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拍案惊奇 小道人高得紧了。小道人三局后,对张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强,可见上国一斑矣。不知可有堪与 小道对敌的,请出一个来,小道情愿领教。”张生晓得此言是搦他师父出马,不敢应答,作别而去 来到妙观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艺甚高,怕吾师也要让他一步。”妙观摇手戒他不可说破,惹人 耻笑 自此之后,妙观不敢公然开肆教棋。旁人见了标牌,已自惊骇,又见妙观收敛起来,那张生受 饶三子之说,渐渐有人传将开去,正不知这小道人与妙观果是高下如何。自有这些好事的人, 两两议论。有的道:“我们棋师不与较胜负,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说饶天下 最高手一先,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起,不与争雄?必是个有些本领的,棋师不敢造次出头。”有的 道:我们棋师现是本国第一手,并无一个男人贏得他的,难道别处来这个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强不成? 是必等他两个对一对局,定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也是着实有趣的事。”又一个道:“妙是妙,他们 岂肯轻放对?是必众人出些利物与他们赌胜,才弄得成。”内中有个胡大郎道:“妙!妙!我情愿助 钱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难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余的也有认出十千、五 千的,一时凑来,有了二百千之数。众人就推胡大郎做个收掌之人,敛出钱来多交付与他,就等他 约期对局,临时看输嬴对付发利物,名为“保局”,此也是赌胜的旧规。其时众人议论已定,胡大郎 等利物齐了,便去两边约日比试手段。果然两边多应允了,约在第三日午时在大相国寺方丈内对局。 众人散去,到期再会 女棋童妙观得了此信,虽然应允,心下有些虚怯,道:“利物是小事,不争与他赌胜,一下子输 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远来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买嘱他,求他让我些儿,我明收了利物 暗地加添些与他,他料无不肯的。怎得个人来与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们见笑,不好商量得。 思量对门店主老嬤常来此缝衣补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来做个引头,说合这话也好? 算计定了,魃地着个女使招他来说话。 老嬤听得,便三脚两步走过对门来,见了妙观,道:“棋师娘子,有何吩咐?”妙观直引他到自 己卧房里头,坐下了,妙观开口道:“有件事要与嬤嬤商量则个。”老嬤道:“何事?”妙观道:“汝南 道人正在嬤嬤家里下着,奴有句话要嬤嬤说与他。嬷嬤,好说得么?”老嬤道:“他自恃棋高,正 好来与娘子放对。我见老儿说道:众人出了利物,约着后日对局,娘子却又要与他说甚么话?”妙观 道:“正为对局的事要与嬷嬤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个王侯府中不唤奴是棋师?寻遍一国没有奴 的对手,眼见得手下收着许多徒弟哩。今远来的小道人却说饶尽天下的大话,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 张生去试他两局,回来说他手段颇高。众人要看我每两下本事,约定后日放对。万一输与他了, 则丧了本朝体面,二则失了日前名声,不是耍处。意欲央嬷嬤私下与他说说,做个人情,让我些个。” 嬷嬤道:“娘子只是放岀日前的本事来赢他方好,怎么折了志气反去求他?况且见赌着利物哩,他如 何肯让?”妙观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让奴赢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旧还他。”嬤嬤道:“他赢 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讨个大家喝声采不好?却明输与你了,私下受这些说不响的钱,他也 不肯。”妙观道:“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赠他五十千。他与奴无仇,且又不是本国人,声名不关什么 干系。得了若干利物,又得了奴这些私赠,也够了他了。只要嬤嬤替奴致意于他,说奴已甘伏,不 必在人前赢奴,出奴之丑便是。”嬷嬤道:“说便去说,肯不肯只凭得他。”妙观道:“全仗嬤嬷说得 好些,肯时奴自另谢嬤嬤。”老嬤道:“对门对户,日前相处面上,甚么大事说起谢来!”嘻嘻的笑了 出去 走到家里,见了小道人,把妙观邀去的说话一十一五对他说了。小道人见说罢,便满肚子痒起 来,道:“好!好!天送个老婆来与我了。”回言道:“小子虽然年幼远游,靠着些小技艺,不到得少 了用度,那钱财颇不希罕,只是旅邸孤单,小娘子若要我相让时,须依得我一件事,无不从命。 老嬤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着脸道:“妈妈是会事的,定要说出来?”老妈道:“说得明白,咱好 去说。”小道人道:“日里人面前对局,我便让让他;晚间要他来被窝里对局,他须让让我。”老嬤道: “不当人子!后生家讨便宜的话莫说!”小道人道:“不是讨便宜。小子原非贪财帛而来,所以住此许 久,专慕女棋师之颜色耳。嬤嬤为我多多致意,若肯容我半晌之欢,小子甘心诈输,一文不取:若 第11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11 页 小道人高得紧了。小道人三局后,对张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强,可见上国一斑矣。不知可有堪与 小道对敌的,请出一个来,小道情愿领教。”张生晓得此言是搦他师父出马,不敢应答,作别而去。 来到妙观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艺甚高,怕吾师也要让他一步。”妙观摇手戒他不可说破,惹人 耻笑。 自此之后,妙观不敢公然开肆教棋。旁人见了标牌,已自惊骇,又见妙观收敛起来,那张生受 饶三子之说,渐渐有人传将开去,正不知这小道人与妙观果是高下如何。自有这些好事的人,三三 两两议论。有的道:“我们棋师不与较胜负,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说饶天下 最高手一先,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起,不与争雄?必是个有些本领的,棋师不敢造次出头。”有的 道:“我们棋师现是本国第一手,并无一个男人赢得他的,难道别处来这个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强不成? 是必等他两个对一对局,定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也是着实有趣的事。”又一个道:“妙是妙,他们 岂肯轻放对?是必众人出些利物与他们赌胜,才弄得成。”内中有个胡大郎道:“妙!妙!我情愿助 钱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难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余的也有认出十千、五 千的,一时凑来,有了二百千之数。众人就推胡大郎做个收掌之人,敛出钱来多交付与他,就等他 约期对局,临时看输赢对付发利物,名为“保局”,此也是赌胜的旧规。其时众人议论已定,胡大郎 等利物齐了,便去两边约日比试手段。果然两边多应允了,约在第三日午时在大相国寺方丈内对局。 众人散去,到期再会。 女棋童妙观得了此信,虽然应允,心下有些虚怯,道:“利物是小事,不争与他赌胜,一下子输 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远来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买嘱他,求他让我些儿,我明收了利物, 暗地加添些与他,他料无不肯的。怎得个人来与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们见笑,不好商量得。 思量对门店主老嬷常来此缝衣补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来做个引头,说合这话也好? 算计定了,魆地着个女使招他来说话。 老嬷听得,便三脚两步走过对门来,见了妙观,道:“棋师娘子,有何吩咐?”妙观直引他到自 己卧房里头,坐下了,妙观开口道:“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则个。”老嬷道:“何事?”妙观道:“汝南 小道人正在嬷嬷家里下着,奴有句话要嬷嬷说与他。嬷嬷,好说得么?”老嬷道:“他自恃棋高,正 好来与娘子放对。我见老儿说道:众人出了利物,约着后日对局,娘子却又要与他说甚么话?”妙观 道:“正为对局的事要与嬷嬷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个王侯府中不唤奴是棋师?寻遍一国没有奴 的对手,眼见得手下收着许多徒弟哩。今远来的小道人却说饶尽天下的大话,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 张生去试他两局,回来说他手段颇高。众人要看我每两下本事,约定后日放对。万一输与他了,一 则丧了本朝体面,二则失了日前名声,不是耍处。意欲央嬷嬷私下与他说说,做个人情,让我些个。” 嬷嬷道:“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来赢他方好,怎么折了志气反去求他?况且见赌着利物哩,他如 何肯让?”妙观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让奴赢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旧还他。”嬷嬷道:“他赢 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讨个大家喝声采不好?却明输与你了,私下受这些说不响的钱,他也 不肯。”妙观道:“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赠他五十千。他与奴无仇,且又不是本国人,声名不关什么 干系。得了若干利物,又得了奴这些私赠,也够了他了。只要嬷嬷替奴致意于他,说奴已甘伏,不 必在人前赢奴,出奴之丑便是。”嬷嬷道:“说便去说,肯不肯只凭得他。”妙观道:“全仗嬷嬷说得 好些,肯时奴自另谢嬷嬷。”老嬷道:“对门对户,日前相处面上,甚么大事说起谢来!”嘻嘻的笑了 出去。 走到家里,见了小道人,把妙观邀去的说话一十一五对他说了。小道人见说罢,便满肚子痒起 来,道:“好!好!天送个老婆来与我了。”回言道:“小子虽然年幼远游,靠着些小技艺,不到得少 了用度,那钱财颇不希罕,只是旅邸孤单,小娘子若要我相让时,须依得我一件事,无不从命。” 老嬷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着脸道:“妈妈是会事的,定要说出来?”老妈道:“说得明白,咱好 去说。”小道人道:“日里人面前对局,我便让让他;晚间要他来被窝里对局,他须让让我。”老嬷道: “不当人子!后生家讨便宜的话莫说!”小道人道:“不是讨便宜。小子原非贪财帛而来,所以住此许 久,专慕女棋师之颜色耳。嬷嬷为我多多致意,若肯容我半晌之欢,小子甘心诈输,一文不取;若
刻拍案惊奇 不见许,便当尽着本事对局,不敢容情。”老嬤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 是妇道家,对女人讲话有甚害羞?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说了,料不怪你。”说罢,便深深一喏道: 事成另谢媒人。”老嬷笑道:“小小年纪,倒好老脸皮。说便去说,万一讨得骂时,须要你赔礼。” 小道人道:“包你不骂的。”老嬷只得又走将过对门去。 妙观正在心下虚怯,专望回音。见了老嬤,脸上堆下笑来道:“有烦嬷嬤尊步,所说的事可听依 、?”老嬤道:“老身磨了半截舌头,依倒也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观道:“遮莫是甚么 事,且说将来,奴依他便了。”老嬤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费本钱。”妙观道:“果是甚么事?” 老嬤道:“这件事,易则至易,难则至难。娘子恕老身不知进退的罪,方好开口。”妙观道:“奴有事 相央,嬤嬤尽着有话便说,岂敢有嫌?”老嬷又假意推让了一回,方才带笑说道:“小道人只身在此, 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哩!”妙观通红了脸,半晌不语。老嬤道:“娘子不必见 怪,这个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来的话。娘子怎生算计,回他便了。”妙观道:“我起初原说 利物之外再赠五十千,也不为轻鲜,只可如此求他了。肯让不肯让,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说到这个 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嬤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话一一说了。他说道,原不希罕钱财,只要娘子允 此一事,甘心相让,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没法回他了,所以只得来与娘子直说。老身也晓 得不该说的,却是既要他相让,他有话,不敢隐瞒。”妙观道:“嬷嬷,他分明把此话挟制着我,我 也不好回得。”嬷嬷道:“若不回他,他对局之时决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计。”妙观见说到对局 肚子里又怯将起来;想着说到这话,又有些气不分,思量道:“叵耐这没廉耻的小弟子孩儿!我且将 计就计,哄他则个。”对老嬤道:“此话羞人,不好直说。嬤嬤见他,只含糊说道若肯相让,自然感 德非浅,必当重报就是了。”嬤嬤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说话,便已是应承的了。我且在里头撮合 了他两口,必有好处到我。”千欢万喜,就转身到店中来,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见 说有些口风儿,便一团高兴,皮风骚痒起来,道:“虽然如此,传言送语不足为凭,直待当面相见亲 许下了,方无番悔。”老嬷只得又去与妙观说了。妙观有心求他,无言可辞,只得约他黄昏时候灯 前一揖为定 是晚,老嬤领了小道人径到妙观肆中客坐里坐了。妙观出来相见,拜罢,小道人开口道:“小子 云游到此,见得小娘子芳容,十分侥幸。”妙观道:“奴家偶以小艺擅名国中,不想遇着高手下临 奴家本不敢相敌,争奈众心欲较胜负,不得不在班门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嬷嬤说过,万望 包容则个。”小道人道:“小娘子吩咐,小子岂敢有违!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对寓栖迟, 不忍舍去。今客馆孤单,若蒙小娘子有见怜之心,对局之时,小子岂敢不揣自逞?定当周全娘子美 名。”妙观道:“若得周全,自当报德,决不有负足下。”小道人笑容满面,作揖而谢道:“多感娘子 美情,小子谨记不忘。”妙观道:“多蒙相许,一言已定。夜晚之间,不敢亲送,有烦店主嬤嬤伴送 过去罢。”叫丫环另点个灯,转进房里来了。小道人自同老嬷到了店里,自想:适间亲口应承,这是 探囊取物,不在话下的了。只等对局后图成好事不题。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来两边邀请对局,两人多应允了。各自打扮停当,到相国寺方丈里来 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摆在上面一张桌儿上,中间一张桌儿放着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两 个紫檀筒儿,贮着黑白两般云南窑棋子。两张椅东西对面放着,请两位棋师坐着交手,看的人只在 两横长凳上坐。妙观让小道人是客,坐了东首,用着白棋。妙观请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 有言在前,这一着先要饶天下最高手,决不先下的。直待赢得过这局,小子才占起。”妙观只得拱 拱道:“恕有罪,应该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观手起一子,小道人随手而应。正是:“花下手闲敲,出 楸枰,两下交。争先布摆妆圈套,单敲这着,双关那着,声迟思入风云巧。笑山樵,从交柯烂,谁 识这根苗 右调《黄莺儿》。 小道人虽然与妙观下棋,一眼偷觑着他容貌,心内十分动火,想着他有言相许,有意让他一分, 不尽情攻杀,只下得个两平。算来白子一百八十着,小道人认输了半子。这一番却是小道人先下起 了,少时完局。他两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观输了。旁边看的嚷道:“果然是两个敌手,你先我输, 我先你输,大家各得一局。而今只看这一局以定输赢。”妙观见第二番这局觉得力量(扌朋)拽 第12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12 页 不见许,便当尽着本事对局,不敢容情。”老嬷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 是妇道家,对女人讲话有甚害羞?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说了,料不怪你。”说罢,便深深一喏道: “事成另谢媒人。”老嬷笑道:“小小年纪,倒好老脸皮。说便去说,万一讨得骂时,须要你赔礼。” 小道人道:“包你不骂的。”老嬷只得又走将过对门去。 妙观正在心下虚怯,专望回音。见了老嬷,脸上堆下笑来道:“有烦嬷嬷尊步,所说的事可听依 么?”老嬷道:“老身磨了半截舌头,依倒也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观道:“遮莫是甚么 事,且说将来,奴依他便了。”老嬷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费本钱。”妙观道:“果是甚么事?” 老嬷道:“这件事,易则至易,难则至难。娘子恕老身不知进退的罪,方好开口。”妙观道:“奴有事 相央,嬷嬷尽着有话便说,岂敢有嫌?”老嬷又假意推让了一回,方才带笑说道:“小道人只身在此, 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哩!”妙观通红了脸,半晌不语。老嬷道:“娘子不必见 怪,这个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来的话。娘子怎生算计,回他便了。”妙观道:“我起初原说 利物之外再赠五十千,也不为轻鲜,只可如此求他了。肯让不肯让,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说到这个 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嬷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话一一说了。他说道,原不希罕钱财,只要娘子允 此一事,甘心相让,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没法回他了,所以只得来与娘子直说。老身也晓 得不该说的,却是既要他相让,他有话,不敢隐瞒。”妙观道:“嬷嬷,他分明把此话挟制着我,我 也不好回得。”嬷嬷道:“若不回他,他对局之时决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计。”妙观见说到对局, 肚子里又怯将起来;想着说到这话,又有些气不分,思量道:“叵耐这没廉耻的小弟子孩儿!我且将 计就计,哄他则个。”对老嬷道:“此话羞人,不好直说。嬷嬷见他,只含糊说道若肯相让,自然感 德非浅,必当重报就是了。”嬷嬷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说话,便已是应承的了。我且在里头撮合 了他两口,必有好处到我。”千欢万喜,就转身到店中来,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见 说有些口风儿,便一团高兴,皮风骚痒起来,道:“虽然如此,传言送语不足为凭,直待当面相见亲 口许下了,方无番悔。”老嬷只得又去与妙观说了。妙观有心求他,无言可辞,只得约他黄昏时候灯 前一揖为定。 是晚,老嬷领了小道人径到妙观肆中客坐里坐了。妙观出来相见,拜罢,小道人开口道:“小子 云游到此,见得小娘子芳容,十分侥幸。”妙观道:“奴家偶以小艺擅名国中,不想遇着高手下临。 奴家本不敢相敌,争奈众心欲较胜负,不得不在班门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嬷嬷说过,万望 包容则个。”小道人道:“小娘子吩咐,小子岂敢有违!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对寓栖迟, 不忍舍去。今客馆孤单,若蒙小娘子有见怜之心,对局之时,小子岂敢不揣自逞?定当周全娘子美 名。”妙观道:“若得周全,自当报德,决不有负足下。”小道人笑容满面,作揖而谢道:“多感娘子 美情,小子谨记不忘。”妙观道:“多蒙相许,一言已定。夜晚之间,不敢亲送,有烦店主嬷嬷伴送 过去罢。”叫丫环另点个灯,转进房里来了。小道人自同老嬷到了店里,自想:适间亲口应承,这是 探囊取物,不在话下的了。只等对局后图成好事不题。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来两边邀请对局,两人多应允了。各自打扮停当,到相国寺方丈里来。 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摆在上面一张桌儿上,中间一张桌儿放着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两 个紫檀筒儿,贮着黑白两般云南窑棋子。两张椅东西对面放着,请两位棋师坐着交手,看的人只在 两横长凳上坐。妙观让小道人是客,坐了东首,用着白棋。妙观请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 有言在前,这一着先要饶天下最高手,决不先下的。直待赢得过这局,小子才占起。”妙观只得拱一 拱道:“恕有罪,应该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观手起一子,小道人随手而应。正是:“花下手闲敲,出 楸枰,两下交。争先布摆妆圈套,单敲这着,双关那着,声迟思入风云巧。笑山樵,从交柯烂,谁 识这根苗。——右调《黄莺儿》。 小道人虽然与妙观下棋,一眼偷觑着他容貌,心内十分动火,想着他有言相许,有意让他一分, 不尽情攻杀,只下得个两平。算来白子一百八十着,小道人认输了半子。这一番却是小道人先下起 了,少时完局。他两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观输了。旁边看的嚷道:“果然是两个敌手,你先我输, 我先你输,大家各得一局。而今只看这一局以定输赢。”妙观见第二番这局觉得力量(扌朋)拽,心
刻拍案惊奇 里有些着忙。下第三局时,频频以目送情。小道人会意,仍旧东支西吾,让他过去。临了收拾了官 着,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齐声喝采道:“还是本国棋师高强,赢了两局也!”小道人只不则声 呆呆看着妙观。胡大郎便对小道人道:“只差半子,却算是小师父输了。小师父莫怪!”忙忙收起了 利物,一同众人哄了女棋师妙观到肆中,将利物交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个相识,尾着众人闲话而归。有的问他道:“那里不争出了这半子?却算做输了 局,失了这些利物。”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众人恐怕小道人没趣,多把话来安慰他,小道人全然 不以为意。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嬤便出来问道:“今日赌胜的事却怎么了?”小道 人道:“应承过了说话,还舍得放本事赢他?让他一局过去,帮衬他在众人面前生光采,只好是这样 凑趣了。”老嬷笑道:“这等却好。他不忘你的美情,必有好处到你,带挈老身也兴头则个。”小道人 口里与老嬤说话,一心想着佳音,一眼对着对门盼望动静 此时天色将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时黑下来。直到点灯时候,只见对面肆里扑地把门关上了 小道人着了急,对老嬤道:“莫不这小妮子负了心?有烦嬤嬤往彼处探一探消息。”老嬤道:“不必心 慌,他要瞒生人眼哩!再等一会,待人静后没消息,老身去敲开门来问他就是。”小道人道:“全仗 嬷嬷作成好事。”正说之间,只听得对过门环铛的一响,走出一个丫鬟来,径望店里走进。小道人犹 如接着一纸九重恩赦,心里好不侥幸,只听他说怎么好话出来。丫鬟向嬤嬷道了万福,说道:“侍长 棋师小娘子多多致意嬤嬷,请嬤嬷过来说话则个。”老嬤就此同行,起身便走。小道人赶着附耳道: ¨嬤嬤精细着。”老嬤道:“不劳吩咐。”带着笑脸,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像热地上蚰蜒,好生打熬 不过,禁架不定。正是:眼盼捷旌旗,耳听好消息。若得遂心怀,愿彼观音力。 却说老嬤随了丫鬟走过对门,进了肆中,只见妙观早己在灯下笑脸相迎,直请至卧房中坐地 开口谢道:“多承嬤嬷周全之力,日间对局,侥幸不失体面。今要酬谢小道人相让之德,原有言在先 的,特请嬤嬤过来,交付利物并谢礼与他。”老嬤道:“娘子花朵儿般后生,恁地会忘事?小道人原 说不希罕财物的,如何又说利物谢礼的话?”妙观假意失惊道:“除了利物谢礼,还有什么?”嬤嬤道: 前日说过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诸物不爱,只求圆成好事,娘子当面许下了他。方才叮嘱了又叮嘱 在家盼望,真似渴龙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话说远了?”妙观变起脸来道:“休得如此胡说!奴是淸清 白白之人,从来没半点邪处,所以受得朝廷册封,王亲贵戚供养,偌多门生弟子尊奉。那里来的野 种,敢说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谢礼过去,便宜他多了。”说罢,就指点丫鬟将 日间收来的二百贯文利物一盘托出,又是小匣一个放着五十贯的谢礼,交付与老嬤道:“‘有烦嬷嬤将 去,交付明白。”分外又是三两一小封,送与老嬤做辛苦钱。说道:“有劳嬷嬤两下周全,些小微物 勿嫌轻鲜则个。”那老嬤是个经纪人家眼孔小的人,见了偌多东西,心里先自软了;又加自己有些油 水,想道:“许多利物,又添上谢礼,真个不为少了。那个小伙儿也该心满意足,难道只痴心要那话 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对妙观道:“多蒙娘子赏赐,老身只得且把东西与他再处。只怕他要说 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观道:“奴家何曾失甚么信?原只说自当重报,而今也好道不轻了。” 随唤两个丫鬟捧着这些钱物,跟了老嬷送在对门去。吩咐:“放下便来,不要停留!”两个丫鬟领命, 同老嬤三人共拿了礼物,径往对门来。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转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际,只见老嬤在前,丫鬟在后,一齐进门,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放下手 中东西,登时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意思,忙问老嬤道:“怎的说了?”老嬷指着桌上物件道:“谢礼已 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问?”小道人道:“那个希罕谢礼?原说的话要紧!”老嬷道:“要紧! 要紧!你要紧,他不要紧?叫老娘怎处?”小道人道:“说过的话怎好赖得?”老嬤道:“他说道原只 说自当重报,并不曾应承甚的来。叫我也不好替你讨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赖,是白白哄我让 他了。”老嬤道:“见放着许多东西,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话,且消停消停,抹干了嘴边这些顽涎, 再做计较。”小道人道:“嬤嬤休如此说!前日是与小子觌面讲的话,今日他要赖将起来。嬤嬤再去 说一说,只等小子今夜见他一见,看他当面前怎生悔得!”老嬤道:“方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他只 推着谢礼,并无些子口风。而今去说也没干,他怎肯再见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说,就肯 相见?”老嬤道:“须知前日是求你的时节,作不得难。今事体已过,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叹口气道: 第13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13 页 里有些着忙。下第三局时,频频以目送情。小道人会意,仍旧东支西吾,让他过去。临了收拾了官 着,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齐声喝采道:“还是本国棋师高强,赢了两局也!”小道人只不则声, 呆呆看着妙观。胡大郎便对小道人道:“只差半子,却算是小师父输了。小师父莫怪!”忙忙收起了 利物,一同众人哄了女棋师妙观到肆中,将利物交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个相识,尾着众人闲话而归。有的问他道:“那里不争出了这半子?却算做输了 一局,失了这些利物。”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众人恐怕小道人没趣,多把话来安慰他,小道人全然 不以为意。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嬷便出来问道:“今日赌胜的事却怎么了?”小道 人道:“应承过了说话,还舍得放本事赢他?让他一局过去,帮衬他在众人面前生光采,只好是这样 凑趣了。”老嬷笑道:“这等却好。他不忘你的美情,必有好处到你,带挈老身也兴头则个。”小道人 口里与老嬷说话,一心想着佳音,一眼对着对门盼望动静。 此时天色将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时黑下来。直到点灯时候,只见对面肆里扑地把门关上了。 小道人着了急,对老嬷道:“莫不这小妮子负了心?有烦嬷嬷往彼处探一探消息。”老嬷道:“不必心 慌,他要瞒生人眼哩!再等一会,待人静后没消息,老身去敲开门来问他就是。”小道人道:“全仗 嬷嬷作成好事。”正说之间,只听得对过门环铛的一响,走出一个丫鬟来,径望店里走进。小道人犹 如接着一纸九重恩赦,心里好不侥幸,只听他说怎么好话出来。丫鬟向嬷嬷道了万福,说道:“侍长 棋师小娘子多多致意嬷嬷,请嬷嬷过来说话则个。”老嬷就此同行,起身便走。小道人赶着附耳道: “嬷嬷精细着。”老嬷道:“不劳吩咐。”带着笑脸,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像热地上蚰蜒,好生打熬 不过,禁架不定。正是:眼盼捷旌旗,耳听好消息。若得遂心怀,愿彼观音力。 却说老嬷随了丫鬟走过对门,进了肆中,只见妙观早已在灯下笑脸相迎,直请至卧房中坐地, 开口谢道:“多承嬷嬷周全之力,日间对局,侥幸不失体面。今要酬谢小道人相让之德,原有言在先 的,特请嬷嬷过来,交付利物并谢礼与他。”老嬷道:“娘子花朵儿般后生,恁地会忘事?小道人原 说不希罕财物的,如何又说利物谢礼的话?”妙观假意失惊道:“除了利物谢礼,还有什么?”嬷嬷道: “前日说过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诸物不爱,只求圆成好事,娘子当面许下了他。方才叮嘱了又叮嘱, 在家盼望,真似渴龙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话说远了?”妙观变起脸来道:“休得如此胡说!奴是清清 白白之人,从来没半点邪处,所以受得朝廷册封,王亲贵戚供养,偌多门生弟子尊奉。那里来的野 种,敢说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谢礼过去,便宜他多了。”说罢,就指点丫鬟将 日间收来的二百贯文利物一盘托出,又是小匣一个放着五十贯的谢礼,交付与老嬷道:“有烦嬷嬷将 去,交付明白。”分外又是三两一小封,送与老嬷做辛苦钱。说道:“有劳嬷嬷两下周全,些小微物, 勿嫌轻鲜则个。”那老嬷是个经纪人家眼孔小的人,见了偌多东西,心里先自软了;又加自己有些油 水,想道:“许多利物,又添上谢礼,真个不为少了。那个小伙儿也该心满意足,难道只痴心要那话 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对妙观道:“多蒙娘子赏赐,老身只得且把东西与他再处。只怕他要说 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观道:“奴家何曾失甚么信?原只说自当重报,而今也好道不轻了。” 随唤两个丫鬟捧着这些钱物,跟了老嬷送在对门去。吩咐:“放下便来,不要停留!”两个丫鬟领命, 同老嬷三人共拿了礼物,径往对门来。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转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际,只见老嬷在前,丫鬟在后,一齐进门,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放下手 中东西,登时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意思,忙问老嬷道:“怎的说了?”老嬷指着桌上物件道:“谢礼已 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问?”小道人道:“那个希罕谢礼?原说的话要紧!”老嬷道:“要紧! 要紧!你要紧,他不要紧?叫老娘怎处?”小道人道:“说过的话怎好赖得?”老嬷道:“他说道原只 说自当重报,并不曾应承甚的来。叫我也不好替你讨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赖,是白白哄我让 他了。”老嬷道:“见放着许多东西,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话,且消停消停,抹干了嘴边这些顽涎, 再做计较。”小道人道:“嬷嬷休如此说!前日是与小子觌面讲的话,今日他要赖将起来。嬷嬷再去 说一说,只等小子今夜见他一见,看他当面前怎生悔得!”老嬷道:“方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他只 推着谢礼,并无些子口风。而今去说也没干,他怎肯再见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说,就肯 相见?”老嬷道:“须知前日是求你的时节,作不得难。今事体已过,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叹口气道:
刻拍案惊奇 “可见人情如此!我枉为男子,反被这小妮子所赚。毕竟在此守他个破绽出来,出这口气!”老嬤道 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机会商量。”当下小道人把钱物并叠过了,闷闷过了一夜。有诗为证: 亲口应承总是风,两家黑白未和同。当时未见一着错,今日满盘还是空 连几日,没些动静。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闲坐,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着一匹高头骏马,一个 虞候骑着,到了门前。虞候跳下马来,对小道人声喏道:“罕察王府中请师父下棋,备马到门,快请 骑坐了就去。”小道人应允,上了马,虞候步行随着。瞬息之间,已到王府门首。小道人下了马,随 着虞候进去,只见诸王贵人正在堂上饮宴。见了小道人,尽皆起身道:“我辈酒酣,正思手谈几局, 特来奉请。今得到来,恰好!”即命当直的掇过棋桌来。诸王之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赌了几大觥酒, 就推过高手与小道人对局,以后轮换请教。也有饶六七子的,也有饶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饶三子两 子,并无一个对下的。诸王你争我嚷,各出意见,要逞手段,怎当得小道人随手应去,尽是神机莫 测。诸王尽皆叹服,把酒称庆,因问道:“小师父棋品与吾国棋师妙观果是那个为高?”小道人想着 妙观失信之事,心里有些怀恨,不肯替他隐瞒,便道:“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为道。”诸 王道:“前日闻得你两人比试,是妙观嬴了,今日何反如此说?”小道人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 小子。小子是外来的人,不敢不让本国的体面,所以故意输与他,岂是棋力不敌?若放出手段来, 管取他输便了!”诸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去唤妙观来,当面试看。”罕察立命从人控马去, 即时取将女棋童妙观到来 妙观向诸王行礼毕,见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撑眼看他,勉强也见了一礼。诸王俱 赐坐了,说道:“你每两人多是国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门面前比试一比试,咱们出一百千利物为 赌,何如?”妙观未及答应,小道人站起来道:“小子不愿各殿下破钞,小子自有利物与小娘子决赌。” 说罢,袖中取出一包黄金来,道:“此金重五两,就请赌了这些。”妙观回言道:“奴家却不曾带些甚 么来,无可相对。”小道人向诸王拱手道:“小娘子无物相赌,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各殿下看,可 行则行。'诸王道:“有何话说?”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无金,何不即以身躯出注?如小娘子得胜 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若小子胜了,赢小娘子做个妻房。可中也不中?”诸王见说,俱各拍手跌足 大笑起来道:“妙,妙,妙!咱门多做个保亲,正是风流佳话!”妙观此时欲待应承,情知小道人手 段高,输了难处;欲待推却,明明是怯怕赌胜,不交手算输了,真是在左右两难。怎当得许多贵人 在前力赞,不由得你躲闪。亦且小道人兴高气傲,催请对局。妙观没个是处,羞惭窘迫,心里先自 慌乱了。勉强就局,没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觉是触着便碍。正所谓“棋髙一着,缚手缚脚”,况兼是 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发减了,连败了两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对着诸王叩一头道:“小子告 赢了,多谢各殿下赐婚。”诸王抚掌称快道:“两个国手,原是天生一对。妙观虽然输了局,嫁得此 丈夫,可谓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们各助花烛之费就是了。”急得个妙观羞惭满面,通红了脸皮 无言可答,只低着头不做声。罕察每人与了赏赐,吩咐从人,各送了回家 道人扬扬自得,来对店主人与老嬤道:“一个老婆,被小子棋盘上贏了来,今番须没处躲了。” 店主、老嬤问其缘故,小道人将王府中与妙观对局赌胜的事说了一遍。老嬷笑道:“这番却赖不得了。” 店主人道:“也须使个媒,行个礼才稳。”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亲。”店主 人道:“虽然如此,也要个人通话。”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嬤嬷求小子,往来了两番,如今这个媒自 然是嬤嬤做了。”老嬤道:“这是带挈老身吃喜酒的事,当得效劳。”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将昨日 赌胜的黄金五两,再加白银五十两为聘仪,择一吉日烦嬤嬷替我送去,订约成亲则个。”店主人即去 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番一番道:“明日正是黄道日,师父只管行聘便了。”一夜无词。 次日,小道人整顿了礼物,托老嬤送过对门去。连这老嬤也装扮得齐整起来:白皙皙脸揸胡粉, 红霏霏头戴绒花。胭脂浓抹露黄牙,狄髻浑如斗大。沿把臂一双窄袖,忒狼狁一对宽鞋。世间何处 去寻他?除是金刚脚下。说这店家老嬤装得花簇簇地,将个盒盘盛了礼物,双手捧着,一径到妙观 肆中来。妙观接着,看见老嬤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东西,也有些瞧科,忙问其来意。老嬤嘻着脸 道:“小店里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今日是个黄道 吉日,特着老身来作伐行礼。这个盒儿里的,就是他下的聘财,请娘子收下则个。”妙观呆了一晌 第14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14 页 “可见人情如此!我枉为男子,反被这小妮子所赚。毕竟在此守他个破绽出来,出这口气!”老嬷道: “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机会商量。”当下小道人把钱物并叠过了,闷闷过了一夜。有诗为证: 亲口应承总是风,两家黑白未和同。当时未见一着错,今日满盘还是空。 一连几日,没些动静。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闲坐,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着一匹高头骏马,一个 虞候骑着,到了门前。虞候跳下马来,对小道人声喏道:“罕察王府中请师父下棋,备马到门,快请 骑坐了就去。”小道人应允,上了马,虞候步行随着。瞬息之间,已到王府门首。小道人下了马,随 着虞候进去,只见诸王贵人正在堂上饮宴。见了小道人,尽皆起身道:“我辈酒酣,正思手谈几局, 特来奉请。今得到来,恰好!”即命当直的掇过棋桌来。诸王之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赌了几大觥酒, 就推过高手与小道人对局,以后轮换请教。也有饶六七子的,也有饶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饶三子两 子,并无一个对下的。诸王你争我嚷,各出意见,要逞手段,怎当得小道人随手应去,尽是神机莫 测。诸王尽皆叹服,把酒称庆,因问道:“小师父棋品与吾国棋师妙观果是那个为高?”小道人想着 妙观失信之事,心里有些怀恨,不肯替他隐瞒,便道:“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为道。”诸 王道:“前日闻得你两人比试,是妙观赢了,今日何反如此说?”小道人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 小子。小子是外来的人,不敢不让本国的体面,所以故意输与他,岂是棋力不敌?若放出手段来, 管取他输便了!”诸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去唤妙观来,当面试看。”罕察立命从人控马去, 即时取将女棋童妙观到来。 妙观向诸王行礼毕,见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撑眼看他,勉强也见了一礼。诸王俱 赐坐了,说道:“你每两人多是国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门面前比试一比试,咱们出一百千利物为 赌,何如?”妙观未及答应,小道人站起来道:“小子不愿各殿下破钞,小子自有利物与小娘子决赌。” 说罢,袖中取出一包黄金来,道:“此金重五两,就请赌了这些。”妙观回言道:“奴家却不曾带些甚 么来,无可相对。”小道人向诸王拱手道:“小娘子无物相赌,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各殿下看,可 行则行。”诸王道:“有何话说?”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无金,何不即以身躯出注?如小娘子得胜, 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若小子胜了,赢小娘子做个妻房。可中也不中?”诸王见说,俱各拍手跌足, 大笑起来道:“妙,妙,妙!咱门多做个保亲,正是风流佳话!”妙观此时欲待应承,情知小道人手 段高,输了难处;欲待推却,明明是怯怕赌胜,不交手算输了,真是在左右两难。怎当得许多贵人 在前力赞,不由得你躲闪。亦且小道人兴高气傲,催请对局。妙观没个是处,羞惭窘迫,心里先自 慌乱了。勉强就局,没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觉是触着便碍。正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况兼是 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发减了,连败了两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对着诸王叩一头道:“小子告 赢了,多谢各殿下赐婚。”诸王抚掌称快道:“两个国手,原是天生一对。妙观虽然输了局,嫁得此 丈夫,可谓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们各助花烛之费就是了。”急得个妙观羞惭满面,通红了脸皮, 无言可答,只低着头不做声。罕察每人与了赏赐,吩咐从人,各送了回家。 小道人扬扬自得,来对店主人与老嬷道:“一个老婆,被小子棋盘上赢了来,今番须没处躲了。” 店主、老嬷问其缘故,小道人将王府中与妙观对局赌胜的事说了一遍。老嬷笑道:“这番却赖不得了。” 店主人道:“也须使个媒,行个礼才稳。”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亲。”店主 人道:“虽然如此,也要个人通话。”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嬷嬷求小子,往来了两番,如今这个媒自 然是嬷嬷做了。”老嬷道:“这是带挈老身吃喜酒的事,当得效劳。”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将昨日 赌胜的黄金五两,再加白银五十两为聘仪,择一吉日烦嬷嬷替我送去,订约成亲则个。”店主人即去 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番一番道:“明日正是黄道日,师父只管行聘便了。”一夜无词。 次日,小道人整顿了礼物,托老嬷送过对门去。连这老嬷也装扮得齐整起来:白皙皙脸揸胡粉, 红霏霏头戴绒花。胭脂浓抹露黄牙,狄髻浑如斗大。沿把臂一双窄袖,忒狼犺一对宽鞋。世间何处 去寻他?除是金刚脚下。说这店家老嬷装得花簇簇地,将个盒盘盛了礼物,双手捧着,一径到妙观 肆中来。妙观接着,看见老嬷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东西,也有些瞧科,忙问其来意。老嬷嘻着脸 道:“小店里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今日是个黄道 吉日,特着老身来作伐行礼。这个盒儿里的,就是他下的聘财,请娘子收下则个。”妙观呆了一晌
刻拍案惊奇 才回言道:“这话虽有个来因,却怎么成得这事?”老嬷道:“既有来因,为何又成不得?”妙观道:“那 日王府中对局,果然是奴家输与他了。这话虽然有的,止不过一时戏言。难道奴家终身之事,只在 两局棋上结果了不成?”老嬤道:“别样话戏得,这个话他怎肯认做戏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时节,他 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这一番赌赛事体,他怎由得你番悔?娘子休怪老身说,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 年纪不多,你两家同道中又是对手,正好做一对儿夫妻。娘子不如许下这段姻缘,又完了终身好事, 又不失一时口信,带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见如何?”妙观叹口气道:“奴家自幼失了父 母,寄养在妙果庵中。亏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这一家技艺,自来没一个对手,得受了朝廷册封, 出入王宫内府,谁不钦敬?今日身子虽是自家做得主的,却是上无尊长之命,下无媒妁之言,一时 间凭着两局赌赛,偶尔亏输,便要认起真来,草草送了终身大事,岂不可羞?这事断然不可!”老嬷 道:“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观道:“他原只把黄金五两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带得东 西在身畔。以后输了。今日拚得赔还他这五两,天大事也完了。”老嬤道:“只怕说他不过。虽然如 此,常言道事无三不成,这遭却是两遭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凭他怎么处。”妙观果然到房中 箱里面秤了五两金子,把个封套封了,拿出来放在盒儿面上,道:“有烦嬷嬤还了他。重劳尊步,改 日再谢。”老嬤道:“谢是不必说起。只怕回不倒时,还要老身聒絮哩! 老嬤一头说,一头拿了原礼并这一封金子,别了妙观,转到店中来,对小道人笑道:“原礼不曾 收,回敬到有了。”小道人问其缘故,老嬤将妙观所言一一说了。小道人大怒道:“这小妮子昧了心 说这等说话!既是自家做得主,还要甚尊长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长的么?就是 嬷嬤,将礼物过去,便也是个媒妁了,怎说没有?总来他不甘伏,又生出这些话来混赖,却将金子 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将他的做个告状本,告下他来,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嬤道:“不要 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说的话比前番不同了,是软软的了。还等老身去再三劝他。”小道人道:“私 下去说,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还要拿班。不如当官告了他,须赖不去!”当下写就了一纸告词, 竞到幽州路总管府来 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随牌进府,递将状子上去。泰不华总管接着,看见上 面写道:“告状人周国能,为赖婚事。能本籍蔡州,流寓马足。因与本国棋手女子妙观赌赛,将金五 两聘定,诸王殿下尽为证见。讵料事过心变,悔悖前盟。夫妻一世伦常被赖,死不甘伏!恳究原情, 追断完聚,异乡沾化。上告。”总管看了状词,说道:“原来为婚姻事的。凡户、婚、田、土之事”, 须到析津、宛平两县去,如何到这里来告?”周国能道:“这女子是册封棋童的,况干连着诸王殿下, 非天台这里不能主婚。”总管准了状词。一面差人行拘妙观对理。差人到了妙观肆中,将官票与妙观 看了。妙观吃了一惊道:“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笑!”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 将赏钱出来打发了,自行打点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罗唣,约在衙门前相会,先自去了。 妙观叫乘轿抬到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这怎么说?”妙观道: “一时赌赛亏输,实非情愿。”总管道:“既已输了,说不得情愿不情愿。”妙观道:“偶尔戏言,并无 甚么文书约契,怎算得真?”周国能道:“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证,大家认做保亲,还要甚文书约契?” 总管道:“这话有的么?”妙观一时语塞,无言可答。总管道:“岂不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且婚 姻大事,主合不主离。你们两人既是棋中国手,也不错了配头。我做主与你成其好事罢!”妙观道: 天台张主,岂敢不从?只是此人不是本国之人,萍踪浪迹,嫁了他,须随着他走。小妇人是个官身 有许多不便处。”周国能道:“小人虽在湖海飘零,自信有此绝艺,不甘轻配凡女。就是妙观,女中 国手,也岂容轻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超籍在此,两下里相帮行教,不回故乡去了。” 总管道:“这个却好。”妙观无可推辞,只得凭总管断合。 周国能与妙观各回下处。周国能就再央店家老嬷重下聘礼,约定日期成亲。又到各王府说知, 各王府俱各助花红灯烛之费。胡大郎、支公子一干好事的,才晓得前日暗地相嘱许下佳期之说,大 家笑耍,各来帮兴。成亲之日,好不热闹。过了几时,两情和洽,自不必说。周国能又指点妙观神 妙之着,两个都造到绝顶,竟成对手。诸王贵人以为佳话,又替周国能提请官职,封为棋学博士, 御前供奉。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荣华。周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物 第15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15 页 才回言道:“这话虽有个来因,却怎么成得这事?”老嬷道:“既有来因,为何又成不得?”妙观道:“那 日王府中对局,果然是奴家输与他了。这话虽然有的,止不过一时戏言。难道奴家终身之事,只在 两局棋上结果了不成?”老嬷道:“别样话戏得,这个话他怎肯认做戏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时节,他 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这一番赌赛事体,他怎由得你番悔?娘子休怪老身说,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 年纪不多,你两家同道中又是对手,正好做一对儿夫妻。娘子不如许下这段姻缘,又完了终身好事, 又不失一时口信,带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见如何?”妙观叹口气道:“奴家自幼失了父 母,寄养在妙果庵中。亏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这一家技艺,自来没一个对手,得受了朝廷册封, 出入王宫内府,谁不钦敬?今日身子虽是自家做得主的,却是上无尊长之命,下无媒妁之言,一时 间凭着两局赌赛,偶尔亏输,便要认起真来,草草送了终身大事,岂不可羞?这事断然不可!”老嬷 道:“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观道:“他原只把黄金五两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带得东 西在身畔。以后输了。今日拚得赔还他这五两,天大事也完了。”老嬷道:“只怕说他不过。虽然如 此,常言道事无三不成,这遭却是两遭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凭他怎么处。”妙观果然到房中 箱里面秤了五两金子,把个封套封了,拿出来放在盒儿面上,道:“有烦嬷嬷还了他。重劳尊步,改 日再谢。”老嬷道:“谢是不必说起。只怕回不倒时,还要老身聒絮哩!” 老嬷一头说,一头拿了原礼并这一封金子,别了妙观,转到店中来,对小道人笑道:“原礼不曾 收,回敬到有了。”小道人问其缘故,老嬷将妙观所言一一说了。小道人大怒道:“这小妮子昧了心, 说这等说话!既是自家做得主,还要甚尊长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长的么?就是 嬷嬷,将礼物过去,便也是个媒妁了,怎说没有?总来他不甘伏,又生出这些话来混赖,却将金子 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将他的做个告状本,告下他来,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嬷道:“不要 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说的话比前番不同了,是软软的了。还等老身去再三劝他。”小道人道:“私 下去说,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还要拿班。不如当官告了他,须赖不去!”当下写就了一纸告词, 竟到幽州路总管府来。 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随牌进府,递将状子上去。泰不华总管接着,看见上 面写道:“告状人周国能,为赖婚事。能本籍蔡州,流寓马足。因与本国棋手女子妙观赌赛,将金五 两聘定,诸王殿下尽为证见。讵料事过心变,悔悖前盟。夫妻一世伦常被赖,死不甘伏!恳究原情, 追断完聚,异乡沾化。上告。”总管看了状词,说道:“原来为婚姻事的。凡户、婚、田、土之事”, 须到析津、宛平两县去,如何到这里来告?”周国能道:“这女子是册封棋童的,况干连着诸王殿下, 非天台这里不能主婚。”总管准了状词。一面差人行拘妙观对理。差人到了妙观肆中,将官票与妙观 看了。妙观吃了一惊道:“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笑!”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 将赏钱出来打发了,自行打点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罗唣,约在衙门前相会,先自去了。 妙观叫乘轿抬到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这怎么说?”妙观道: “一时赌赛亏输,实非情愿。”总管道:“既已输了,说不得情愿不情愿。”妙观道:“偶尔戏言,并无 甚么文书约契,怎算得真?”周国能道:“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证,大家认做保亲,还要甚文书约契?” 总管道:“这话有的么?”妙观一时语塞,无言可答。总管道:“岂不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且婚 姻大事,主合不主离。你们两人既是棋中国手,也不错了配头。我做主与你成其好事罢!”妙观道: “天台张主,岂敢不从?只是此人不是本国之人,萍踪浪迹,嫁了他,须随着他走。小妇人是个官身, 有许多不便处。”周国能道:“小人虽在湖海飘零,自信有此绝艺,不甘轻配凡女。就是妙观,女中 国手,也岂容轻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超籍在此,两下里相帮行教,不回故乡去了。” 总管道:“这个却好。”妙观无可推辞,只得凭总管断合。 周国能与妙观各回下处。周国能就再央店家老嬷重下聘礼,约定日期成亲。又到各王府说知, 各王府俱各助花红灯烛之费。胡大郎、支公子一干好事的,才晓得前日暗地相嘱许下佳期之说,大 家笑耍,各来帮兴。成亲之日,好不热闹。过了几时,两情和洽,自不必说。周国能又指点妙观神 妙之着,两个都造到绝顶,竟成对手。诸王贵人以为佳话,又替周国能提请官职,封为棋学博士, 御前供奉。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荣华。周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