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了样子。他和我谈到他在那个地方的生活。他渐渐地激动起 来,他那张满是皱纹的黄瘦的脸也突然显得年轻了。他终于 说出了在那里见到一个少女的事情。我也认识那个姑娘。 第二天他在一些朋友的面前又谈起这件事情。他喝了一 点酒,红着脸,说出了闻到姑娘的肉香的故事。这使得那个住 在楼上的朋友太太感到了大的兴趣,而快活地大笑了。 这天晚上他住在我家里。已经过了十点钟,他还是异常 兴奋,他把我和另一个朋友拉到虹口去吃日本面。他对于日 本面有着特殊的嗜好。我们从虹口一家日本馆子出来,慢慢 地走回家。月亮很好,这样的散步是很愉快的。回到家里我 们又谈了不少的话,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我上床睡了,那个 朋友却不让我闭眼睛,他还絮絮地谈起女人的事情。他平时 并不抽烟,这个晚上却接连地抽起纸烟来。我很臚睡,催他睡 觉,他却只顾和我谈话。我没有办法,就扭熄了电灯。但这也 不能够减少他的兴致。 电灯灭了,~房里却并不黑暗,月光从外面射进来,把玻 璃窗门的影子映在地板上。我借着月光和纸烟头的火光看见 了他的面容。他还絮絮地对我赞美那撩人心绪的少女的肌肉 香。我已无心听下去了。这个被单恋所苦恼着的男子的心情 我很能了解,然而我的瞌睡使我忘记了一切。 这个晚上他似乎没有闭过眼睛。以后这件事传出去,楼 上的朋友太太就戏谑地给他起了个“肉香”的绰号。 日子平谈地过去了,我们以为他会忘记了肌肉的香味。但 事实恰跟我们所猜想的完全相反,他似乎整天就在想念那位 11
江苏小姐。于是发生了和《雾》的第四章开场时类似的一段淡 话。参加的人除了他以外有我,有那个被人一度看作陈真的 朋友,还有性格和吴仁民相似的那个朋友。我们谈得很久。 这次的谈话和小说里的一样,并没有结果。当时我便起了写 《雾》的念头。我想写这篇小说,给他指出一条路,把他自己的 性格如实地绘出来给他看,让他看清楚自已的真面目。 我在匆忙中写了《雾》的第一章。他看见我写这篇小说, 知道我是在写他和那个姑娘的故事,他很高兴,他甚至催促我 早早地写完它。但是《家》的写作占去了我几天的工夫。这其 间他到南翔去玩了一越。在一个星期以后他回到上海来,我 的小说已经写好了放在那里等他。 他是晚上回来的。他急切地读着我的原稿。他的感情的 变化很明显地摆在脸上。他愈读下去脸色变得愈难看。他想 不到我会写出后面的那几章。其实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会写出 了那样的篇页。这在我也是不能自主的。我爱这个朋友,我开 始写《雾》时我怀了满胸的友情。可是我写下去,憎厌就慢慢 地升起来,写到后来,我就完全被憎恨压倒了。那样的性格我 不能不憎恨。我爱这个朋友,但是我不能够宽恕他的性格 我写了《雾》,我挖出了一个朋友的心,但是看见这颗心连我自 己也禁不住战抖了。 这个朋友读完我的原稿,生气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 我知道他的心情,但是我无法安慰他。我们苦恼地对望着,好 象有一道幕隔在我们的中间。我们两个平时都不抽烟,这时 候我们却狂抽起来,烟雾遮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暂时忘记了 12
这个世界。 “你不了解我。你不应该这样地写。你应该把它重写 过!”他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呼声。 我摇着头痛苦地回答道:“我不能重写,因为我并不是故 意挖苦你。”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用力地说:“至少有几个地方非修改不 可。”他翻开原稿,指出了几个他认为不妥当的地方给我看。 “好,我试试看。”在这时候多说一句话也是很困难的。我 马上接过了原稿,当着他的面把那几个地方删去了。 他仍旧不满意,可是他也无话可说了。第二天他对另一 个朋友说,我的小说使他失望,他从南翔回来时,本来充满了 热情和勇气,可是读到我的小说就突然落到冰窖里面去了。他 在自己的前面就只看见黑暗。他找不到一线的希望和光明。 他甚至想到自杀。 这些话使我痛苦,我真想为了这位朋友烧毁我的小说。 但是我再一想,便又改变了主意。我仔细地把全部原稿读了 一遍,我觉得在这里面我并没有犯错误。我写的是一个性格。 我觉得我的描写是相当真实的。而且这并不是一个独特的例 子,在中国具有着这种性格的人是不少的。那么我是在创造 一种典型,而不是在描写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能够为了我的 朋友烧毁我的作品。不过为着使这位朋友安心起见,我又把 《雾》删故一次,把我从这位朋友那里借来的事实都奉还了 他,并且在原稿的前面还加上一个短短的声明,这就是初版本 《雾》的序。 13
这个声明也曾送给我的朋友看过。他并没有说什么。两 三个月以后《雾》就在《东方杂志》上陆续发表。那个时候他早 已忘记了肌肉的香味,也不再说回家的话。他的怯懦和犹豫 已经逐渐地把单恋的痕迹磨洗干净了。但是他却受了那个被 人疑作陈真的友人的鼓励,开始对另一个姑娘表示了好感。 她是一个没有一点小姐气的女子。我的小说固然不曾增加他 的勇气,但是也没有减少他的勇气。他也似乎完全忘记了它。 儿个月后他同那位湖南姑娘结了婚,第二年年初“一·二八” 上海抗战爆发后,他们夫妇就动身回到云南的故乡去了。不 过散在各地的朋友们读到《雾》,就断定谁是周如水。他们说 他的性格确实是如此。 陈真在《雾》里面是一个重要的人物,那个被人当作“吴仁 民”的朋友起初断定说这是我自已的写照,因为我是“周如水” 的好友,我曾经认真地劝过“周如水”几次,而且讲过陈真讲的 那些话,那个朋友也曾在场听见。别的朋友却以为陈真就是 一个姓陈的朋友,因为那个人也患着肺病,而且是我所敬爱的 友人。后来又有人说陈真是一个远在四川的患肺病的朋友。 其实都不是。陈真是我创造的一个典型,他并不是我的真实 生活里的朋友。我自己也许有一点象他,但另外的两个朋友 都比我更象他,而且他的日记里的几段话还是从“李剑虹”写 给一个朋友的信里抄来的。那么他应该是谁呢?事实上他什 么人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有他的长处,也有他的 弱点。我并不崇拜他,因为他不是一个理想的人物。但是我 14 at8SsIi
爱他,他的死使我悲痛。所以在《雨》里面他虽然一出场就被 汽车辗死,然而他的影子却笼罩了全书。 关于吴仁民的话应该留在后面说。然而那“三个小资产 阶级的女性”似乎不能不在这里介绍一下。 “介绍”这两个字我用错了,我的朋友里面并没有这样的 三个女子。但是我也不能够把她们从空虚里创造出来。我曾 见过一些年轻的女性,人数不算少。但是我同她们完全不熟 (和我相熟的还是《电》里面的几个女郎)。虽然不是熟识,但 是我也能够把她们分作三类,塑成三种典型。其实三种并不 够,可是在这有限的篇幅里却容不了那许多。所以我就只描 写了三种。而且在这三种典型的描写上我也许还犯了错误, 因为我不曾透彻地了解过她们。但是《雷》和《电》里面的女性 我却知道得较多。 《雾》写成以后我就有写作《爱情的三部曲》的念头,但是 一直到它的单行本付印以后我才有了这样的决心。 为什么要称这为《爱情的三部曲》呢?因为我打算拿爱情 作这三部连续小说的主题。但是它们跟普通的爱情小说完全 不同。我所注重的是性格的描写。我并不单纯地描写爱情事 件的本身,我不过借用恋爱的关系来表现主人公的性格。在 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种环境里,这也许是一种取巧的写法。但 这似乎是无可非难的。而且我还相信把一个典型人物的特征 表现得最清楚的并不是他的每日的工作,也不是他的讲话,而 15 1172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