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年月里,杨昌明从自己的工作中,品嚐到了别人难以理会的幸福。他不是普渡 众生的神明,但确给人带来了关怀和温暖,给人以新的力量。他也把每一个同自己谈话的人 都当作一面镜子,从中照见自己、检查自己、提高自己。他感觉到获得群众的信任是一种多 麽巨大的快乐,就好像作家的作品得到了读者的信任一样。 然而,美好的时光过去了,过去得那样急促匆忙。在一次接着一次的政治运动中,批判、 斗争、政治攻势、分化瓦解,他都被推到阶级斗争的第一线,不容分说,不容思考。等到十 年动乱开始,这一切都颠倒了。他成了推行一反革命修正主义一的一急先锋一、一黑爪牙, 甚至更难听的:一帮凶一、一打手! 杨昌明对政治工作的信念开始动摇了,十分痛苦地开始动摇了。 粉碎一四人帮一以後,重新肯定十七年,他看到了一线希望。然而,很快地,拨乱反正 拨到了反右倾,反右派,拨到了他曾经以那样的虔诚和热情投入的一次又一次保卫党的一圣 战一。颠倒再颠倒,否定再否定,他又一次感到政治工作这首诗是多麽深奥,多麽难懂。 一算了,归队吧,还搞文学去吧!一他的妻子林佩芬劝说着。这一次,他听从了妻子的 劝告,申请调动工作,并如愿以偿地分配到外国文学研究室。他本来以为可以从此摆脱政治 工作的苦恼。然瓦偏偏事与愿违,他又一次被选为支部书记。现在偏偏又遇到老许的文章出 了毛病,吉子宽又是一个非常认真、非常严格的老政工干部。他再次被置身於政治思想斗争 的漩涡之中。 怎麽办?他推着车穿过一段闹市,又接着朝前走。前边不远就是东小街,许明辉的家就 住在那边,还是先去看看老许吧!作了二十年政治工作,他很清楚,现在需要找的人是谁! 四 桌上稿纸摊开着,钢笔没带帽儿,期刊翻开在一旁,那篇倒霉的文章就登在这一期上。 许明辉两眼呆呆地望着桌面,那期刊上的铅字忽而变成长条,忽而变成扁圆,忽而是模 糊的一片,忽而又像一个咧嘴儿笑的娃娃脸,忽而又全都变得黑乎乎的了。他揉了揉眼晴, 心烦意乱地站了起来。屋子小,转不开,他一转身又坐下了,楞楞地乾坐着。 收到书面通知,接到传呼电话,许明辉就这般地坐卧不宁。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从大 学时代起,许明辉就以敢於独立思考、富有创见,博得老师的青睐。当然,五七年反右的时 候,他因此栽了大筋斗。二十年在艰难中过去,改正以後,他回到外国文学研究岗位。所谓 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他然怒是锋芒毕君露,口若悬河,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所不同的是,二十年的磨难,摘去了他一头的黑发,留给他一个秃秃的光头。他家庭经 济情况不佳,妻子治家无方,他自己又有李太白之癖,机关里的人从未见他穿过一条好裤子, 毛衣的袖口常有断线如蛛丝般挂挂牵牵,上衣的扣子不是颜色各异就是缺一少二,尼抹袜之 普及在他身上是个例外,他从来不去皮鞋店,懒汉布鞋开了口也不送去缝两针。同事们称他 是一名士风度一、一不修边幅一。溢美之词,当之有愧。不过,他倒真是钻在自己的外国文
在最初的年月里,杨昌明从自己的工作中,品嚐到了别人难以理会的幸福。他不是普渡 众生的神明,但确给人带来了关怀和温暖,给人以新的力量。他也把每一个同自己谈话的人 都当作一面镜子,从中照见自己、检查自己、提高自己。他感觉到获得群众的信任是一种多 麽巨大的快乐,就好像作家的作品得到了读者的信任一样。 然而,美好的时光过去了,过去得那样急促匆忙。在一次接着一次的政治运动中,批判、 斗争、政治攻势、分化瓦解,他都被推到阶级斗争的第一线,不容分说,不容思考。等到十 年动乱开始,这一切都颠倒了。他成了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急先锋﹂、﹁黑爪牙﹂, 甚至更难听的:﹁帮凶﹂、﹁打手﹂! 杨昌明对政治工作的信念开始动摇了,十分痛苦地开始动摇了。 粉碎﹁四人帮﹂以後,重新肯定十七年,他看到了一线希望。然而,很快地,拨乱反正 拨到了反右倾,反右派,拨到了他曾经以那样的虔诚和热情投入的一次又一次保卫党的﹁圣 战﹂。颠倒再颠倒,否定再否定,他又一次感到政治工作这首诗是多麽深奥,多麽难懂。 ﹁算了,归队吧,还搞文学去吧!﹂他的妻子林佩芬劝说着。这一次,他听从了妻子的 劝告,申请调动工作,并如愿以偿地分配到外国文学研究室。他本来以为可以从此摆脱政治 工作的苦恼。然瓦偏偏事与愿违,他又一次被选为支部书记。现在偏偏又遇到老许的文章出 了毛病,吉子宽又是一个非常认真、非常严格的老政工干部。他再次被置身於政治思想斗争 的漩涡之中。 怎麽办?他推着车穿过一段闹市,又接着朝前走。前边不远就是东小街,许明辉的家就 住在那边,还是先去看看老许吧!作了二十年政治工作,他很清楚,现在需要找的人是谁! 四 桌上稿纸摊开着,钢笔没带帽儿,期刊翻开在一旁,那篇倒霉的文章就登在这一期上。 许明辉两眼呆呆地望着桌面,那期刊上的铅字忽而变成长条,忽而变成扁圆,忽而是模 糊的一片,忽而又像一个咧嘴儿笑的娃娃脸,忽而又全都变得黑乎乎的了。他揉了揉眼睛, 心烦意乱地站了起来。屋子小,转不开,他一转身又坐下了,楞楞地乾坐着。 收到书面通知,接到传呼电话,许明辉就这般地坐卧不宁。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从大 学时代起,许明辉就以敢於独立思考、富有创见,博得老师的青睐。当然,五七年反右的时 候,他因此栽了大筋斗。二十年在艰难中过去,改正以後,他回到外国文学研究岗位。所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然怒是锋芒毕君露,口若悬河,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所不同的是,二十年的磨难,摘去了他一头的黑发,留给他一个秃秃的光头。他家庭经 济情况不佳,妻子治家无方,他自己又有李太白之癖,机关里的人从未见他穿过一条好裤子, 毛衣的袖口常有断线如蛛丝般挂挂牵牵,上衣的扣子不是颜色各异就是缺一少二,尼抹袜之 普及在他身上是个例外,他从来不去皮鞋店,懒汉布鞋开了口也不送去缝两针。同事们称他 是﹁名士风度﹂、﹁不修边幅﹂。溢美之词,当之有愧。不过,他倒真是钻在自己的外国文
学研究中,无暇他顾。 可是,就这麽一心扑在事业上,反而惹出祸来了。我错了吗?我没有错!他用拳头敲着 光光的脑门,一肚子的委曲。 他腾地站起,又在屋里转来转去。住左走两步,碰到一张铺着破单子的旧木床,往右走 两步,碰到一只堆满期刊书报的旧书架。在屋里太憋闷了,他抄起桌上的期刊:跨出门去, 去找五七年一起被错划成一右派一的一五七战士一吴天湘。 吴天湘家里总是那麽安静舒适。两间一套的单元宿舍,虽说面积小点,却是处处收拾得 尘不染,井井有条。这当然不是吴天湘的功劳,而是他那新近复婚的妻子温素玉怀着赎罪 的心情留下的成绩。 许明辉一来,照例是钻到里屋吴天湘那间书房兼卧室里去。这间小屋满是书。书架上排 列的是书,桌面上摊开的是书,床头枕边上搁着的是书,墙角空地上堆着的是书。只在壁上 挂有一幅吴天湘手书的鲁迅先生的名句: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不到五分钟,小屋里已是烟雾弥漫。许明辉坐在一张摺椅上,吴天湘斜靠在对面的一张 藤椅上,烟灰缸放在桌上的一角,吴天湘用烟斗,许明辉抽纸烟,两人都忙不迭地把尼古丁 往肺里吸去,谁也没有讲话。 吴天湘比许明辉大五、六岁,看上去却好像比许明辉小五、六岁。他穿一件法兰绒春秋 衫,一条纯毛哗叽长裨,裤缝笔挺。脚上吸着一双洗得很乾净的泡沫塑料拖鞋,露出一双黑 红两色相间斜格子的尼龙袜子。他同许明辉一样,也经历了二十年的磨难,甚至还遭受过比 许明辉更沉重的打击丨他的妻子因此而和他离了婚。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像许明辉 那样消沉、颓废、酗酒,以至潦倒。而是极其冷静地,或者说十分理智地接受了这接踵而来 的打击。如今,二十个春秋过去,他看上去还是那样年轻,那样精明,那样富有学者风度。 彷佛他只是演完了一幕悲剧,并不曾损伤他的身心,反而从中得到了启迪。 一老吴,支部通知我,让我做检查。一许明辉终於打破了沉默。 吴天湘嘴里叼着烟斗,倾听着从烟斗里发出的嘶嘶的响声,并不答话。他把桌上的一包 好烟朝许明辉手边推了推,示意他再抽一支。 许明辉沉着脸,低头点上了烟,脊背往椅上一靠,急急地吐出一缕缕的轻烟。 五十年代,吴天湘和许明辉同在省里的一个大学任教。吴天湘是讲师,许明辉是助教, 五七年同时被划成一右派一。但是,他们走向这条深渊的道路却是大不相同的。 许明辉可以说是失足落网。他热情、豪爽,容易冲动。党委书记动员鸣放的报告激动了
学研究中,无暇他顾。 可是,就这麽一心扑在事业上,反而惹出祸来了。我错了吗?我没有错!他用拳头敲着 光光的脑门,一肚子的委曲。 他腾地站起,又在屋里转来转去。住左走两步,碰到一张铺着破单子的旧木床,往右走 两步,碰到一只堆满期刊书报的旧书架。在屋里太憋闷了,他抄起桌上的期刊:跨出门去, 去找五七年一起被错划成﹁右派﹂的﹁五七战士﹂吴天湘。 吴天湘家里总是那麽安静舒适。两间一套的单元宿舍,虽说面积小点,却是处处收拾得 一尘不染,井井有条。这当然不是吴天湘的功劳,而是他那新近复婚的妻子温素玉怀着赎罪 的心情留下的成绩。 许明辉一来,照例是钻到里屋吴天湘那间书房兼卧室里去。这间小屋满是书。书架上排 列的是书,桌面上摊开的是书,床头枕边上搁着的是书,墙角空地上堆着的是书。只在壁上 挂有一幅吴天湘手书的鲁迅先生的名句: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不到五分钟,小屋里已是烟雾弥漫。许明辉坐在一张摺椅上,吴天湘斜靠在对面的一张 藤椅上,烟灰缸放在桌上的一角,吴天湘用烟斗,许明辉抽纸烟,两人都忙不迭地把尼古丁 往肺里吸去,谁也没有讲话。 吴天湘比许明辉大五、六岁,看上去却好像比许明辉小五、六岁。他穿一件法兰绒春秋 衫,一条纯毛哗叽长裨,裤缝笔挺。脚上吸着一双洗得很乾净的泡沫塑料拖鞋,露出一双黑 红两色相间斜格子的尼龙袜子。他同许明辉一样,也经历了二十年的磨难,甚至还遭受过比 许明辉更沉重的打击||他的妻子因此而和他离了婚。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像许明辉 那样消沉、颓废、酗酒,以至潦倒。而是极其冷静地,或者说十分理智地接受了这接踵而来 的打击。如今,二十个春秋过去,他看上去还是那样年轻,那样精明,那样富有学者风度。 彷佛他只是演完了一幕悲剧,并不曾损伤他的身心,反而从中得到了启迪。 ﹁老吴,支部通知我,让我做检查。﹂许明辉终於打破了沉默。 吴天湘嘴里叼着烟斗,倾听着从烟斗里发出的嘶嘶的响声,并不答话。他把桌上的一包 好烟朝许明辉手边推了推,示意他再抽一支。 许明辉沉着脸,低头点上了烟,脊背往椅上一靠,急急地吐出一缕缕的轻烟。 五十年代,吴天湘和许明辉同在省里的一个大学任教。吴天湘是讲师,许明辉是助教, 五七年同时被划成﹁右派﹂。但是,他们走向这条深渊的道路却是大不相同的。 许明辉可以说是失足落网。他热情、豪爽,容易冲动。党委书记动员鸣放的报告激动了
他,鸣放会上的那些发言和掌声震动了他。他把大家的意见归纳起来,作了一次题为会对改 善党的领导的十点意见的发言,在全校出了名,也因此遭了难。 吴天湘却是自投罗网。在整个鸣放期间,他正好因病住院,一条一右派言论也没有。 病愈出院,回到学校,见到满墙的大字报,许多同事被戴上一右派分子一的帽子,他不理解。 由不理解到抱不平,最後,不听温素玉的劝阻,去找校党委反映意见,成了一自动报名一的 右派。 一支烟闷闷地抽完了,许明辉用被烟油薰黄了的手指一捻,把烟头掐灭了。拍起头来, 瞪着大眼睛,说道: 「一我真想不通。我们是搞外国文学研究的,介绍一下外国文学流派,本来就是我们业 务范围以内的事,天经地义,这有什麽错?一 吴天湘把烟斗拿在手里转着,还是没说话。 一老吴,我的那篇文章你看了吧?一许明辉直说了。吴天湘这才点头答道。 一当然看了。一 一你凭良心说,文章里有什麽越轨的地方?本来,这些年我们封门锁国,对外面的东西 一点也不了解。现在刚开了三中全会,提倡解放思想,我只是很客观地介绍了一下西方现代 派文学,并没有说我们一定非学它不可。可是,你要介绍,总要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吧!一 说着,他顺手打开随身带来的那本期刊,急急翻到中间,用手指点着说: 一你看,这一段,我还特别指出现代派文学产生的历史条件。由於西方社会出现了比较 普遍的幻灭,资本主义文明遇到了深刻的危机,这些国家的作家认为旧的传统已经不可信赖, 这才有反叛传统的现代派文学,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象徵主义。二次世界 大战以後又有存在主义文学、荒诞派戏剧、还有黑色幽默,这,这不是有分析、有批判了吗? 越说越激动,只见他的秃顶渗出汗来,那两只金鱼眼睛也鼓得更大了。不容别人说话似 的,他自己又接着说: 一当然,这一段可能被抓住了。我说,现代派的文学,我们只是最近才开始接触,可有 人并不了解什麽是现代派,一提起它,就是颓废、堕落、反动、病态心理、稀奇古怪、晦涩 难懂、丨丨荒诞不经等等。我说,如果脑子里塞满了这种成见,就不可能客观地去研究现代 派文学。赵部长讲话里说这是替西方现代派涂脂抹粉,接受西方观点,立场观点倾向有问题。 可凭良心说,我讲的哪点不是事实?难道非要我把人家骂得一无是处,才算立场站稳了。这 种漫骂式的文章,过去我们不是没有写过一 吴天湘投过去一个探询的目光,好像在问:你这是指的什麽而言呢?
他,鸣放会上的那些发言和掌声震动了他。他把大家的意见归纳起来,作了一次题为︽对改 善党的领导的十点意见︾的发言,在全校出了名,也因此遭了难。 吴天湘却是自投罗网。在整个鸣放期间,他正好因病住院,一条﹁右派言论﹂也没有。 病愈出院,回到学校,见到满墙的大字报,许多同事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他不理解。 由不理解到抱不平,最後,不听温素玉的劝阻,去找校党委反映意见,成了﹁自动报名﹂的 右派。 一支烟闷闷地抽完了,许明辉用被烟油薰黄了的手指一捻,把烟头掐灭了。拍起头来, 瞪着大眼睛,说道: r ﹁我真想不通。我们是搞外国文学研究的,介绍一下外国文学流派,本来就是我们业 务范围以内的事,天经地义,这有什麽错?﹂ 吴天湘把烟斗拿在手里转着,还是没说话。 ﹁老吴,我的那篇文章你看了吧?﹂许明辉直说了。吴天湘这才点头答道。 ﹁当然看了。﹂ ﹁你凭良心说,文章里有什麽越轨的地方?本来,这些年我们封门锁国,对外面的东西 一点也不了解。现在刚开了三中全会,提倡解放思想,我只是很客观地介绍了一下西方现代 派文学,并没有说我们一定非学它不可。可是,你要介绍,总要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吧!﹂ 说着,他顺手打开随身带来的那本期刊,急急翻到中间,用手指点着说: ﹁你看,这一段,我还特别指出现代派文学产生的历史条件。由於西方社会出现了比较 普遍的幻灭,资本主义文明遇到了深刻的危机,这些国家的作家认为旧的传统已经不可信赖, 这才有反叛传统的现代派文学,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象徵主义。二次世界 大战以後又有存在主义文学、荒诞派戏剧、还有黑色幽默,这,这不是有分析、有批判了吗? ﹂ 越说越激动,只见他的秃顶渗出汗来,那两只金鱼眼睛也鼓得更大了。不容别人说话似 的,他自己又接着说: ﹁当然,这一段可能被抓住了。我说,现代派的文学,我们只是最近才开始接触,可有 人并不了解什麽是现代派,一提起它,就是颓废、堕落、反动、病态心理、稀奇古怪、晦涩 难懂、||荒诞不经等等。我说,如果脑子里塞满了这种成见,就不可能客观地去研究现代 派文学。赵部长讲话里说这是替西方现代派涂脂抹粉,接受西方观点,立场观点倾向有问题。 可凭良心说,我讲的哪点不是事实?难道非要我把人家骂得一无是处,才算立场站稳了。这 种漫骂式的文章,过去我们不是没有写过!﹂ 吴天湘投过去一个探询的目光,好像在问:你这是指的什麽而言呢?
一瞎,那还是六七年的事。一许明辉根本没朝吴天湘看,又自己取了烟点上,说,一那 时候,红卫兵要出版毛主席诗词,说是要同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一争夺毛主席诗词的出 版权、注释权。他们勒令我给~咏梅≈原词写个注释。我原稿上写陆游是南宋诗人,因主张 抗金而遭到投降派的打击和排挤。红卫兵不满意,说这是客观主义地评价陆游,没有加以革 命的批判。一 一那该怎麽批判呢?一吴天湘不无好奇地问。 一他们加了一句,说陆游是统治阶级的一员。他的抗金与劳动人民的抗金有本质的区别, 当时统治阶级内部抗金派与投降派的斗争,是狗咬狗的斗争。最後来了个醒目的标:一杀、 杀、杀一,把一牛鬼蛇神一斩尽条绝。真正叫人哭笑不得!为了留作纪念,这本书我还保存 着呢!唉!一 一陆游地下有知,闭上的眼晴也要睁开!一吴天湘往藤椅上重重地一靠,叹息道。 一难道现在还应该用红卫兵的观点、方法和语言去研究外国文学?如果是这样的话,乾 脆,外国文学研究室改名外国文学批判室,岂不省事!一写文章,先来几个杀、杀、杀!一 许明辉越说越气,拿烟的手指都微微地发抖了。 这时,吴天湘放下手上的烟斗,朝前坐了坐,才开口说:一老许!何必这麽激动!一 一唉!一回答只是一声长叹。 一你的文章一发表,我就拜读了。一吴天湘又说,一赵部长提出批评以後,我又仔细地 看了一遍。我认为,你这篇文章不但很有份量,而且浅显易懂,可以说是在外国文学研究通 俗化方面,作了一次有益的尝试。这是很不容易的,西方现代派文学那麽复杂,派中有派, 旗号各异。如果从概念上去介绍,很难说清楚。你主要用作品来说话,通过作品看流派,这 是一个路子。当然,我也不是说这篇文章无懈可击。比如,你对美国的一黑色幽默一,是不 是肯定得多了一点?当然,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是一部很出色的作品。但是,一黑色 幽默一的很多作品并不都具有这样的水平。有的甚至是很无聊的。在这方面,你有所忽视。 一这,我承认。一许明辉点了点头。 一至於赵部长的批评嘛,作为一种不同的意见,听一听,当然未尝不可。一吴天湘接着 说,一我们搞研究的,需要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所以,我对他居然有时间读你这篇文章, 而且提出自己的意见,倒不认为是一件坏事。它至少说明,我们一些从来不关心外国文学的 领导人,也关心起外国文学来了。当然,他的那些见解,我是不同意的。按照他那种观点, 确实,外国文学不需要研究,只需批判就行了。一 许明辉又叹息了一声,火气慢慢地消了。 一说到这次学习,一吴天湘顿了领,又说,一我是有看法的。上午杨昌明来电话,让我 主持明天的会,我拒绝了。赵部长的批评我就不同意,我怎麽能主持这样的会?老许,你也
﹁嗐,那还是六七年的事。﹂许明辉根本没朝吴天湘看,又自己取了烟点上,说,﹁那 时候,红卫兵要出版毛主席诗词,说是要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争夺毛主席诗词的出 版权、注释权。他们勒令我给︽咏梅︾原词写个注释。我原稿上写陆游是南宋诗人,因主张 抗金而遭到投降派的打击和排挤。红卫兵不满意,说这是客观主义地评价陆游,没有加以革 命的批判。﹂ ﹁那该怎麽批判呢?﹂吴天湘不无好奇地问。 ﹁他们加了一句,说陆游是统治阶级的一员。他的抗金与劳动人民的抗金有本质的区别, 当时统治阶级内部抗金派与投降派的斗争,是狗咬狗的斗争。最後来了个醒目的标:﹃杀、 杀、杀﹄,把﹃牛鬼蛇神﹄斩尽条绝。真正叫人哭笑不得!为了留作纪念,这本书我还保存 着呢!唉!﹂ ﹁陆游地下有知,闭上的眼睛也要睁开!﹂吴天湘往藤椅上重重地一靠,叹息道。 ﹁难道现在还应该用红卫兵的观点、方法和语言去研究外国文学?如果是这样的话,乾 脆,外国文学研究室改名外国文学批判室,岂不省事!一写文章,先来几个杀、杀、杀!﹂ 许明辉越说越气,拿烟的手指都微微地发抖了。 这时,吴天湘放下手上的烟斗,朝前坐了坐,才开口说:﹁老许!何必这麽激动!﹂ ﹁唉!﹂回答只是一声长叹。 ﹁你的文章一发表,我就拜读了。﹂吴天湘又说,﹁赵部长提出批评以後,我又仔细地 看了一遍。我认为,你这篇文章不但很有份量,而且浅显易懂,可以说是在外国文学研究通 俗化方面,作了一次有益的尝试。这是很不容易的,西方现代派文学那麽复杂,派中有派, 旗号各异。如果从概念上去介绍,很难说清楚。你主要用作品来说话,通过作品看流派,这 是一个路子。当然,我也不是说这篇文章无懈可击。比如,你对美国的﹃黑色幽默﹄,是不 是肯定得多了一点?当然,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是一部很出色的作品。但是,﹃黑色 幽默﹄的很多作品并不都具有这样的水平。有的甚至是很无聊的。在这方面,你有所忽视。 ﹂ ﹁这,我承认。﹂许明辉点了点头。 ﹁至於赵部长的批评嘛,作为一种不同的意见,听一听,当然未尝不可。﹂吴天湘接着 说,﹁我们搞研究的,需要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所以,我对他居然有时间读你这篇文章, 而且提出自己的意见,倒不认为是一件坏事。它至少说明,我们一些从来不关心外国文学的 领导人,也关心起外国文学来了。当然,他的那些见解,我是不同意的。按照他那种观点, 确实,外国文学不需要研究,只需批判就行了。﹂ 许明辉又叹息了一声,火气慢慢地消了。 ﹁说到这次学习,﹂吴天湘顿了领,又说,﹁我是有看法的。上午杨昌明来电话,让我 主持明天的会,我拒绝了。赵部长的批评我就不同意,我怎麽能主持这样的会?老许,你也
不必紧张,这没有什麽了不起的。现在不是五七年了,不会再抓一右派一了,也不会再无限 上纲了。现在的问题是,拨乱反正还正在拨,有些人的脑子里还乱得很,一左一的那一套还 在起作用。这大概也是产生我们这次学习的一历史条件一吧!||一 正说着,就听温素玉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一天湘,吃饭了,留老许在这儿吃吧!一 吴天湘站起来,挽着许明辉的胳膊说: 一走,吃饭去!一 五 一盘绿油油的虾米炒油菜,一碗红殷殷的麻辣豆腐,一碟盐水花生米,一大碗搾菜肉丝 汤。虽是家常便饭,素食为主,经温素玉精精心烹调,却也色香诱人。 见有花生米,吴天湘笑道: 一老许,咱们喝两杯,我还有瓶五粮液。一 一不,不,我今天不喝。一许明辉无情无绪,真心推辞。 一来嘛!少喝一点儿!一吴天湘从抽屉柜里拿出酒瓶说, 一据行家们鉴定,五粮液的质盘超过茅台。一 温素玉早已拿来酒杯,笑吟吟地说, 一老许,你先喝着,我去炒盘鸡蛋来。一 一不用,不用。一许明辉忙拦住说,一有花生豆足矣!一 吴天湘斟土酒,两人对饮起来。 呷了几口,许明辉心里就热乎乎的。他视吴天湘为良师益友,钦佩吴天湘的学识、胆略 和为人,也羡慕他有这样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真不容易啊!吴天湘夫妇破镜重圆,不似 当年,胜似当年。吴老太太宽厚仁慈,对这位去而复返的儿媳妇没有半点抱怨,连那长到二 十多岁才重返家园的儿子,也是彬彬有礼,很懂得一长幼有序一。 一老许,尝尝我炒的摊黄莱。一温素玉系着围裙,端来一盘黄灿灿的难鸡蛋。 一好!好!粉许明辉夹了一筷子,送进口里,连连称赞
不必紧张,这没有什麽了不起的。现在不是五七年了,不会再抓﹃右派﹄了,也不会再无限 上纲了。现在的问题是,拨乱反正还正在拨,有些人的脑子里还乱得很,﹃左﹄的那一套还 在起作用。这大概也是产生我们这次学习的﹃历史条件﹄吧!││﹂ 正说着,就听温素玉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天湘,吃饭了,留老许在这儿吃吧!﹂ 吴天湘站起来,挽着许明辉的胳膊说: ﹁走,吃饭去!﹂ 五 一盘绿油油的虾米炒油菜,一碗红殷殷的麻辣豆腐,一碟盐水花生米,一大碗搾菜肉丝 汤。虽是家常便饭,素食为主,经温素玉精精心烹调,却也色香诱人。 见有花生米,吴天湘笑道: ﹁老许,咱们喝两杯,我还有瓶五粮液。﹂ ﹁不,不,我今天不喝。﹂许明辉无情无绪,真心推辞。 ﹁来嘛!少喝一点儿!﹂吴天湘从抽屉柜里拿出酒瓶说, ﹁据行家们鉴定,五粮液的质盘超过茅台。﹂ 温素玉早已拿来酒杯,笑吟吟地说, ﹁老许,你先喝着,我去炒盘鸡蛋来。﹂ ﹁不用,不用。﹂许明辉忙拦住说,﹁有花生豆足矣!﹂ 吴天湘斟土酒,两人对饮起来。 呷了几口,许明辉心里就热乎乎的。他视吴天湘为良师益友,钦佩吴天湘的学识、胆略 和为人,也羡慕他有这样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真不容易啊!吴天湘夫妇破镜重圆,不似 当年,胜似当年。吴老太太宽厚仁慈,对这位去而复返的儿媳妇没有半点抱怨,连那长到二 十多岁才重返家园的儿子,也是彬彬有礼,很懂得﹁长幼有序﹂。 ﹁老许,尝尝我炒的摊黄菜。﹂温素玉系着围裙,端来一盘黄灿灿的摊鸡蛋。 ﹁好!好!粉许明辉夹了一筷子,送进口里,连连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