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 生之理也。学者欲知无恶乎?其如志仁之学,吾未之见也欤哉! 复宋太守 千圣同心,至言无二。纸上陈语,皆千圣苦心苦口,为后贤后人。但随机说法,有大小二乘 以待上下二根。苟是上士,则当究明圣人上语;若甘为下士,只作世间完人,则不但孔圣以及上古 经籍为当服膺不失,虽近世有识名士一言一句,皆有切于身心,皆不可以陈语目之也。且无征不信 久矣,苟不取陈语以相证,恐听者益以骇愕。故凡论说,必据经引传,亦不得已焉耳。今据经则以 为陈语,漫出胸臆则以为无当,则言者亦难矣。凡言者,言乎其不得不言者也。为自己本分上事 未见亲切,故取陈语以自考验,庶几合符,非有闲心事、闲工夫,欲替古人担忧也。古人往矣,自 无优可担,所以有忧者,谓于古人上乘之谈,未见有契合处,是以日夜焦心,见朋友则共讨论。若 只作一世完人,则千古格言尽足受用,半字无得说矣。所以但相见便相订征者,以心志颇大,不甘 为一世人士也。兄若恕其罪而取其心,则弟犹得免于罪责;如以为大言不惭,贡高矜己,则终将缄 默,亦容易耳。 答耿中丞论淡 世人白昼寐语,公独于寐中作白昼语,可谓常惺惺矣 周子礼于此净业,亦见得分数明,但不知湔磨刷涤”之云,果何所指也。 夫古之圣人,盖尝用湔刷之功矣。但所谓湔磨者,乃湔磨其意识;所渭刷涤者,乃刷涤其闻见。 若当下意识不行,闻见不立,则此皆为寐语,但有纤毫,便不是淡,非常惺惺法也。盖必不厌,然 后可以语淡。故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厌"。若苟有所忻羡,则必有所厌舍,非淡也。又惟淡则自然 不厌,故日”我学不厌”。若以不厌为学的,而务学之以至于不厌,则终不免有厌时矣,非淡也,非 虞廷精上之旨也。盖精则 则纯;不精则不一,不一则杂,杂则不淡矣 由此观之,淡岂可以易言乎?是以古之圣人,终其身于问学之场焉,讲习讨论,心解力行,以 至于寝食俱废者,为淡也。淡又非可以智力求,淡又非可以有心得,而其所以不得者,有故矣。盖 世之君子,厌常者必喜新,而恶异者则又不乐语怪。不知人能放开眼目,固无寻常而不奇怪,亦无 奇怪而不寻常也。经世之外,宁别有出世之方乎?出世之旨,岂复有外于经世之事乎?故达人宏识 见虞廷揖让,便与三杯酒齐观,巍巍尧、舜事业,便与太虚空浮云并寿。无他故也,其见大也。 见大故心泰,心泰故无不足。既无不足矣,而又何羡耶。若祇以平日之所饫闻习见者为平常,而以 其罕闻骤见者为怪异,则怪异平常便是两事,经世出世便是两心。勋、华之盛,揖逊之隆,比之 家村里瓮牖酒人,真不啻几千万里矣。虽欲淡,得欤?虽欲无然歆羡″,又将能欤?此无他,其见 小也。 愿公更不必论湔磨刷涤之功,而惟直言问学开大之益;更不必虑虚见积习之深,而惟切究师友 渊源之自。则康节所谓″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者,当自得之,不期淡而自淡矣,不亦庶乎契 公作人之微旨,而不谬为“常惺惺”语也耶! 答刘宪长 自孔子后,学孔子者便以师道自任,未曾一日为人弟子,便去终身为人之师,以为此乃孔子家 法,不如是不成孔子也 不知一为人师,便只有我教人,无人肯来教我矣。且孔子而前,岂无圣人,要皆遭际明时,得 位行志。其不遇者,如太公八十已前,傅说版筑之先,使不遇文王、高宗,终身渭滨老臾,岩穴胥 靡之徒而已,夫谁知之。彼盖亦不求人知也,直至孔子而始有师生之名,非孔子乐为人之师也,亦
焚书 11 生之理也。学者欲知无恶乎?其如志仁之学,吾未之见也欤哉! 复宋太守 千圣同心,至言无二。纸上陈语,皆千圣苦心苦口,为后贤后人。但随机说法,有大小二乘, 以待上下二根。苟是上士,则当究明圣人上语;若甘为下士,只作世间完人,则不但孔圣以及上古 经籍为当服膺不失,虽近世有识名士一言一句,皆有切于身心,皆不可以陈语目之也。且无征不信 久矣,苟不取陈语以相证,恐听者益以骇愕。故凡论说,必据经引传,亦不得已焉耳。今据经则以 为陈语,漫出胸臆则以为无当,则言者亦难矣。凡言者,言乎其不得不言者也。为自己本分上事, 未见亲切,故取陈语以自考验,庶几合符,非有闲心事、闲工夫,欲替古人担忧也。古人往矣,自 无优可担,所以有忧者,谓于古人上乘之谈,未见有契合处,是以日夜焦心,见朋友则共讨论。若 只作一世完人,则千古格言尽足受用,半字无得说矣。所以但相见便相订征者,以心志颇大,不甘 为一世人士也。兄若恕其罪而取其心,则弟犹得免于罪责;如以为大言不惭,贡高矜己,则终将缄 默,亦容易耳。 答耿中丞论淡 世人白昼寐语,公独于寐中作白昼语,可谓常惺惺矣。 “ 周子礼于此净业,亦见得分数明,但不知湔磨刷涤” 之云,果何所指也。 夫古之圣人,盖尝用湔刷之功矣。但所谓湔磨者,乃湔磨其意识;所渭刷涤者,乃刷涤其闻见。 若当下意识不行,闻见不立,则此皆为寐语,但有纤毫,便不是淡,非常惺惺法也。盖必不厌,然 后可以语淡。故曰“ 君子之道,淡而不厌” 。若苟有所忻羡,则必有所厌舍,非淡也。又惟淡则自然 不厌,故曰“ 我学不厌” 。若以不厌为学的,而务学之以至于不厌,则终不免有厌时矣,非淡也,非 虞廷精上之旨也。盖精则一,一则纯;不精则不一,不一则杂,杂则不淡矣。 由此观之,淡岂可以易言乎?是以古之圣人,终其身于问学之场焉,讲习讨论,心解力行,以 至于寝食俱废者,为淡也。淡又非可以智力求,淡又非可以有心得,而其所以不得者,有故矣。盖 世之君子,厌常者必喜新,而恶异者则又不乐语怪。不知人能放开眼目,固无寻常而不奇怪,亦无 奇怪而不寻常也。经世之外,宁别有出世之方乎?出世之旨,岂复有外于经世之事乎?故达人宏识, 一见虞廷揖让,便与三杯酒齐观,巍巍尧、舜事业,便与太虚空浮云并寿。无他故也,其见大也。 见大故心泰,心泰故无不足。既无不足矣,而又何羡耶。若祗以平日之所饫闻习见者为平常,而以 其罕闻骤见者为怪异,则怪异平常便是两事,经世出世便是两心。勋、华之盛,揖逊之隆,比之三 家村里瓮牖酒人,真不啻几千万里矣。虽欲淡,得欤?虽欲“ 无然歆羡” ,又将能欤?此无他,其见 小也。 愿公更不必论湔磨刷涤之功,而惟直言问学开大之益;更不必虑虚见积习之深,而惟切究师友 渊源之自。则康节所谓“ 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 者,当自得之,不期淡而自淡矣,不亦庶乎契 公作人之微旨,而不谬为“ 常惺惺” 语也耶! 答刘宪长 自孔子后,学孔子者便以师道自任,未曾一日为人弟子,便去终身为人之师,以为此乃孔子家 法,不如是不成孔子也。 不知一为人师,便只有我教人,无人肯来教我矣。且孔子而前,岂无圣人,要皆遭际明时,得 位行志。其不遇者,如太公八十已前,傅说版筑之先,使不遇文王、高宗,终身渭滨老臾,岩穴胥 靡之徒而已,夫谁知之。彼盖亦不求人知也,直至孔子而始有师生之名,非孔子乐为人之师也,亦
焚书 以逼迫不过。如关令尹之遇老子,拦住当关,不肯放出,不得已而后授以五千言文字耳。但老子毕 竟西游,不知去向。惟孔子随顺世间,周游既广,及门渐多,又得天生聪明颜子与之辩论。 东西遨游既无好兴,有贤弟子亦足畅怀,遂成师弟名目,亦偶然也。然颜子没而好学遂亡,则 虽有弟子之名,亦无有弟子之实矣。 弟每笑此等辈,是以情愿终身为人弟子,不肯一日为人师父。兹承远使童子前来出家,弟谓剃 发朱易,且令观政数时,果发愿心,然后落发未晚纵不落发,亦自不妨,在彼在此,可以任意 不必立定跟脚也。盖生死事大,非办铁石心肠,未易轻造。如果真怕生死,在家岀家等,无有异。 目令巍冠博带、多少肉身菩萨在于世上,何有弃家去发,然后成佛事乎?如弟不才,资质鲁钝,又 性僻懒,倦于应酬,故托此以逃,非为真实究竟当如是也。如丈朴实英发,非再来菩萨而何?若果 必待功成名遂,乃去整顿手脚,晚矣。今不必论他人,即今友山见在西川,他何曾以做官做佛为两 事哉? 得则顿同诸佛,不理会则当面错过,但不宜以空谈为事耳。 答周友山 所谕岂不是,第各人各自有过活物件。以酒为乐者,以酒为生,如某是也。以色为乐者,以色 为命,如某是也。至如种种,或以博弈,或以妻子,或以功业,或以文章,或以富贵,随其一件 皆可度日。独余不知何说,专以良友为生。 故有之则乐,舍之则忧,甚者驰神于数千里之外。明知不可必得,而神恩奔逸,不可得而制也。 此岂非天之所独苦耶! 无念已往南京,庵中甚清气。楚侗回,虽不曾相会,然觉有动移处,所憾不得细细商榷一番。 彼此俱老笑,县中一月间报赴阎王之召者遂至四五人,年皆未满五十,令我惊忧,又不免重为楚侗 老子忧也。盖今之道学,亦未有胜似楚侗老者。叔台想必过家,过家必到旧县,则得相聚也 答周柳塘 伏中微泄,秋候自当清泰。弟苦不小泄,是以火盛,无之奈何。楼下仅容喘息,念上天降虐 祇为大地人作恶,故重谴之,若不勉受酷责,是愈重上帝之怒。有饭吃而受热,比空腹受热者何如? 以此思之,故虽热不觉热也。且天灾时行,人亦难逃,人人亦自有过活良法。所谓君子用智,小人 用力,强者有搬运之能,弱者有就食之策,自然生出许多计智。最下者无力无策,又自有身任父母 之忧者大为设法区处,非我辈并生并育之民所能与谋也。盖自有受命治水之禹,承命教稼之稷,自 然当任己饥已溺之事,救焚拯溺之忧,我辈安能代大匠所哉!我辈惟是各亲其亲,各友其友。各自 有亲友,各自相告诉,各各尽心量力相救助。若非吾亲友,非吾所能谋,亦非吾所宜谋也。何也? 愿外之恩,出位之诮也。 与耿司寇告别 新邑明睿,唯公家二三子侄可以语上。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此则不肖之罪也。其余诸年 少或聪明未启,或志向未专,所谓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则为失言,此则仆无是矣 虽然,宁可失言,不可失人。失言犹可,夫人岂可乎哉!盖人才自古为难也。夫以人才难得如 此,苟幸一得焉,而又失之,岂不憾哉 嗟夫!颜子没而未闻好学,在夫子时固已苦于人之难得矣,况今日乎!是以求之七十子之中而 不得,乃求之于三千之众;求之三千而不得,乃不得已焉周流四方以求之。既而求之上下四方而卒 无得也,于是动归予之叹曰“归欤归欤!
焚书 12 以逼迫不过。如关令尹之遇老子,拦住当关,不肯放出,不得已而后授以五千言文字耳。但老子毕 竟西游,不知去向。惟孔子随顺世间,周游既广,及门渐多,又得天生聪明颜子与之辩论。 东西遨游既无好兴,有贤弟子亦足畅怀,遂成师弟名目,亦偶然也。然颜子没而好学遂亡,则 虽有弟子之名,亦无有弟子之实矣。 弟每笑此等辈,是以情愿终身为人弟子,不肯一日为人师父。兹承远使童子前来出家,弟谓剃 发朱易,且令观政数时,果发愿心,然后落发未晚。纵不落发,亦自不妨,在彼在此,可以任意, 不必立定跟脚也。盖生死事大,非办铁石心肠,未易轻造。如果真怕生死,在家出家等,无有异。 目令巍冠博带、多少肉身菩萨在于世上,何有弃家去发,然后成佛事乎?如弟不才,资质鲁钝,又 性僻懒,倦于应酬,故托此以逃,非为真实究竟当如是也。如丈朴实英发,非再来菩萨而何?若果 必待功成名遂,乃去整顿手脚,晚矣。今不必论他人,即今友山见在西川,他何曾以做官做佛为两 事哉? 得则顿同诸佛,不理会则当面错过,但不宜以空谈为事耳。 答周友山 所谕岂不是,第各人各自有过活物件。以酒为乐者,以酒为生,如某是也。以色为乐者,以色 为命,如某是也。至如种种,或以博弈,或以妻子,或以功业,或以文章,或以富贵,随其一件, 皆可度日。独余不知何说,专以良友为生。 故有之则乐,舍之则忧,甚者驰神于数千里之外。明知不可必得,而神恩奔逸,不可得而制也。 此岂非天之所独苦耶! 无念已往南京,庵中甚清气。楚侗回,虽不曾相会,然觉有动移处,所憾不得细细商榷一番。 彼此俱老矣,县中一月间报赴阎王之召者遂至四五人,年皆未满五十,令我惊忧,又不免重为楚侗 老子忧也。盖今之道学,亦未有胜似楚侗老者。叔台想必过家,过家必到旧县,则得相聚也。 答周柳塘 伏中微泄,秋候自当清泰。弟苦不小泄,是以火盛,无之奈何。楼下仅容喘息,念上天降虐, 祗为大地人作恶,故重谴之,若不勉受酷责,是愈重上帝之怒。有饭吃而受热,比空腹受热者何如? 以此思之,故虽热不觉热也。且天灾时行,人亦难逃,人人亦自有过活良法。所谓君子用智,小人 用力,强者有搬运之能,弱者有就食之策,自然生出许多计智。最下者无力无策,又自有身任父母 之忧者大为设法区处,非我辈并生并育之民所能与谋也。盖自有受命治水之禹,承命教稼之稷,自 然当任己饥已溺之事,救焚拯溺之忧,我辈安能代大匠所哉!我辈惟是各亲其亲,各友其友。各自 有亲友,各自相告诉,各各尽心量力相救助。若非吾亲友,非吾所能谋,亦非吾所宜谋也。何也? 愿外之恩,出位之诮也。 与耿司寇告别 新邑明睿,唯公家二三子侄可以语上。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此则不肖之罪也。其余诸年 少或聪明未启,或志向未专,所谓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则为失言,此则仆无是矣。 虽然,宁可失言,不可失人。失言犹可,夫人岂可乎哉!盖人才自古为难也。夫以人才难得如 此,苟幸一得焉,而又失之,岂不憾哉! 嗟夫!颜子没而未闻好学,在夫子时固已苦于人之难得矣,况今日乎!是以求之七十子之中而 不得,乃求之于三千之众;求之三千而不得,乃不得已焉周流四方以求之。既而求之上下四方而卒 无得也,于是动归予之叹曰:“ 归欤归欤!
焚书 吾党小子,亦有可裁者。”其切切焉唯恐失人如此,以是知中行真不可以必得也。狂者不蹈故袭 不践往迹,见识高矣,所谓如凤皇翔于千仞之上,谁能当之,而不信凡鸟之平常,与己均同于物类。 是以见虽高而不实,不实则不中行矣。猖者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如夷、齐之伦,其 守定矣,所谓虎豹在山,百兽震恐,谁敢犯之,而不信凡走之皆兽。是以守虽定而不虚,不虚则不 中行矣。是故曾点终于狂而不实,而曾参信道之后,遂能以中虚而不易终身之定夺者,则夫子来归 而后得斯人也。不然,岂不以失此人为憾乎哉! 若夫贼德之乡愿,则虽过门而不欲其入室,盖拒绝之深矣,而肯遽以人类视之哉!而今事不得 已,亦且与乡愿为侣,方且尽忠告之诚,欲以纳之于道,其为所仇疾,无足怪也,失言故耳。虽然, 失言亦何害乎,所患惟恐失人耳。苟万分一有失人之悔,则终身抱痛,死且不瞑目矣。盖论好人极 好相处,则乡愿为第一;论载道而承千圣绝学,则舍狂狷将何之乎? 公今宦游半天下矣,两京又人物之渊,左顾右盼,招提接引,亦曾得斯人乎?抑求之而未得也, 抑亦未尝求之者欤? 抑求而得者皆非狂狷之士,纵有狂者,终以不实见弃,而清如伯夷,反以行之似廉洁者当之也? 审如此,则公终不免有失人之悔矣。 夫夷、齐就养于西伯,而不忍幸生于武王。父为西伯,则千里就食,而甘为门下之客,以其能 服事殷也,子为周王,则宁饿死而不肯一食其土之薇,为其以暴易暴也。曾元之告曾于曰:夫子之 病亟矣,幸而至于旦,更易之!曾子曰:君子之爱人以德,世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 得正而毙焉,斯已矣。”元起易箦,反席未安而没。此与伯夷饿死何异,而可遂以乡愿之廉洁当之也? 故学道而非此辈,终不可以得道,传道而非此辈,终不可以语道。有狂狷而不闻道者有之,未有非 狂狷而能闻道者也 仆今将告别矣,复致意于狂狷与失人、失言之轻重者,亦谓惟此可以少答万一尔。贱眷思归 不得不遣;仆则行游四方,效古人之求友。盖孔子求友之胜己者,欲以传道,所谓智过于师,方堪 传授是也。吾辈求友之胜己者,欲以证道,所谓三上洞山,九到投子是也 答耿司寇 此来一番承教,方可称真讲学,方可称真朋友。公不知何故而必欲教我,我亦不知何故而必欲 求教于公,方可称是不容已真机,自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 嗟夫!朋友道绝久矣。余尝谬谓千古有君臣,无朋友,岂过论欤!夫君犹龙也,下有逆鳞,犯 者必死,然而以死谏者相踵也。何也?死而博死谏之名,则志士亦愿为之,况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 避害之心不足以胜其名利之心,以故犯害而不顾,况无其害而且有大利乎!若夫朋友则不然:幸而 入,则分毫无我益;不幸而不相入,则小者必争,大者为仇。何心老至以此杀身,身杀而名又不成 此其昭昭可鉴也。故余谓千古无朋友者,谓无利也。是以犯颜敢谏之士,恒见于君臣之际,而绝不 闻之友朋之间。今者何幸而见仆之于公耶!是可贵也。又何幸而得公之教仆耶!真可羡也。快哉怡 哉!居然复见偲偲切切景象矣。然则岂惟公爱依仿孔子,仆亦未尝不愿依仿之也 惟公之所不容已者,在于泛爱人,而不欲其择人;我之所不容已者,在于为吾道得人,而不欲 轻以与人,微觉不同耳。公之所不容已者,乃人生十五岁以前《弟子职》诸篇入孝出弟等事,我之 所不容已者,乃十五成人以后为大人明《大学》,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公之所不容已者博,而惟 在于痛痒之未;我之所不容已者专,而惟直收吾开眼之功。公之所不容已者,多雨露之滋润,是故 不请而自至,如村学训蒙师然,以故取效寡而用力艰;我之所不容已者,多霜雪之凛冽,是故必待 价而后沽,又如大将用兵,直先擒王,以故用力少而奏功大。虽各各手段不同,然其为不容已之本 心一也。心苟一矣,则公不容已之论,固可以相忘于无言矣。若谓公之不容已者为是,我之不容已 者为非;公之不容已者是圣学,我之不容已者是异学:则吾不能知之矣。公之不容已者是知其不可 以已,而必欲其不已者,为真不容已;我之不容已者,是不知其不容已,而自然不容已者,非孔圣
焚书 13 吾党小子,亦有可裁者。” 其切切焉唯恐失人如此,以是知中行真不可以必得也。狂者不蹈故袭, 不践往迹,见识高矣,所谓如凤皇翔于千仞之上,谁能当之,而不信凡鸟之平常,与己均同于物类。 是以见虽高而不实,不实则不中行矣。猖者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如夷、齐之伦,其 守定矣,所谓虎豹在山,百兽震恐,谁敢犯之,而不信凡走之皆兽。是以守虽定而不虚,不虚则不 中行矣。是故曾点终于狂而不实,而曾参信道之后,遂能以中虚而不易终身之定夺者,则夫子来归 而后得斯人也。不然,岂不以失此人为憾乎哉! 若夫贼德之乡愿,则虽过门而不欲其入室,盖拒绝之深矣,而肯遽以人类视之哉!而今事不得 已,亦且与乡愿为侣,方且尽忠告之诚,欲以纳之于道,其为所仇疾,无足怪也,失言故耳。虽然, 失言亦何害乎,所患惟恐失人耳。苟万分一有失人之悔,则终身抱痛,死且不瞑目矣。盖论好人极 好相处,则乡愿为第一;论载道而承千圣绝学,则舍狂狷将何之乎? 公今宦游半天下矣,两京又人物之渊,左顾右盼,招提接引,亦曾得斯人乎?抑求之而未得也, 抑亦未尝求之者欤? 抑求而得者皆非狂狷之士,纵有狂者,终以不实见弃,而清如伯夷,反以行之似廉洁者当之也? 审如此,则公终不免有失人之悔矣。 夫夷、齐就养于西伯,而不忍幸生于武王。父为西伯,则千里就食,而甘为门下之客,以其能 服事殷也,子为周王,则宁饿死而不肯一食其土之薇,为其以暴易暴也。曾元之告曾于曰:“ 夫子之 病亟矣,幸而至于旦,更易之!” 曾子曰:“ 君子之爱人以德,世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 得正而毙焉,斯已矣。” 元起易箦,反席未安而没。此与伯夷饿死何异,而可遂以乡愿之廉洁当之也? 故学道而非此辈,终不可以得道,传道而非此辈,终不可以语道。有狂狷而不闻道者有之,未有非 狂狷而能闻道者也。 仆今将告别矣,复致意于狂狷与失人、失言之轻重者,亦谓惟此可以少答万一尔。贱眷思归, 不得不遣;仆则行游四方,效古人之求友。盖孔子求友之胜己者,欲以传道,所谓智过于师,方堪 传授是也。吾辈求友之胜己者,欲以证道,所谓三上洞山,九到投子是也。 答耿司寇 此来一番承教,方可称真讲学,方可称真朋友。公不知何故而必欲教我,我亦不知何故而必欲 求教于公,方可称是不容已真机,自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 嗟夫!朋友道绝久矣。余尝谬谓千古有君臣,无朋友,岂过论欤!夫君犹龙也,下有逆鳞,犯 者必死,然而以死谏者相踵也。何也?死而博死谏之名,则志士亦愿为之,况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 避害之心不足以胜其名利之心,以故犯害而不顾,况无其害而且有大利乎!若夫朋友则不然:幸而 入,则分毫无我益;不幸而不相入,则小者必争,大者为仇。何心老至以此杀身,身杀而名又不成, 此其昭昭可鉴也。故余谓千古无朋友者,谓无利也。是以犯颜敢谏之士,恒见于君臣之际,而绝不 闻之友朋之间。今者何幸而见仆之于公耶!是可贵也。又何幸而得公之教仆耶!真可羡也。快哉怡 哉!居然复见愢愢切切景象矣。然则岂惟公爱依仿孔子,仆亦未尝不愿依仿之也。 惟公之所不容已者,在于泛爱人,而不欲其择人;我之所不容已者,在于为吾道得人,而不欲 轻以与人,微觉不同耳。公之所不容已者,乃人生十五岁以前《弟子职》诸篇入孝出弟等事,我之 所不容已者,乃十五成人以后为大人明《大学》,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公之所不容已者博,而惟 在于痛痒之未;我之所不容已者专,而惟直收吾开眼之功。公之所不容已者,多雨露之滋润,是故 不请而自至,如村学训蒙师然,以故取效寡而用力艰;我之所不容已者,多霜雪之凛冽,是故必待 价而后沽,又如大将用兵,直先擒王,以故用力少而奏功大。虽各各手段不同,然其为不容已之本 心一也。心苟一矣,则公不容已之论,固可以相忘于无言矣。若谓公之不容已者为是,我之不容已 者为非;公之不容已者是圣学,我之不容已者是异学:则吾不能知之矣。公之不容已者是知其不可 以已,而必欲其不已者,为真不容已;我之不容已者,是不知其不容已,而自然不容已者,非孔圣
焚书 人之不容已:则吾又不能知之矣。恐公于此,尚有执己自是之病在。 恐未可遽以人皆悦之,而遂自以为是,而遽非人之不是也。恐未可遽以在邦必闻,而遂居之不 疑,而遂以人尽异学,通非孔、孟之正脉笑之也。我谓公之不容已处若果是,则世人之不容已处总 皆是;若世人之不容已处诚未是,则公之不容已处亦未必是也。此又我之真不容已处耳。未知是否, 幸一教焉! 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 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 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 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门教人矣,是孔 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虽不谨,而肯与人为善,某等行虽端谨,而好 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 以是谓非孔圣之训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 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 夫孔子所云言顾行者,何也?彼自谓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盖真未之能,非假谦也。人生世 间,惟是四者终身用之,安有尽期。若谓我能,则自止而不复有进矣。圣人知此最难尽,故自谓未 能。已实未能,则说我不能,是言顾其行也。说我未能,实是不能,是行顾其言也。故为,故为有 恒,故为主忠信,故为毋自欺,故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务以此四者责人教人。 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轻,人其肯信之乎? 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阳明先生曰!满街皆圣人。”佛氏亦曰:即心即 佛,人人是佛。”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人无别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故曰:予欲无言” 夫惟人人之皆佛也,是以佛未尝度众生也 无众生相,安有人相;无道理相,安有我相。无我相,故能舍己;无人相,故能从人。非强之 也,以亲见人人之皆佛而善与人同故也。善既与人同,何独于我而有善乎?人与我既同此善,何有 人之善而不可取乎?故曰"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后人推而诵之曰:即此取人 为善,便自与人为善矣。舜初未尝有欲与人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与善之心以取人,则其取善也必 不诚。人心至神,亦遂不之与,舜亦必不能以与之矣。舜惟终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 耕稼陶渔之人既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 夫人既无不可取之善,则我自无善可与,无道可言矣。然则子礼不许讲学之谈,亦太苦心笑 安在其为挫抑柳老,而必欲为柳老伸屈,为柳老遮护至此乎?又安见其为子礼之口过,而又欲为子 礼掩盖之耶?公之用心,亦太琐细矣!既已长篇大篇书行世间,又令别人勿传,是何背戾也?反覆 详玩,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且于礼未尝自认以为己过,纵有过,渠亦不自盖覆,而公乃反为之覆, 此诚何心也?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而又皆仰;今之君子,岂徒顺之,而又为之辞。 公其以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冥然寂然,不以介怀,故不长进,公独以为柳老夸,又何也?岂公 有所憾于柳老而不欲其长进耶?然则于礼之爱柳老者心髓,公之爱柳老者皮肤,又不言可知矣。柳 老于子礼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独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在仕途,又不与之邻舍与田,无可争 者。其不为毁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既无半点私意,则所云者纯是一片赤心,公固聪明,何独 昧此乎?纵子礼之言不是,则当为子礼惜,而不当为柳老忧。若子礼之言是,则当为柳老惜,固宜 将此平日自负孔圣正脉,不容已真机,直为柳老委曲开导。柳老惟知敬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 今若此,则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贵于与公相知哉!然则子礼口过之称,亦为无可奈何,姑为是言 以逭责耳。设使柳老所造已深,未易窥见,则公当大力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 不见知而不悔,此学的也。众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贤人矣,此可喜也。贤人不知我之学,则我为 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神人矣,尤不愈可喜乎?当时知孔子者唯颜子 虽子贡之徒亦不之知,此真所以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礼之知之也?又安见其为挫抑柳老,使 刘金吾诸公辈轻视我等也耶?我谓不患人之轻视我等,我等正自轻视耳。区区护名,何时遮盖得完
焚书 14 人之不容已:则吾又不能知之矣。恐公于此,尚有执己自是之病在。 恐未可遽以人皆悦之,而遂自以为是,而遽非人之不是也。恐未可遽以在邦必闻,而遂居之不 疑,而遂以人尽异学,通非孔、孟之正脉笑之也。我谓公之不容已处若果是,则世人之不容已处总 皆是;若世人之不容已处诚未是,则公之不容已处亦未必是也。此又我之真不容已处耳。未知是否, 幸一教焉! 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 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 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 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门教人矣,是孔、 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虽不谨,而肯与人为善,某等行虽端谨,而好 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 以是谓非孔圣之训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 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 夫孔子所云言顾行者,何也?彼自谓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盖真未之能,非假谦也。人生世 间,惟是四者终身用之,安有尽期。若谓我能,则自止而不复有进矣。圣人知此最难尽,故自谓未 能。已实未能,则说我不能,是言顾其行也。说我未能,实是不能,是行顾其言也。故为,故为有 恒,故为主忠信,故为毋自欺,故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务以此四者责人教人。 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轻,人其肯信之乎? 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阳明先生曰:“ 满街皆圣人。” 佛氏亦曰:“ 即心即 佛,人人是佛。” 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人无别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故曰:“ 予欲无言” 。 夫惟人人之皆佛也,是以佛未尝度众生也。 无众生相,安有人相;无道理相,安有我相。无我相,故能舍己;无人相,故能从人。非强之 也,以亲见人人之皆佛而善与人同故也。善既与人同,何独于我而有善乎?人与我既同此善,何有 一人之善而不可取乎?故曰:“ 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 后人推而诵之曰:即此取人 为善,便自与人为善矣。舜初未尝有欲与人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与善之心以取人,则其取善也必 不诚。人心至神,亦遂不之与,舜亦必不能以与之矣。舜惟终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 耕稼陶渔之人既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 夫人既无不可取之善,则我自无善可与,无道可言矣。然则子礼不许讲学之谈,亦太苦心矣, 安在其为挫抑柳老,而必欲为柳老伸屈,为柳老遮护至此乎?又安见其为子礼之口过,而又欲为子 礼掩盖之耶?公之用心,亦太琐细矣!既已长篇大篇书行世间,又令别人勿传,是何背戾也?反覆 详玩,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且于礼未尝自认以为己过,纵有过,渠亦不自盖覆,而公乃反为之覆, 此诚何心也?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而又皆仰;今之君子,岂徒顺之,而又为之辞。 公其以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冥然寂然,不以介怀,故不长进,公独以为柳老夸,又何也?岂公 有所憾于柳老而不欲其长进耶?然则于礼之爱柳老者心髓,公之爱柳老者皮肤,又不言可知矣。柳 老于子礼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独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在仕途,又不与之邻舍与田,无可争 者。其不为毁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既无半点私意,则所云者纯是一片赤心,公固聪明,何独 昧此乎?纵子礼之言不是,则当为子礼惜,而不当为柳老忧。若子礼之言是,则当为柳老惜,固宜 将此平日自负孔圣正脉,不容已真机,直为柳老委曲开导。柳老惟知敬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 今若此,则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贵于与公相知哉!然则子礼口过之称,亦为无可奈何,姑为是言 以逭责耳。设使柳老所造已深,未易窥见,则公当大力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 不见知而不悔,此学的也。众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贤人矣,此可喜也。贤人不知我之学,则我为 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神人矣,尤不愈可喜乎?当时知孔子者唯颜子, 虽子贡之徒亦不之知,此真所以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礼之知之也?又安见其为挫抑柳老,使 刘金吾诸公辈轻视我等也耶?我谓不患人之轻视我等,我等正自轻视耳。区区护名,何时遮盖得完
焚书 耶? 且吾闻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讲学,是何主意?岂以公之行履,有加于金吾耶?若有加, 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见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就我讲此无益之虚谈,是又何说也?吾恐不足以 诳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诳豪杰之土哉!然则孔子之讲学非欤?孔子直谓圣愚一律,不容加损,所谓 麒麟与凡兽并走,凡鸟与凤皇齐飞,皆同类也。所谓万物皆吾同体是也。而独有岀类之学,唯孔子 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然究其所以出类者,则在于巧中焉,巧处又不可容力。今不于不可用力 处参究,而唯欲于致力处着脚,则已失孔、孟不传之秘矣,此为何等事,而又可轻以与人谈耶? 公闻此言,必以为异端人只宜以训蒙为事,而但借”明明德”以为题目可矣,何必说此虚无寂 灭之教,以眩感人邪? 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大雄氏知人之怕死,故以死 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皆不得已权立名色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 故曰夫子善诱。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 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 独有学可讲,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缁等语,公亦 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如 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矣。 且东郭先生,非公所得而拟也。东郭先生专发挥阳明先生”良知”之旨,以继往开来为己任 其妙处全在不避恶名以救同类之急,公其能此乎?我知公详矣,公其再勿说谎也 须如东郭先生,方可说是真不容已。近时唯龙溪先生足以继之,近溪先生稍能继之。公继东郭 先生,终不得也。何也?名心太重也,回护太多也。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实偏私所好也 而专谈泛爱博爱;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公看近溪有此乎?龙溪有此乎?况东郭哉!此 非强为尔也,诸老皆实实见得善与人同,不容分别故耳。既无分别,又何恶乎?公今种种分别如此 举世道学无有当公心者,虽以心斋先生,亦在杂种不入公彀率矣,况其他乎!其同时所喜者,仅仅 胡庐山耳。麻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只此二公为特出,则公之取善亦太狭矣,何以能明明德于关 下也? 我非不知敬顺公之为美也,以“齐人莫如我敬王”也。亦非不知顺公则公必爱我,公既爱我则 合县土民俱礼敬我,吴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师生人等俱来敬我,何等好过日子,何等快活。但以众 人俱来敬我,终不如公一人独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终不如公之自敬也 吁!公果能自敬,则余何说乎!自敬伊何?戒谨不睹,恐惧不闻,毋自欺,求自傲,慎其独。 孔圣人之自傲者盖如此 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来之有也。所谓本乱而求未之治,无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 本”。此正脉也,此至易至简之学,守约施博之道,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又曰“人 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又曰”上老老而民兴孝”,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 已。孔门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何处更有不容已之说也 公勿以修身为易,明明德为不难,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 实实欲明明德者,工夫正好艰难,在埋头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说无工夫也?龙溪先 生年至九十,自二十岁为学,又得明师,所探讨者尽天下书,所求正者尽四方人,到未年方得实诣 可谓无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无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来共学,无志者虽与之谈何益! 近溪先生从幼闻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欤!盖亦 有不容已者。彼其一生好名,近来稍知藏名之法,历江右、两浙、姑苏以至枺陵,无一道学不去参 访,虽弟于之求师,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谓致了良知,更无工夫乎?然则公第用起工夫耳,儒家书 尽足参详,不必别观释典也。解释文字,终难契入;执定己见,终难空空;耘人之田,终荒家穰。 愿公元以刍荛陶渔之见而弃忽之也。古人甚好察此言耳 名乃铟身之锁,闻近老一路无一人相知信者。柳塘初在家时,读其书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则七
焚书 15 耶? 且吾闻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讲学,是何主意?岂以公之行履,有加于金吾耶?若有加, 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见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就我讲此无益之虚谈,是又何说也?吾恐不足以 诳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诳豪杰之士哉!然则孔子之讲学非欤?孔子直谓圣愚一律,不容加损,所谓 麒麟与凡兽并走,凡鸟与凤皇齐飞,皆同类也。所谓万物皆吾同体是也。而独有出类之学,唯孔子 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然究其所以出类者,则在于巧中焉,巧处又不可容力。今不于不可用力 处参究,而唯欲于致力处着脚,则已失孔、孟不传之秘矣,此为何等事,而又可轻以与人谈耶? 公闻此言,必以为异端人只宜以训蒙为事,而但借“ 明明德” 以为题目可矣,何必说此虚无寂 灭之教,以眩感人邪? 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大雄氏知人之怕死,故以死 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皆不得已权立名色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 故曰夫子善诱。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 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 独有学可讲,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缁等语,公亦 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如 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矣。 且东郭先生,非公所得而拟也。东郭先生专发挥阳明先生“ 良知” 之旨,以继往开来为己任, 其妙处全在不避恶名以救同类之急,公其能此乎?我知公详矣,公其再勿说谎也! 须如东郭先生,方可说是真不容已。近时唯龙溪先生足以继之,近溪先生稍能继之。公继东郭 先生,终不得也。何也?名心太重也,回护太多也。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实偏私所好也, 而专谈泛爱博爱;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公看近溪有此乎?龙溪有此乎?况东郭哉!此 非强为尔也,诸老皆实实见得善与人同,不容分别故耳。既无分别,又何恶乎?公今种种分别如此, 举世道学无有当公心者,虽以心斋先生,亦在杂种不入公彀率矣,况其他乎!其同时所喜者,仅仅 胡庐山耳。麻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只此二公为特出,则公之取善亦太狭矣,何以能明明德于关 下也? 我非不知敬顺公之为美也,以“ 齐人莫如我敬王” 也。亦非不知顺公则公必爱我,公既爱我则 合县士民俱礼敬我,吴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师生人等俱来敬我,何等好过日子,何等快活。但以众 人俱来敬我,终不如公一人独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终不如公之自敬也。 吁!公果能自敬,则余何说乎!自敬伊何?戒谨不睹,恐惧不闻,毋自欺,求自傲,慎其独。 孔圣人之自傲者盖如此。 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来之有也。所谓本乱而求未之治,无是理也。故曰“ 壹是皆以修身为 本” 。此正脉也,此至易至简之学,守约施博之道,故曰“ 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又曰“ 人 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又曰“ 上老老而民兴孝” ,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 已。孔门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何处更有不容已之说也。 公勿以修身为易,明明德为不难,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 实实欲明明德者,工夫正好艰难,在埋头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说无工夫也?龙溪先 生年至九十,自二十岁为学,又得明师,所探讨者尽天下书,所求正者尽四方人,到未年方得实诣, 可谓无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无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来共学,无志者虽与之谈何益! 近溪先生从幼闻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欤!盖亦 有不容已者。彼其一生好名,近来稍知藏名之法,历江右、两浙、姑苏以至秣陵,无一道学不去参 访,虽弟于之求师,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谓致了良知,更无工夫乎?然则公第用起工夫耳,儒家书 尽足参详,不必别观释典也。解释文字,终难契入;执定己见,终难空空;耘人之田,终荒家穰。 愿公元以刍荛陶渔之见而弃忽之也。古人甚好察此言耳。 名乃锢身之锁,闻近老一路无一人相知信者。柳塘初在家时,读其书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则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