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个人的理想”。我承认杜大心“是一个罗曼谛克的革命家”,而且 他还是一个病态的革命家。但要说他参加革命的动机不正确,就 未免太冤枉他了。他之所以成为罗曼谛克的革命家,他之所以僧 恶人类,一是由于他底环境,二是因为他底肺病。最重要的就是他 那不停地在发展的肺病。他参加革命是一件事,他以工作抑止自 己底苦闷又是一件事。他并不是为了抑止自己底苦闷才来参加革 命的。人是一个复杂的、有机的东西,而有肺病的人更是多感的。 杜大心参加革命之后,他不能就变成一部机器。他底环境依然 使他苦闷,但是他并不幻灭,并不放弃一切,当然只有拿工作来抑 止自己底苦闷了。我当时也曾得到一个国内朋友底信,他说他很 痛苦,日来“以忙为醉”。这不也是和杜大心一样吗?至于杜大心 底死亡,我以为这是必然的。刚果伦君说:“仅止因着一个朋友的 被杀去牺性自己的生命,去报仇,.不是革命党人应有的态度。” 这是不错的。不过他如果再深思一下,他一定会明白杜大心底面 前就只有死这一条路。一个憎恶人类,憎恶自己的人,结果不是杀 人被杀,就是自杀,并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何况杜大心又有肺病 呢?复仇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他底第二期的肺病使“他开始觉得 这长久不息的苦斗应该停止了。他想休息,他想永久地休息”,而 事实上在他,也只有“死才能够使他享受安静的幸福”。俄国政治 家拉吉穴夫在青年时期中有一个同学得了不治之症,那个人叫拉 吉穴夫拿毒药把他毒死,拉吉穴夫不答应,却在自己底日记上写 道:“不能忍受的生活应该用暴力毁掉。”他自己后来也自杀了。杜 大心“知道他自己在向着死之路上走去,而且分明盛到死是一天 天地逼近”,当然会采取用暴力毁掉生命的这一条路。我自己是反 对他采取这条路的,但我无法阻止他,我只有为他底死而哭。 在初版本的《灭亡》底第一页上我印过一句献辞。我把这
本书献给我底大哥,他是对我底智的发展给了极大的帮助的 第一个人。现在我删去了这短短的献辞,因为我底大哥已经 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写这本书给他看,想求他了解我,让我安 心地走我自己底路。然而我们终于不能了解地永远分离了。 我反复地翻阅面前一页一页的校样,想在这些油光纸上 面找到什么东西。我害怕回忆,但是如今我又绝望地求助于 回忆了。 暮春的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周围静寂无声,夜很迟了。一 个人枯坐在窗前写些文章,有什么用处?雅道我不能够做一 点更有用的事情么? 巴金1936年5月20日之夜
第一章无边的黑暗中一 个灵魂底呻吟 这街道平时本来是很清静的,但现在忽然热闹起来了,街 中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着各样的身材,各样的衣服,和各样的 面孔,层层密密地围成一个大圈子,站在后面的人都伸出颈 项,好象要尽力使他们底身体立刻长高几尺,好看见前面的景 象;而侥幸得站在前面的人又似乎拚命要扩大自己底身体,害 怕他们看见的景象被后面的人偷看去了一般。在这样你推 我、我挤你的竞争中,又夹杂着从许多人口里吐出来的话,这 街道确实是热闹起来了。 这时候大学生李冷偶然从这街道经过。热闹的景象引诱 他挨近了这人群,而且居然在密层层的人堆中分开一条小道, 挤进去了。旁边一个肥胖的商人几乎被他推倒,那人立定了 身子,怒目看他,但他并没有注意。他是挤进去,达到前一排 了。他才知道人群所注意的乃是一辆黑色汽车,旁边躺着一 个似人非人的生物。然而现在他是死了,死得象一块石头,硬 硬的,冷冰冰的,但也是血淋淋的,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他底 头被轧碎了,脑浆淌出来。他底槛楼的衣服裹着枯瘦的身体, 上面涂满了血迹和污泥。单从服装看来,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
什么样的人,而且他底生命之价值也就被估定了。汽车上除 了汽东夫而外,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 圆圆的紫色脸上留着几根黑须。他戴着博士帽,穿着一件华 丝葛狐皮袍子,外面罩着一件青色马褂。傍着他而坐的是一 个时髦女人,穿天蓝色旗袍,罩上一件深绿色的长马甲;压着 她底浓黑的短发的绛色帽子上站着一只绿绒的鹦鹉。她底脸 的确是美丽的。她底一对灵活的服睛更美丽。但从那里面李 冷看出了一种非常的表情:这并不是怜悯,而是畏惧。 那个男子伸出头和站在车外的警察说话,警察对他的态 度是很恭谨的。来迟的李冷所听见的已是他们底谈话底最后 几句了。 “你把汽车号码记下来.有什么事.到我底公馆里 去说,”那男子昂然说,好象十分不在意的样子。 “是.是.不过.不过.”警察笑容可掬地回 答。 “这东西吗?”那男子轻蔑地指着地上的死尸,打断了警察 底话。“你把他搬开就是了,.我现在有要紧事情.”他说 着在怀里摸出一个皮夹来,从许多钞票中取出一张拾元的钞 票交给警察。“你去叫部车子来把他搬开。” 警察接了钱,恭敬地行了礼,在人丛中挤开一条路扬长地 去了。 “这东西?你不如叫他做狗还好些!”一个人愤愤地低声 说。这句话冷冷的,冷得象雪风一般的,刺入李冷底耳里。李 冷吃了一惊,掉过头来,想看那说话的人。但周围尽是一些带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