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随笔》的前一部分是在广州机器工会的宿舍和中山 大学的生物研究室里写成的。在那些日子我白天到中山大学 生物研究室去看蛙的生长或者跟一个朋友@研究罗广庭博士 的“生物自然发生的发明”,晚上一个人走过海珠桥回到河南 机器工会的宿舍去睡觉。 我几次想提笔写那个计划中的中篇小说《雷》。倘使我写 的话,《雷》的主人公就会真是那个瘦长的朋友了。但是那时 候我却写了替达尔文学说辩护的文章跟罗广庭博士开玩笑, 笔锋也触到了《东方杂志》的编者的身上,所以我的这篇文章 便以“文笔太锐,致讥刺似不免稍甚,恐易引起误会”的理由被 《东方杂志》拒绝登载了。后来它在《中学生》月刊发表时又被 《东方杂志》的编者托人要求把“文笔太锐”的地方删去了一两 处,以后便没有“引起误会”。不过我的文章受“凌迟之刑”,这 是第一次。② 后来我在北平写了《雷》,那时我的心情已有些改变,所以 写出来的并不是中篇小说,而且也不是拿那个瘦长的朋友做 ①指生物学家朱洗。 ②作者本年七月写的一篇短文里还有这样的一段诏, “.那么我就向同志们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现在‘文费自负',就让作者 多负点责任吧,我一生改过不少人的文章,自己的文案也让不少编辑删改过,别 人改我的文章,如果我不满意,后来一定恢复原状。我的经验是:有权不必滋用, 修改别人文章不论大测小改,总得征求作者同意。我当编辑的时候,常带对自己 说:‘要小心啊,你改别人文章,即使改对了九十八处,你改错了两处,你就是犯了 带误。最好还是笔下留情,一,可以不改的就不改,或者少改:二,一切政动都要 同作者商量。’我现在还是这洋看法。”(1981年注) 26
“模特儿”了。 德这个人也许是不存在的,象他那样的性格我还没有见 过。他虽然也有他的弱点,他虽然不能够固执地拒绝慧的引 诱,但是他的勇气,他的热情,就象一个正在爆发的火山,没有 东西能够阻止它,凡是拦阻它的道路的都会被它毁掉。它的 这种爆发的结果会带来它自己的灭亡,但是它绝没有一点顾 虑。这就象一些植物不得不开花一样,虽然明知花开以后,死 亡就会跟着到来,但是它们仍然不得不开花。 德这个性格有时叫人害怕,有时叫人爱他。他的那样匆 忙的死实在叫人痛惜。慧和影爱他,也是自然的事情。 德死了。可是他的老鹰一般的影子到现在还在我的原稿 纸上面盘旋。我写德时,虽然知道并不是在写那个粗暴的年 轻朋友,但是我仍然不能不想到他。我不但借用了他的两件 事情,而且甚至在小说后面附加了下面的一段后记: 提笔时我本来想写一个中篇小说,现在却写成了这个样子。 我最不安的是在一种混乱的情形下面枪毙了那个朋友。别的友人 读到这篇小说也许会生出种种误会。但那个朋友是能够了解的。 我希望将来在一部长篇小说里使他复活起来。 后来《雷》收进集子里面,这段附记就让我删去了。我已 经写了《电》,我拿了那个朋友做模特儿写了方亚丹。 平心地说起来,德也有点象那个年轻朋友。他有德的长 处,也有德的弱点。他有热情,也有勇气。有人害怕他,也有 人爱他;有人责骂他,也有人恭维他。但是真正了解他的,恐 27
怕只有我一个人罢①。所以他和许多人做过朋友而终于决 裂,但是我们始终不曾吵一次架。自然我也不曾过分地赞扬 他。他不是德,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绝不是一个象德那样的极 端主义者。而且当我写这一段文章的时候,我手边还有他的 一封旧信,里面有这样的话: ××来信向我诉苦,说她这三个月来为我而肺痛(她原也吐 血),苦得不堪,而且她用了使我不能完全了解的字眼警告我:“如 果以后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我可没有责任了,因为我已把我的 一切真情给朋友了。”朋友,竞有这样不幸的人间悲剧:我爱☐☐, 她却要弄到我吐血。××偷偷地爱我,爱到自己生病,而我竟不 知道。. 德绝不会写出这样的信,方亚丹也不会的。但是我们能 够不为这样的信所感动吗?让我祝福我的年轻朋友早日恢复 健康,取得自己的幸福罢。 慧和影这两个女子是存在的,但是我一时指不出她们的 真姓名来。有人说慧是某人,影是某人,另一个人的意见又跟 第一个人的说法完全不同。.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说,我大概把 几个人融合在一起,分成两类,写成了两个女子。所以粗略地 一看觉得她们象某人和某人,而仔细地一看却又觉得她们跟 某人和某人并不相象。 ①其实我了解的也不是他的全面,《总序》发表以后不到两年,我就开始跟 他疏远了。(1957年注) 28
《雷》在《文学》一卷五号上发表了。过了-“个多月我开始 为第二卷的《文学》写作长篇小说《电》,打算这样来结束我的 《爱情的三部曲》。 起初我的这部小说的题名是《雪》,写了几章以后才改用 了《电》这个名称。为什么要用一个“电”字?我的解释是: “《电》里面的主人公有好几个,而且头绪很多,它很适合《电》 这个题目,因为在那里面好象有几股电光接连地在漆黑的天 空中闪耀。” 这部小说是在一个极舒适的环境里写成的。我开始写前 面的一小部分时,还住在北平那个新婚的朋友的家里,在那 里我得到了一切的方便,可以安心地写文章。后来另一个朋 友请我到城外去住。我去了。他在燕京大学当教员,住在曾 经做过王府的花园里面。白天人们都到对面的学校本部办公 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大花园里,过了三个星期的清闲 生活。这其间我还游过一次长城。但是我毫不费力地写完了 《电》。 我说毫不费力,因为我写作时差不多就没有停笔构思。 字句从我的自来水笔下面写出来,就象水从喷泉里冒出来那 样地自然,容易。但那时候我的激动却是别人想象不到的。 我差不多把全个心灵都放在故事上面了。我所写的人物都在 我的脑子里活动起来,他们跟活人完全一样。他们生活,受 苦,恋爱,挣扎,欢笑,哭泣以至于死亡。为了他们我就忘了自 己的存在。好象不是我在写小说,却是他们自己借了我的笔 品
在生活。在那三个星期里面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只看见那 一群人。他们永久不息地在我的眼前活动,不让我有片刻的 安宁。 我的激动,我的痛苦,我的疲倦,悉怕只有那个请我来住 在这里写文章的朋友知道。龄险个 我仿佛在参加一场大战。我好象一个将军在调动军队, 把我的朋友(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兵卒)一个一个地派遭到永恒 里去。我写了雄和志元的被处刑,我写了亚丹和敏的奇异的 死。我写完这部小说,我快要放声哭了。隔岸观火的生活竟 然是这么悲痛的。 小说写成后我先寄了前四章到《文学》的编辑部去,后面 的一部分是我自己回上海时带去的。到了上海我才知道小说 已经排好两章,但终于因为某种缘故,没有能够发表①。我便 又把小说带到北平。我和朋友们商量了几次,终于决定在《文 学季刊》上发表它。 我把《电》的内容稍微删改了一下。改动的地方很少,不 过其中的人物凡是在《雨》和《雷》里面出现过的都被我改了名 字,我当时曾作了一个表,现在就把它抄在这里: 佩珠一一楚珠 仁民一仁山 志元一志成 剑虹一剑峰 陈真一天心 亚丹一一继先 影一小影 慧一一一萍 ①国民党的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审查第一批清样后,禁止发表。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