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歌》①,朋友们知道我是拿某一个上了年纪的友人做“模特 儿”写的;但我的本意却不是如此简单。我爱护那个朋友,我不 愿意他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走个人的路。所以我写了小说 劝告他。我给他指出了一条路,可是他仍然走了和小说里所 写的完全相反的一条路。我写了小说。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当一个人被爱情迷住了眼睛的时候,连世界的毁灭、人类的灭 亡也不会得到他的注意了。那个朋友对我过去的生活有过影 响。他答应以毕生的精力写一部《人生哲学》做我们的生活的 指针。我等待着。我已经等待了七年。现在他带了太太到一 个遥远的省份做官去了。《天鹅之歌》恐怕永远不会响了。但 我的小说也不是白白写了的。因为这不是一个独特的现象, 它也有它的社会的意义。关于《父与子》,关于《堕落的路》. 我的解释也是同样的。我写《堕落的路》时,很希望那个被称 为“堕落者”的表弟走一条新的路,然而他却一天比一天地更 往下沉落了。我的劝告对他没有一点用处。 现在再把话说回到《受情的三部曲》上面来。我的确喜欢 这三本小书。这三本小书,我可以说是为自己写的,写给自已 读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在今天我读着《雨》和《电》,我 的心还会颤动。它们使我哭,也使我笑。它们给过我勇气,也 给过我安慰。我这里不提到《雾》,因为《雾》的初印本我不喜 欢,里面有些文字,我自己看到总觉得不大舒服。所以这次改 ①原名《白鸟之欧》,我从前根据日本人的翻译把天鹅译成白鸟。这篇小 说是在1931年冬天写成的,后来收在《电椅集》和《巴金短篇小说第一集》(1936 年开明版)内。 6
作时,就把它们删除了。 《电》是应该特别提出来说的。这里面有儿段,我每次读 到,总要流出感动的眼泪,例如 佩珠看见敏许久不说话,又知道他们快要跟他分手丁,就唤住 敏,温和地说:“敏,你不该瞒我们,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她 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见了它一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举动非没有 逃过她的眼睛。 敏不说话,却只顾埋着头走,好象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仁民 接着也唤他一声,他仍旧不回答。 他们很快地走到了两条巷子的交叉处,敏应该往西去了。在 这里也很静,除了他们三个,便没有别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声说:“敏,你就这样跟我们分 别吗?”她伸出手给他。 敏热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激似地说:“你们原谅我。.我 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他的眼泪滴到佩珠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说原谅?就说祝福罢!.你看,我很了解你。不 过你也要多想想啊。我们大家都关心你。”佩珠微笑地、亲切地说 着,她慢慢地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我读到这里我的眼泪落在书上了。但是我又继续读下去。 敏又和仁民握了手,一面说:“谢谢你们,我们明天还可以见 面。”他决然地掷丁仁民的手往西边的卷子里去了。 佩珠还立在路口,痴痴地望耆他的逐渐消失在阴暗里的黑影。 她心里痛苦地叫着:“他哭了
事实上我也哭了。 仁民看见她这样站着,便走近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 腰,亲密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唤道:“佩珠,我们走罢,”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同他走着,身子紧紧地偎着他。过了好一 会她才叹息地说:“敏快要离开我们了。” 仁民一手搂着佩珠,一手拿着电简照亮路,慢慢地往前面走。 他把头俯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佩珠,不要难过,我 不会离开你。” 佩珠默默地走着,过了半响,忽然自语似地说:“许多年轻人到 我们里面来,但是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敏说过他不是一个吝 啬的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痛。 我不能够再往下读了。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我的心颤 抖得很厉害。一种异样的感觉震撼着我的心:是悲痛,是快 乐,是感激,还是兴奋,总之,我说不出。 在《电》里面这样的地方是很多的,这些在一般的读者看 来也许很平常,但是对于我却有很大的吸引力,并且还是鼓舞 的泉源。我想只有那些深知道现实生活而且深入到那里面去 过的人才可以明白它们的意义。 我说这三本小书是为我自已写的,这不是夸张的话。我 会把它们长久地放在案头,我会反复地翻读它们。因为在这 里面我可以找到不少的朋友。我可以说在《爱情的三部曲》里 面活动的人物全是我的朋友。我读它们,就象同许多朋友在 一起生活。但是我说朋友,并不是指过去和现在在我周围活 动的那些人。固然在这三本书里面我曾经留下一些朋友的纪 8
念。然而我仍旧要说我写小说并不是完全给朋友们写照。我 固然想把几个敬爱的朋友写下来使他们永远活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写这三本小说时却另外有我的预定的计划:我要主要· 地描写出几个典型,而且使这些典型普遍化,我就不得不创造 一些事实。但这并不是说,我从脑子里凭空想出了一些东西。 我不过把别人做过的事加在我的朋友们的身上。这也不是说 我把他们所已经做过的事如实地写了出来。我不过写:有他 们这种性格的人在某一种环境里可能做出来的事情。所以在 我的小说中出现的已经不是我的现实生活里的朋友们了。他 们是独立的存在。他们成了我的新朋友。他们在我的眼前活 动,受苦,哭,笑以至于死亡。我和他们分享这一切的感情。 我悲哭他们的死亡。 陈真仰卧在地上,一身都是血。他已经不能够发声,除了那低 微的喉鸣。颈项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整的身体。只有他的头还 没有改变。黄瘦的脸上涂了一些血迹,眼睛微微闭着,上面失掉了 那副宽边眼镜。 亚丹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半静开眼睛。他全身染了血。但是哦 唇上留着微笑,好象他还睡在他的蜜蜂和他的小学生的中间。 一些人围着尸首看。她们也挤进去。无疑地这是敏的脸,虽 然是被血染污了,但是脸部的轮廓却能够被她们认出来。身上全 是血。一只脚离开了大腿,飞到汽车旁边。 “敏,这就是你的轮值罢,”慧想说这句话,话没有说出口,她又 9
流出眼泪了。她的心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厉害地痛过。她仿佛看见 那张血脸把口张开,说出话来:“你会常常记着我吗?” 这全是很简单,很平凡的描写。和这类似的地方还有不 少。这种写法不会使读者感动也未可知。但是我写到这些地 方的时候,我自己的确流过眼泪。我这样地杀死我的朋友,我 的痛苦是很大的,而且因为他们构成了单独的存在,和我的现 实生活里面的朋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那么他们以后就不会 复活起来,我就永久地失掉他们了。我的损失的确是很大的。 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写这三本小书时所经历的感 情的波动。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下笔时的内心的激 斗。更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我是怎样深切地爱着这些小说里 面的人物。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 现在我可以把我创作《爱情的三部曲》的经过简单地谈一 谈。 《雾》的写作完全是偶然的。那是一九三一年夏天的事 情。从这一年起我才开始“正式地”写起小说来,以前我只是 在读书、翻译或旅行的余暇写点类似小说的东西。只有这一 九三一年的光阴才是完全花在写作上面的。 那时我住在闸北宝山路宝光里,地方还宽敞,常有朋友来 住。一个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也常来找我。有时我和那个朋友 同睡在一张大床上,谈着日本的种种事情,也谈到他过去的恋 爱的经验。有一次他到别处去玩了两三天,回来以后人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