神疲倦,蒙蒙的睡了去 桂娘守在帐前,不敢移动。恰好权翰林寻药不见,空手走来问安。正撞着桂娘在那里,不及回 避。桂娘认做是白家表兄,少不得要相见的,也不躲闪。这里权翰林正要亲傍,堆下笑来,买将上 去,唱个肥喏道:“妺子,拜揖了。”桂娘连忙还礼道:“哥哥,万福。冖翰林道:“姑娘病体若何?” 桂娘道:“觉道妤些,方才睡去。”翰林道:“昨日到宅,渴想妹子芳容一见,见说玉体欠安,不敢惊 动。”桂娘道:“小妹听说哥哥到来,心下急欲迎侍,梳洗不及,不敢草率。今日正要请哥哥厮见, 恰遇母亲病急,脱身不得。不想哥哥又进来问病,幸瞻丰范。”翰林道:“小兄不远千里而来,得见 妺子玉貌,真个是不枉奔波走这遭了。”桂娘道:“哥哥与母亲姑侄至亲,自然割不断的。小妹薄命 之人,何足挂齿!”翰林道:“妺子芳年美质,后禄正长,佳期可待,何出此言?”此时两人对话 递一来。桂娘年大知味,看见翰林丰姿俊雅,早已动火了八九分,亦且认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脉,甜 第19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19 页 是个没吃茶的女儿。”翰林道:“也要请相见。”孺人道:“昨日去烧香,感了些风寒,今日还没起来 梳洗。总是你在此还要久住,兄妹之间时常可以相见。且到西堂安下了行李再去。”一边吩咐排饭, 一手拽着翰林到西堂来。打从一个小院门边经过,孺人用手指道:“这里头就是你妹子的卧房。”翰 林鼻边悄闻得一阵兰麝之香,心中好生徯幸。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饭,着落他行李在书房中,是件安 顿停当了,方才进去。权翰林到了书房中,想道:“特地冒认了侄儿,要来见这女子,谁想尚未得见。 幸喜已认做是真,留在此居住,早晚必然生出机会来,不必性急,且待明日相见过了,再作道理。” 且说徐氏丹桂,年正当时,误了佳期,心中常怀不足。自那七夕烧香,想着牛女之事,未免感 伤情绪,兼冒了些风寒,一时懒起。见说有个表兄自京中远来,他曾见母亲说小时有许他为婚之意, 又闻得他容貌魁梧,心里也有些暗动,思量会他一面。虽然身子懒怯,只得强起梳妆,对镜长叹道: “如此好容颜,到底付之何人也?”有《绵搭絮》一首为证:瘦来难任,宝镜怕初临。鬼病侵寻,闷 对秋光冷透襟。最伤心静夜闻砧。慵拈绣嵒,懒抚瑶琴。终宵里有梦难成,待晓起翻嫌晓思沉。梳 妆完了,正待出来见表兄。只见兄弟糕儿急急忙忙走将来道:“母亲害起急心疼来,一时晕去。我要 到街上去取药,姐姐可快去看母亲去!”桂娘听得,疾忙抽身便走了出房,减妆也不及收,房门也不 及锁,竟到孺人那里去了。 权翰林在书房中梳洗已毕,正要打点精神,今日求见表妹,只听得人传出来道:“老孺人一时急 心疼,晕倒了。”他想道:“此病惟有前门棋盘街定神丹一服立效,恰好拜匣中带得在此。我且以子 侄之礼入堂问病,就把这药送他一丸。医好了他,也是一个讨好的机会。”就去开出来,袖在袖里, 一径望内里来问病。路经东边小院,他昨日见孺人说,已晓得是桂娘的卧房。却见门开在那里,想 道:“桂娘一定在里头,只作三不知闯将进去,见他时再作道理。”翰林捏着一把汗走进卧房。只见: 香奁尚启,宝镜未收。剩粉残脂,还在盆中荡漾;花钿翠黛,依然几上铺张。想他纤手理妆时,少 个画眉人凑巧。翰林如痴似醉,把桌上东西这件闻闻,那件嗅嗅,好不伎痒。又闻得扑鼻馨香,回 首看时,那绣帐牙床、锦衾角枕且是整齐精洁。想道:“我且在他床里眠他一眠,也沾他些香气,只 当亲挨着他皮肉一般。”一躺躺下去,眠在枕头上,呆呆地想了一回。等待几时,不见动静,没些意 智,慢慢走了出来。将到孺人房前,摸摸袖里,早不见了那丸药,正不知失落在那里了。定性想一 想,只得打原来路上一路寻到书房里去了。 桂娘在母亲跟前守得疼痛少定,思量房门未锁,妆台未收,跑到自房里来。收拾已完,身子困 倦,揭开罗帐,待要歇息一歇息。忽见席间一个纸包,拾起来打开看时,却是一丸药。纸包上有字, 乃是“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几个字。桂娘道:“此自何来?若是兄弟取至,怎不送到母亲那里去, 却放在我的席上?除了兄弟,此处何人来到?却又恰恰是治心疼的药,果是跷蹊!且拿到母亲那里 去问个端的。”取了药,掩了房门,走到孺人处来,问道:“母亲,兄弟取药回来未曾?”孺人道:“望 得眼穿,这孩子不知在那里顽耍,再不来了。”桂娘道:“好教母亲得知,适间转到房中,只见床上 一颗丸药,纸上写着‘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我疑心是兄弟取来的,怎不送到母亲这里,却放在 我的房中?今兄弟兀自未回,正不知这药在那里来的。”孺人道:“我儿,这‘定神丹’只有京中前门街 上有得卖,此处那讨?这分明是你孝心所感,神仙所赐。快拿来我吃!”桂娘取汤来递与孺人,咽了 下去。一会,果然心疼立止,母子欢喜不尽。孺人疼痛既止,精神疲倦,蒙蒙的睡了去。 桂娘守在帐前,不敢移动。恰好权翰林寻药不见,空手走来问安。正撞着桂娘在那里,不及回 避。桂娘认做是白家表兄,少不得要相见的,也不躲闪。这里权翰林正要亲傍,堆下笑来,买将上 去,唱个肥喏道:“妹子,拜揖了。”桂娘连忙还礼道:“哥哥,万福。”翰林道:“姑娘病体若何?” 桂娘道:“觉道好些,方才睡去。”翰林道:“昨日到宅,渴想妹子芳容一见,见说玉体欠安,不敢惊 动。”桂娘道:“小妹听说哥哥到来,心下急欲迎侍,梳洗不及,不敢草率。今日正要请哥哥厮见, 恰遇母亲病急,脱身不得。不想哥哥又进来问病,幸瞻丰范。”翰林道:“小兄不远千里而来,得见 妹子玉貌,真个是不枉奔波走这遭了。”桂娘道:“哥哥与母亲姑侄至亲,自然割不断的。小妹薄命 之人,何足挂齿!”翰林道:“妹子芳年美质,后禄正长,佳期可待,何出此言?”此时两人对话,一 递一来。桂娘年大知味,看见翰林丰姿俊雅,早已动火了八九分,亦且认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脉,甜
刻拍案惊奇 言软语,更不羞缩,对翰林道:“哥哥初来舍下,书房中有甚不周到处,可对你妺子说,你妹子好来 照料一二。”翰林道:“有甚么不周到?”桂娘道:“难道不缺长少短?”翰林道:“虽有缺少,不好对妹 子说得。”桂娘道:“但说何妨?”翰林道:“所少的,只怕妺子不好照管。然不是妺子,也不能照管。” 桂娘道:“少甚东西?”翰林笑道:“晚间少个人作伴耳。”桂娘通红了面皮,也不回答,转身就走 翰林赶上去一把扯住道:“携带小兄到绣房中,拜望妹子一拜望,如何?”桂娘见他动手动脚,正难 分解,只听得帐里老孺人开声道:“那个在此说话响?”翰林只得放了手,回首转来道:“是小侄问安。” 其时桂娘已脱了身,跑进房里去了 孺人揭开帐来,看见了翰林,道:“原来是侄儿到此。小兄弟街上未回,妹子怎不来接待?你方 才却和那个说话?”翰林心怀鬼胎,假说道:“只是小侄,并没有那个。”孺人道:“这等,是老人家 听差了。”翰林心不在焉,一两句话,连忙告退。孺人看见他有些慌速失张失志的光景,心里疑惑道 起初我服的定神丹出于京中,想必是侄儿带来的,如何却在女儿房内?适才睡梦之中分明听得与我 女儿说话,却又说道没有。他两人不要晓得前因,辄便私自往来,日后做出够当。他男长女大,况 我原有心配合他的。只是侄儿初到,未见怎的,又不知他曾有妻未,不好就启齿。且再过几时,看 相机会圆成罢了。”踌蹰之间,只见糕儿拿了一贴药走将来,道:“医生入娘贼出去了!等了多时才 取这药来。”孺人嗔他来迟,说道:“等你药到,娘死多时了。今天幸不疼,不吃这药了。你自陪你 哥哥去。”糕儿道:“那哥哥也不是老实人。方才走进来撞着他,却在姐姐卧房门首东张西张,见了 我,方出去了。”孺人道:“不要多嘴!”糕儿道:“我看这哥哥也标致,我姐姐又没了姐夫,何不配 与他了,也完了一件事,省得他做出许多馋劳喉急出相。”孺人道:“孩子家恁地轻出口!我自有主 意。”孺人虽喝住了儿子,却也道是有理的事,放在心中打点,只是未便说出来 那权翰林自遇桂娘两下交口之后,时常相遇,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情。翰林终日如痴似狂,拿 着一管笔写来写去,茶饭懒吃。桂娘也日日无情无绪,恹恹欲睡,针线慵拈。多被孺人看在眼里 然两个只是各自有心,碍人耳目,不曾做甚手脚。 日,翰林到孺人处去,恰好遇着桂娘梳妆已毕,正待岀房。翰林阑门迎着,相唤了一礼。翰 林道:“久闻妹子房闼精致,未曾得造一观。今日幸得在此相遇,必要进去一看。”不由分说,望门 里一钻,桂娘只得也走了进来。翰林看见无人,一把抱住道:“妹子慈悲,救你哥哥客中一命则个! 桂娘不敢声张,低低道:“哥哥尊重。哥哥不弃小妹,何不央人向母亲处求亲?必然见允。如何做那 轻薄模样!”翰林道:“多蒙妹子指教,足见厚情。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小兄其实等不得那从容的 事了。”桂娘正色道:“若要苟合,妹子断然不从!他日得做夫妻,岂不为兄所贱?”濡脱了身子,望 门外便走,早把个云髻扭歪,两鬓都乱了。急急走到孺人处,喘气尚是未息。孺人见了,觉得有些 异样,问道:“为何如此模样?”桂娘道:“正出房来,撞见哥哥后边走来,连忙先跑,走得急了些个。 孺人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躲避?”孺人也只道侄儿就在后边来,却又不见到。原来没些意思 反走出去了。孺人自此又是一番疑心,性急要配合他两个,只是少个中间合撮的人。猛然想道: 儿初到时,说道见妙通师父说了,才寻到我家来的。何不就叫妙通来与他说知其事,岂不为妙?” 当下就吩咐儿子糕儿,叫他去庵中接那妙通,不在话下 却说权翰林走到书房中,想起适才之事,心中怏怏。又思量:“桂娘有心于我,虽是未肯相从 其言有理。却不知我是假批子,教我央谁的是?”自又付道:“他母子俱认我是白大,自然是钿盒上 的根瓣了。我只将钿盒为证,怕这事不成?”又转想一想道:“不好,不好!万一名姓偶然相同,钿 盒不是他家的,却不弄真成假?且不要打破网儿,只是做些工夫,偎得亲热,自然到手。”正胡思乱 想,走出堂前闲步。忽然妙通师父走进门来,见了翰林,打个问讯道:“相公,你投亲眷好处安身许 久了,再不到小庵走走?”权翰林还了一礼,笑道:“不敢瞒师父说,一来家姑相留,二来小生的形 孤影只,岑寂不过,贪着骨肉相傍,懒向外边去了。”妙通道:“相公既苦孤单,老身替你做个媒罢!” 翰林道:“小生久欲买妾,师父前日说不管闲事,所以不敢相央。若得替我做个媒人,十分好了。” 妙通道:“亲事到有一头在我心里。适才白老孺人相请说话,待我见过了他,再来和相公细讲。”翰 林道:“我也有个人在肚里,正少个说合的,师父来得正好。见过了家姑,是必到书房中来走走,有 第20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20 页 言软语,更不羞缩,对翰林道:“哥哥初来舍下,书房中有甚不周到处,可对你妹子说,你妹子好来 照料一二。”翰林道:“有甚么不周到?”桂娘道:“难道不缺长少短?”翰林道:“虽有缺少,不好对妹 子说得。”桂娘道:“但说何妨?”翰林道:“所少的,只怕妹子不好照管。然不是妹子,也不能照管。” 桂娘道:“少甚东西?”翰林笑道:“晚间少个人作伴耳。”桂娘通红了面皮,也不回答,转身就走。 翰林赶上去一把扯住道:“携带小兄到绣房中,拜望妹子一拜望,如何?”桂娘见他动手动脚,正难 分解,只听得帐里老孺人开声道:“那个在此说话响?”翰林只得放了手,回首转来道:“是小侄问安。” 其时桂娘已脱了身,跑进房里去了。 孺人揭开帐来,看见了翰林,道:“原来是侄儿到此。小兄弟街上未回,妹子怎不来接待?你方 才却和那个说话?”翰林心怀鬼胎,假说道:“只是小侄,并没有那个。”孺人道:“这等,是老人家 听差了。”翰林心不在焉,一两句话,连忙告退。孺人看见他有些慌速失张失志的光景,心里疑惑道: “起初我服的定神丹出于京中,想必是侄儿带来的,如何却在女儿房内?适才睡梦之中分明听得与我 女儿说话,却又说道没有。他两人不要晓得前因,辄便私自往来,日后做出够当。他男长女大,况 我原有心配合他的。只是侄儿初到,未见怎的,又不知他曾有妻未,不好就启齿。且再过几时,看 相机会圆成罢了。”踌蹰之间,只见糕儿拿了一贴药走将来,道:“医生入娘贼出去了!等了多时才 取这药来。”孺人嗔他来迟,说道:“等你药到,娘死多时了。今天幸不疼,不吃这药了。你自陪你 哥哥去。”糕儿道:“那哥哥也不是老实人。方才走进来撞着他,却在姐姐卧房门首东张西张,见了 我,方出去了。”孺人道:“不要多嘴!”糕儿道:“我看这哥哥也标致,我姐姐又没了姐夫,何不配 与他了,也完了一件事,省得他做出许多馋劳喉急出相。”孺人道:“孩子家恁地轻出口!我自有主 意。”孺人虽喝住了儿子,却也道是有理的事,放在心中打点,只是未便说出来。 那权翰林自遇桂娘两下交口之后,时常相遇,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情。翰林终日如痴似狂,拿 着一管笔写来写去,茶饭懒吃。桂娘也日日无情无绪,恹恹欲睡,针线慵拈。多被孺人看在眼里。 然两个只是各自有心,碍人耳目,不曾做甚手脚。 一日,翰林到孺人处去,恰好遇着桂娘梳妆已毕,正待出房。翰林阑门迎着,相唤了一礼。翰 林道:“久闻妹子房闼精致,未曾得造一观。今日幸得在此相遇,必要进去一看。”不由分说,望门 里一钻,桂娘只得也走了进来。翰林看见无人,一把抱住道:“妹子慈悲,救你哥哥客中一命则个!” 桂娘不敢声张,低低道:“哥哥尊重。哥哥不弃小妹,何不央人向母亲处求亲?必然见允。如何做那 轻薄模样!”翰林道:“多蒙妹子指教,足见厚情。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小兄其实等不得那从容的 事了。”桂娘正色道:“若要苟合,妹子断然不从!他日得做夫妻,岂不为兄所贱?”灊脱了身子,望 门外便走,早把个云髻扭歪,两鬓都乱了。急急走到孺人处,喘气尚是未息。孺人见了,觉得有些 异样,问道:“为何如此模样?”桂娘道:“正出房来,撞见哥哥后边走来,连忙先跑,走得急了些个。” 孺人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躲避?”孺人也只道侄儿就在后边来,却又不见到。原来没些意思, 反走出去了。孺人自此又是一番疑心,性急要配合他两个,只是少个中间合撮的人。猛然想道:“侄 儿初到时,说道见妙通师父说了,才寻到我家来的。何不就叫妙通来与他说知其事,岂不为妙?” 当下就吩咐儿子糕儿,叫他去庵中接那妙通,不在话下。 却说权翰林走到书房中,想起适才之事,心中怏怏。又思量:“桂娘有心于我,虽是未肯相从, 其言有理。却不知我是假批子,教我央谁的是?”自又忖道:“他母子俱认我是白大,自然是钿盒上 的根瓣了。我只将钿盒为证,怕这事不成?”又转想一想道:“不好,不好!万一名姓偶然相同,钿 盒不是他家的,却不弄真成假?且不要打破网儿,只是做些工夫,偎得亲热,自然到手。”正胡思乱 想,走出堂前闲步。忽然妙通师父走进门来,见了翰林,打个问讯道:“相公,你投亲眷好处安身许 久了,再不到小庵走走?”权翰林还了一礼,笑道:“不敢瞒师父说,一来家姑相留,二来小生的形 孤影只,岑寂不过,贪着骨肉相傍,懒向外边去了。”妙通道:“相公既苦孤单,老身替你做个媒罢!” 翰林道:“小生久欲买妾,师父前日说不管闲事,所以不敢相央。若得替我做个媒人,十分好了。” 妙通道:“亲事到有一头在我心里。适才白老孺人相请说话,待我见过了他,再来和相公细讲。”翰 林道:“我也有个人在肚里,正少个说合的,师父来得正好。见过了家姑,是必到书房中来走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