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都已关上辅门,两三家小吃店用电灯倒燃得雪亮,并且有四 五成的顾客。他在什么地方去找她呢?这么大的山城他走一 晚都走不完!每条街上都可以有她,每条街上都可以没有她、 那么他究莞在哪里找得到她呢? 不错,他究竞在哪里找得到她呢?他昨天晚上这样问过 自己。今天晚上,就在现在他也这样问着自己。为什么还要问 呢?她今天不是派人送来一封信吗?可是信上就只有短短的 几句话,措辞冷淡,并且只告诉他,她现在住在朋友家里,她请 他把她随身用的东西交给送信人带去。他照样做了。他回了 她一封更短更冷淡的信。他没有提到他跑出去追她的事,也 不说请她回家的话。他母亲站在他的身边看他写信,她始终 不曾提说什么。关于他妻子“出走”的事(他在思想上用了“出 走”两个字),他母亲除了在吃早饭的时侯用着怜惜的语调问 过他几向外,就没有再说话,她只是皱着双眉,轻轻摇着头。这 个五十三岁的女人,平素多忧虑,身体不太好,头发已经灰白 了。她爱儿子,爱孙儿,却不喜欢媳妇。因此她对媳妇的“出 走”,虽说替她儿子难过,可是她暗中高兴。儿子还不知道母 亲的这种心理,他等着她给他出主意,只要她说一句话,他就 会另外写一封热情的信,恳切地要求他妻子回来。他很想写 那样的一封信,可是他并没有写。他很想求他妻子回家,可是 他却在信里表示他妻子回来不回来,他并不关心。信和箱子 都被人带走了,可是他同他妻子中间的隔阂也就增加了一层。 这以后,他如果不改变态度写信到他妻子服务的地方去(他不 愿意到那里去找她),他们两个人就更难和解了。所以他到这 422
时候还是问着那.句老问话,还是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不定小宣会给我帮忙,”他忽然想道,他觉得松了一口 气,但是也只有一分钟。以后他又对自己说,“没有用,她并不 关心小宣,小宣也不关心她。他们中间好像没有多大的感情 似的。”的确小宣一清早就回到学校去了。这个孩子临走并没 有问起妈,好像知道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似的。无论如何, 向父亲告别的时候,小宣应该问一句关于妈的话。可是小宜 并没有问! 他在失望中,忍不住怨愤地叫道:“我这是一个怎样的家 呵!没有人真正关心到我!各人只顾自己。谁都不肯让步1” 这只是他心里的叫声。只有他一个人听见。过是他自己并没 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忽然以为他嚷出什么了,连忙掉头向四周 看。四周黑黑的,静静的,他已经把那两个小贩丢在后面了。 “我站在这里干什么呢?”这次他说出来了,声音也不低。 这时他的思望完全集中在“自己”两个字上面,所以他会这样 发问。这句问话把他自已惊熊了。他接着就在想像中回答 道:“我不是在躲警报吗?一是的,我是在躲警报—我 冷,我在散步。一一我在想我跟树生吵架的事。—我想找她 回来一”他马上又问(仍然在思怨上),“她会回来吗?我们 连面都见不到,我怎么能够叫她回家呢?” 没有人答话。他自己又在想像中四答,“妈说她自己会回 来的。妈说她一定会回来的。”接着,“妈处得很镇静,好像一 点也不关心她。妈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呢?为什么不劝我 去找她呢?”接着:“妈现在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妈趁着我出去
的时侯到那里去了呢?说不定现在她们两个在一块儿躲警报。 那么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在臀报解除:慢慢走同家去,就 以君见她们在家里有说有笑地等着我。一我对她先讲什 么话呢?”他踌曦着。“随便训两句她高兴听的话,以后话就会 多起来了” 他想到这里,脸上浮出了笑帘他觉心上的重压.下子 就完全去掉了。他感到一阵轻松。他的脚步也就加快了些。 他走到街口,又转回来。 “看,两个红球了!快解除了罢?”这不是他的声音,讲话的 是旁边两个小贩中的·个,他的炎话-·直没有中断,可是他 早已不去注意他们了,虽然他几次走过他们的身边。他连忙 抬起头去看斜对面银行所楼上的警报台,两个灯笼红亮亮地 挂在球竿上。他周围沉静的空气被.阵人声搅动了。 “我应该比她们先回去,我应该在大门口接她们!”他忽然 兴奋地对自己说。他又看了球作.那。“我现在就回去,警报 马上就会解除的。”他不再迟疑,拔步往回家的路上走了。 街道开始醒转来,连他那不注心的限时也看得见它的活 动了。里然那一片墨黑的夜网仍然罗在街上,可是许多道手 电光已经突破了这张大网。于是在:一个街角,有人点燃了电 石灯,那是一个卖“嘉定怪味鸡”的摊了,一个伙计正忙老收拾 桌面,另个在发火,桌子前聚集了.坐人,似乎都是被明亮 的灯光招引来的。他侧过头朝那甲看了两眼;他也不知道自 己为什么要看那个地方。他又往前前走了。 他大约又走了半条衔的光景。限前突然一亮,两旁的电 专
灯重燃了。孔个小孩拍手欢叫着。他觉得心里一阵畅快。“ 个梦!一场噩梦!现在过去了!”他放心地想着。他加快了他 的脚步。 不久他到了家。大门开着。圆圆的门灯发射出暗红光。 住在二楼的某商店的方经理站在门前同他那个大肚皮的妻子 讲话。厨子和老妈子不断地穿过弹箭门,进进出出。“今晚上 一定又是炸成都,”方经理跟他打了招呼以后,应酬地说了这 一句。他勉强应了一声,就匆匆地走进里面,经过狭长的过道, 上了楼,他一口气奔到三楼。借着廊上昏黄的电灯光,他看见 他的房门仍然锁着。“还早!”他想道,三楼的廊上只有他一个 人。“他们都没有回来。”他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人上来了。 这是住在他隔壁的公务负张先生,下里还抱着两岁的男孩。 孩子已经睡着了。那个人温和地对他笑了笑,问了一句:“老太 太还没有回来?”他不想详细回答,只说了一句:“我先回来。” 那个人也不再发问,就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去。接着张太太也 上来了。她穿的那件褪色的黑呢大衣,不但样式旧,面且呢子 也磨光了。永远是那张温顺的液脸,苍白色,额上还有儿条皱 纹,嘴唇干面泛自。五官很端正,这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 现在看起来,还是并不难看。她一路喘着气,看见他站在那 儿,向他打个招呼,就一直走到她丈夫的身边。她俯下头去开 锁,她小声同她丈夫说话。门开了,两个人亲密地走了进去。 他目送着他们。他用美幕的眼光看他们。 然后他收回跟光,看看自己的房门,看看楼梯口。他并没 有看出什么米。“怎么还不回米?”他想,他着急起来了,其实他 425
忘记了他母亲往常出去躲警报,总是比别人回家晚一点,她身 体不太好,走路慢,出去时匆匆忙忙,回来时从从容容,回到 家里照例要倒在他房间里那把藤躺椅上休息十来分钟。他妻 子有时同他母亲在一块儿。有时却同他在一块儿。可是现在 呢?. 他决定下楼到外面去迎接他母亲,他渴望能早见到她, 不,他还希望他妻子同他母亲一块儿回来。 他转身跑下楼去。他一直跑到门口。他朝街的两头一望, 他看不请楚他母亲是不是在那些行人中间。有两个女人远远 地走过来,其实并不远,就在那家冷酒馆前面。高的像他妻 下,也是穿着青呢大衣!矮的像他母亲,穿一件黑色棉袍。一 定是她们!他露出笑脸,向著她们走去。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但是快要挨近了,他才发党那两个人是一男一女,被他误 认作母亲的人却是一个老头儿。不知道怎样,他竟然会把那 个男人看作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他的眼睛会错得这样可笑! “我不应该这样看错的,”他停住脚失望地责备自已道。 “并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我太激动了,这不好,等会儿看见她们会不会又把话讲 错。一不,我恐怕讲不出话来。不,我也许不至于在她面前 讲不出话。我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不,我怕我会高兴得 发慌。一为什么要发慌?我真没有用!” 他这样地在自已心里说了许多话。他跟自已争论,还是 得不出一个结论。他又同到大门口。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 字:“宣。”他抬起头。他母亲正站在他的面前。 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