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完全不是他。不知道是生活使他变得沉静,还是他的 热情有了寄托,总之我最近从日本回来在上海和他相见时,我 确实觉得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一位大学教授了。我想,几年 以后,或者十儿年以后他有一天会回想起过去的生活,或者还 会翻阅到这本小小的书,他会在那里面认出一种始终不渝的 友情来。那个时候他也许会更了解我,或者还会更了解他自 己。谁能够为青年时代的热情感到羞惭而后悔呢?可惜的只 是这种可贵的热情不能够保持长久。 在《雨》里面出现了方亚丹和高志元。方亚丹可以放在后 面说,因为在《电》里面他才现出了全身。高志元在《雨》里面 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然而他被写进《电》 里面时却成了理想的人物了。不,这不能说是理想的人物。我 的朋友如果处在《电》的环境里,他的行动跟高志元的不会是 两样。 这个朋友是一个大孩子,·他以他的单纯和真诚获得了我 们大家的友爱。他有许多缺点,但是他有着更多的热情。他 的身体就是被这种热情毁了的。他在中学里读书的时候喝酒 过多,又不知道保养身体,常常喝醉了就躺在校园内的草地 上,在一株树下过夜,后来就得了一种病:只要天气一变他 的肚皮就会痛起来,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暂时止痛。我们因此 叫他做“活的气象表”。我们这样叫他,并没有一点嘲笑的意 思。这个绰号包含了我们的友爱和关切。我们爱他,但是我 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永不熄灭的热情和那零碎的痛苦
一天一天地摧残下去。用手杖抵肚皮,固然是一个可笑的景 象,然面我看见他这样做,我却忍不住要流泪了。 在《雨》里面我真实地描写了这个朋友的面目。我的书使 这位友人永久地活在我的眼前。单为了这个,我也得珍爱它。 这位朋友读过《雨》的前五章,而且我写第四章时正和他 同住在法租界某处的一个客堂里。第六章写成时他已经离开 了上海。第八章以后的各章因为刊物脱期,他便没有机会读 到,他已经回到遥远的故乡去了。 他在动身的前两夜来看我,我们谈了好些话。我第二天 早晨就要到杭州去,不能够送他上船。但是这个晚上我送走 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里,想起种种的事情,觉得寂寞,便写了一 封信寄给他,信里面有些劝告的话。 从杭州回来我得到了他的信,是一封长信,但是他已经在 海行中的轮船上了。 他在信里说: 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的生活会更寂寞,我知道我走后我的生 话也会更寂寞。我愿意我们大家都在一个地方,天天见面。然而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有我们的工作和责任.我以后也 许会找到一些勇敢的朋友,然面我恐怕再找不到一个象你这样了 解我的人了。 他还说他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改掉一切坏习惯,试着做一 点实际的事情。他甚至答应我以后不再喝酒,答应我沉默地 埋头工作五年或十年。最后他说我不送他上船也很好,因为 22
他也不愿意我看见他流眼泪。 他这个人被好些人笑骂作傻瓜,被好些女性称为粗野的 人,他几次徘徊在生命的边沿上,没有动过一点心,如今却写 了这样的信。这种友情使我非常感动。 以后他到了故乡寄过一封短短的报告平安的信。不久又 寄来他以前在东京买的两本英文书,这是他从前答应送我的。 我只去过一封短信。以后我们就没有再通信息了。 我知道他还活着,但是我不知道他现在活得怎样。 有一些人疑心张小川是我的另一个好友。那也是一个被 我敬爱过的友人。我在巴黎第一次见到他,他在我的过去生 活中有过相当大的影响。但是他从法国回来以后的行为使我 逐渐感到不满,后来我还当面责备过他。以后我还在《旅途随 笔》里淡到他,因为有一次他从河南带了他自己教的一班学 生,到江浙来参观,那些师范学校的学生拿了教育厅和县里的 津贴在苏州买了大量的香粉,回去打扮他们的妻子。不过《旅 途随笔》印成单行本时,我却把这一段别去了。那是前年的事。 我写张小川时,并不想责骂那个朋友:我憎恨的只是他的 行为,并不是他本人。所以结果张小川就成了一部分知识分 子的写照,而不单是我那个友人了。张小川这一类的人我不 知道遇见过多少,只可惜在《雨》里面我写得太简单了。 张小川的好友李创虹很象《天鹅之歌》里面的那个前辈友 人,但我希望他不是。我写《雨》在我写《天鹅之歌》以前。那 时这位友人刚从欧洲回来,我对他还抱着大的期望。但是我 23
已经在耽心爱情会毁坏他的切了。 郑玉雯和熊智君是“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以外的两种 典型。这两个女人都是有过的,但可惜我表现得不太真实, 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们,而且我是根据了一部分的事实而为 她们虚构了两个结局。也许破坏我的描写的真实性的就是这 两个结局。所以我不妨说这两个女人是完全从想象中生出来 的。否则小说的读者想到那个抛弃女学生生活到工厂做女 工、把自己献给崇高的理想、而终于走到官僚的怀里去的女 郎,不知道会起何等的痛惜的感觉! 在《雨》里面周如水投黄浦江自杀了。单是一本《雾》已经 使那个被单恋苦恼着的朋友“落到冰窖里面去了”。为什么我 现在还要加上一个这样的结局?是不是一定要把他推下黑暗 的深渊里去?不!事实上我的本意恰恰相反,我想用这个结 局来把《雾》给那位朋友留下的不愉快的感觉去掉。其实他早 已忘记了那回事情。我要用《雨》来证明周如水并不是他,所 以《雨》里面的周如水的事情全是虚构的。 不过象周如水那样的性格要是继续发展下去,得到那样 的结局,也是很可能的事。我亲手“杀死”周如水,并没有遗 憾。然而他“死”了以后我却又很难过,我痛惜我从此失掉了 一个好心的朋友。 《雨》出版以后不到一年我写了短篇小说《雷》。这是我从 24
广东回上海后又从天津到北平、住在一个新婚的朋友①家里 的最初几天中间匆忙地写成的。这篇小说似乎结束得太快, 有许多地方都被我省略了,后来才在《电》里面补写出来。这 样一来我就无意地在《爱情的三部曲》里面加进了一个小小的 插曲。 我在《旅途随笔》第一篇《海上》中写过这样的话: 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离开了上海。那只和山东省城同 名的船②载着我缓缓地驶出黄浦江,向南方流去。时间是六点钟。 我是在前一个晚上上船的,有一位朋友同行。我们搭的是统 舱,在船尾舱面上放着我们的帆布床。晚上落过大雨,把我们的铺 盖都淋湿了。好几位朋友来船上送别,其中有一位就留在船上和 我们整整谈了一个夜晚,一直到天明开船时,·他才跨着大步上了 岸。他的瘦长的身子消失在码头上拥挤的人丛中去了。这个朋友 平日被我们称为粗暴的人,我们都知道他是憎恶女性的。但是他 那晚却带了颤抖的声音向我们吐露了他的心底的秘密:他的恋爱 的悲剧。去年先后有两个女性愿意把她们的爱情给他,却被他无 情地拒绝了。他这样做,他自己也很感到痛苦。可是他并没有悔恨, 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献给一个崇高的理想,不能再有个人的感情了。 这个朋友的叙述引起了我的赞美。自然在我的朋友中象这样 拒绝爱情的并不止他一个。但是也有不少的人毫不颜惜地让爱情 毁了他们的理想和事业,等到后来尝惯了生活的苦味,说出抱怨爱 情的话来时,已经太迟了。我对他说,我要写一个中篇小说,就叫 做《雷》。朋友只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带了一点苦珠。 ①指小说家沈从文。 @指“济南”,太古公司的海轮。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