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他忍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但是他的喜色很快地 消失了。接着他又说:“怎么你一个人一—”以后的话他咽在 肚里去了。 “你还以为她会回来吗?”他母亲摇摇头低声答道,她用一 种怜悯的眼光看他。 “那么她没有回来过?”他惊疑地问。 “她回来?我看她还是不回来的好,”她赋了他一眼,含了 一点轻蔑的意思说。“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她?”她刚说了这句 责备的话,立刻就注意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她的心软了,便 换了语调说,“她会回来的,你不要着急。夫妻间吵架没有什 么大不了的事。还是回屋里去罢。” 他跟着她走进里面去。他们都埋着头,不作声。他让她提 着那个相当沉重的布袋,一直走到楼梯口,他才从她的手里接 过它来。 他们开了锁,进了房间,屋子里这晚上显得比往日空阔, 零乱。电灯光也比往常更带昏黄色。一股寒气扑上他的脸来, 寒气中还夹杂着煤臭和别的蜜息人的臭气。他忍不住呛咳了 两三声。他把布袋放到小方桌上去。他母亲走进她的房里去 了。他一个人站在方桌前,茫然望着白粉壁,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思想像飞絮似地到处飘。他母亲在内房唤他,对他讲话, 他也没有听见。她后来便出来看他。 “怎么你还不休息?”她诧异地问道。“你今天也够第了。” 她走到他的身边来。 “哦,.我不累,”他说,好像从梦里醒过来似的。他用 知
茫然的眼光滑了她一眼。 “你不睡?你明天早展还要去办公,”她关心地说。 “是,我要去办公,”他呆呆地小声说。 “那么你应该睡了,”她又说。 “妈,你先睡罢,我就会睡的,”他说,可是他皱着眉头。 他母亲站在原处,默默地垫了他一会儿,她想说话,动了 动嘴,却又没有说出什么来。他还是不动。她又站了几分钟, 忽然低声叹了两口气,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他还是站在方桌前。他好像不知道他母亲已经去了似 的。他在想,在想。他的思想跑得快。他的思想很乱。然后 它们全聚在一个地方,纠缠在一起,解不开,他越是努力要解, 越是解不开。他觉得脑子里好像被人塞进了一块石头一样, 他支持不住了。他踉跄地走到床前,力竭地倒下去。他没有 关电灯,也没有盖被,就沉沉地睡去了。 这不是酣睡。这是昏睡。 42H
二 他做着连续的梦。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他和妻住在一个平静的小城里,他们生活得并不怎么快 乐,还是常常为着一些小事情争吵。他们夫妇间的感情并不 坏,可是总不能互相了解。她爱发脾气,他也常常须躁。这天 他们又为着一件小事在吵架,他记得是为着他母亲的事情。这 天妻的脾气特别大。他们还在吃饭,妻忽然把饭桌往上一推, 饭桌翻倒在地上,碗碟全打碎了。母亲不在家,孩子躲在屋角 哭。他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含糊的声音咒骂自己,用力 打自己的头。 正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一声薛雳似的巨响。这声音 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可是他们的屋子摇动了两下, 动相当厉害。 “什么事?”他吃惊地说。他的脑子比较清疆了。 妻歌默地站在房门口。孩子的哭声停止了。 “我出去看看,”他说着,就往门外走,打算到楼下去。 “你不要去,要去我们一块儿去。有什么事我们在一块儿 也好些,”妻不再生气了,却改变了态度,关心地阻止他出去。 他听从她的话,就在门前廊上站住了。可是他也不说什 429
么。他望着楼板上的碎碗剩菜,带了一点懊悔,等着她讲话。 她不作声。他仍旧在等待。忽然他听见了大炮声(他想, 这应该是大炮声),一声,两声。又静下去了。孩子又哭起来。 妻发出一声尖叫。 “敌人打来了!”他惊惶地自语道。接着他叫了一声,“妈!” 就沿着走廊跑到楼梯口去。 “宣1”妻在后面唤他,“你到哪里去?” “我找妈去!”他头也不回地答应一句,就一口气跑下了 楼。 妻拖着孩子也跑下楼来。“你不能一个人走,你不能丢开 我们母子。就是死,我们也要跟着你。”妻哭叫着。 “我要去找妈。我们不能丢开她。万一有事情,她一个人 怎么办!”他一面说,一面打开大门。 门外人声嘈杂。马路上全是人,他只看见万头攒动。大 家疯狂地背朝着城奔跑。他们有的抱着小孩,有的章着包袱, 有的搀扶着老年人。小孩在哭,女人在唤她们的亲人,男人在 催促他们的同伴。 南面的天空被浓烟盖满了。这烟还不断地一股一股朝上 卷腾。爆炸声接连地响着,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可怕。 他知道危险就在面前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妈!”他立刻跑 下石阶,他要跨过门前草地到马路上去。他要进城去找他母 亲。 “你要到哪里去!你不能够丢开我们!”他妻子从后面推 住他的一只膀子,哭嚷起来。“要逃难,你不能一个人逃,不顾 430
我们母子死活1” “我不是逃雅!我去接妈回来,她还在城里!”他站住分辩 道。 “你还想在城里找得到她!”妻子冷笑地说。“难道她没有 脚没有眼睛,自己不会走路。” “你快进去收拾东西。等我去接妈回来,大家一块儿虑。 就说逃难,也得随身带点东西。”他着急地挣脱了她的手。 “你妈不是在那边!”妾指着马路旁沟边一丛牵牛藤说。他 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他母亲就站在牵牛藤下面(牵牛藤是 沿着一棵老树干爬上去的),头发莲乱,脸色惨白,额上好像还 有血迹。她正张大眼晴向四处看,显然她是在找寻他。他抬 起头大声叫:“妈!”他挥着手。可是没有用。他想跑过去。然 而他得穿过面前这条人挤得水泄不通的马路。他跑到马路 边。人们不给他留一个缝。他用力挤,人们总是把他推开。 他似乎听见他母亲的叫声。他也在叫。可是有一只手拉住了 他的左膀。那是他的妻子,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孩子眼在 她后面。 “我们走要,不要管她!”她着急地说。 “不行,我要过去接妈回来,”他生气地答道 “这时峡还要去接她?我看你发昏了,我问你性命要不 要?我可不能等你!他妻子板起脸厉声说。 “你让我去。我一定要去接她。她就在我面前,我不能丢 开她,只顺自己逃命,”他说,一面抽出他的左膀。 “那么好,你去接你那位宝贝母亲,我带着小宣走我们的 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