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拍案惊奇 你每歹人怎如此胡行乱做!”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 作贼。”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侮着眼只是啼哭。原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 人口的。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下,留下几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了真珠姬, 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个富家为妾了 主翁成婚后,云雨之时,心里晓得不是处子,却见他美色,甚是喜欢,不以为意,更不曾提起 问他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当得那家姬妾颇多,见一人专宠,尽生嫉妒之心, 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奷被逐出来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激聒。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 问其来处。真珠姬揆着心中事,大声啼泣,诉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卖至此。主翁多 曾看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寻 思道:“此等奷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根究起来,现赃在我家,须臧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 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根底的日子。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 不成?”心生一计,叫两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来,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头便拜道 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莫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今情愿折了身 价,白送贵人还府。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就如听 得一封九重恩赦到来。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陪礼,好生过意不去,回言道:“只要见了我 父母,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 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了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慌忙走了五七里路,一抬 抬到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便走,一道烟去了。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无人 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轿的影踪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 此?万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没做理会处,只得仍旧进轿坐了,放声大哭起来,乱喊乱叫,将身 子在轿内掷攧不已,头发多攧得蓬松。 此时正是春三月天道,时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见空旷之中,一乘竹轿内有人大哭,不胜骇 异,渐渐走将拢来。起初止是一两个人,后来簸箕般围将转来,你诘我问,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 张张,没口得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嚷,朗声问道:“娘 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独自歇轿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得话出来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 歹人拐来在此的。有人报知府中,定当重赏。”当时王府中赏帖,开封府榜文,谁不知道?真珠姬话 才出口,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须臾之间,王府中干办虞候走了偌多人来认看,果然破轿之 内坐着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轿来换了,抬归府中。父母与合家人等看见头蓬鬓乱,满面泪痕,抱 着大哭。真珠姬一发乱攧乱掷,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尽情了,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 归来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宗王道:“可晓得那讨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査。”真珠姬心里 还护着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认得,却是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又来得路远了,不记起在 那一边。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为。”宗王心里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恐女儿许不得人家。 只得含忍过了,不去声张下老实根究。只暗地嘱咐开封府,留心访贼罢了。 隔了一年,又是原宵之夜,弄出王家这件案来。其时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贼,记得王府中的 事,也把来问问看,果然即是这伙人。大尹咬牙切齿,拍案大骂道:“这些贼男女,死有余辜!”喝 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讯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请明断发落。奏内大略云:群盗原夕所为,止于 肱箧;居恒所犯,尽属椎埋。似此枭獍之徒,岂容辇毂之下!合行骈戮,以靖邦畿。神宗皇帝见奏 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龙颜大喜,批准奏章,着会官即时处决。又 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通来看。开封府钦此钦遵,处斩众盗已毕,一面回奏,复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 录上。神宗得奏,即将狱词笼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宫 且说正宫钦圣皇后,那日亲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兆,当下谢恩领回宫中来 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子应答如流,语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 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若。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将来抱在膝上,宝器心肝的不住的叫。命宫娥 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合宫妃嫔闻得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 第36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36 页 你每歹人怎如此胡行乱做!”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 作贼。”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侮着眼只是啼哭。原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 人口的。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下,留下几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了真珠姬, 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个富家为妾了。 主翁成婚后,云雨之时,心里晓得不是处子,却见他美色,甚是喜欢,不以为意,更不曾提起 问他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当得那家姬妾颇多,见一人专宠,尽生嫉妒之心, 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来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激聒。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 问其来处。真珠姬揆着心中事,大声啼泣,诉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卖至此。主翁多 曾看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寻 思道:“此等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根究起来,现赃在我家,须藏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 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根底的日子。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 不成?”心生一计,叫两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来,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头便拜道: “一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莫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今情愿折了身 价,白送贵人还府。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就如听 得一封九重恩赦到来。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陪礼,好生过意不去,回言道:“只要见了我 父母,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 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了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慌忙走了五七里路,一抬 抬到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便走,一道烟去了。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无人。 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轿的影踪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 此?万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没做理会处,只得仍旧进轿坐了,放声大哭起来,乱喊乱叫,将身 子在轿内掷攧不已,头发多攧得蓬松。 此时正是春三月天道,时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见空旷之中,一乘竹轿内有人大哭,不胜骇 异,渐渐走将拢来。起初止是一两个人,后来簸箕般围将转来,你诘我问,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 张张,没口得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嚷,朗声问道:“娘 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独自歇轿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得话出来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 歹人拐来在此的。有人报知府中,定当重赏。”当时王府中赏帖,开封府榜文,谁不知道?真珠姬话 才出口,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须臾之间,王府中干办虞候走了偌多人来认看,果然破轿之 内坐着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轿来换了,抬归府中。父母与合家人等看见头蓬鬓乱,满面泪痕,抱 着大哭。真珠姬一发乱攧乱掷,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尽情了,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 归来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宗王道:“可晓得那讨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里 还护着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认得,却是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又来得路远了,不记起在 那一边。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为。”宗王心里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恐女儿许不得人家。 只得含忍过了,不去声张下老实根究。只暗地嘱咐开封府,留心访贼罢了。 隔了一年,又是原宵之夜,弄出王家这件案来。其时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贼,记得王府中的 事,也把来问问看,果然即是这伙人。大尹咬牙切齿,拍案大骂道:“这些贼男女,死有余辜!”喝 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讯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请明断发落。奏内大略云:群盗原夕所为,止于 肱箧;居恒所犯,尽属椎埋。似此枭獍之徒,岂容辇毂之下!合行骈戮,以靖邦畿。神宗皇帝见奏, 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龙颜大喜,批准奏章,着会官即时处决。又 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通来看。开封府钦此钦遵,处斩众盗已毕,一面回奏,复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 录上。神宗得奏,即将狱词笼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宫。 且说正宫钦圣皇后,那日亲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兆,当下谢恩领回宫中来。 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子应答如流,语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 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若。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将来抱在膝上,宝器心肝的不住的叫。命宫娥 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合宫妃嫔闻得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
刻拍案惊奇 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盖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稀罕。及至见了, 又是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魔合罗般一个能言能语,百问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么?妃嫔每要 奉承娘娘,亦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里盛 满了着不得。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一替他收好了。又叫领了他到各宫朝见顽耍。各宫以为盛事,你 强我赛,又多各有赏赐,宫中好不喜欢热闹。 如是十来日,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钦圣当下率领南陔朝见已毕 神宗问钦圣道:“小孩子莫惊怕否?”钦圣道:“蒙圣恩敕令暂鞠此儿,此儿聪慧非凡,虽居禁地,毫 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此。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胜欣幸!”神宗道:“好 教卿等知道,只那夜做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所获,则为衣领上针线暗记,不到得走了一个。此儿 可谓有智极矣!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里不知道,在家忙乱,今日好好送还他去。”钦圣与南陔各 叩首谢恩。当下传旨,敕令前日抱进宫的那个中大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簏,与他压惊 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梯己自有赏 赐,与同前日各宫所赠之物总贮一箧,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宫门, 传命辆起犊车,赍了圣旨,就抱南陔坐在怀里了,径望王家而来。去时蓦地偷将去,来日从天降下 来。孩抱何缘亲见帝?恍疑鬼使与神差。 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里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哭哭啼啼,只有襄敏 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吩咐众家人各处探访,却也并无一些影响。人人懊 恼,没个是处。忽然此日朝门上飞报将来,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襄敏不知事端,吩咐忙排 香案迎接,自己冠绅抱笏,俯伏听旨。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家人上前来争看,认 得是小衙内,到吃了一惊。不觉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中大人喝道:“且听宣圣旨!”高声宣 道:“卿原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乡。特赐压惊物一簏,奖其幼志。钦哉!” 中大人宣毕,襄敏拜舞谢恩已了,请过圣旨,与中大人叙礼,分宾主坐定。中大人笑道:“老先 儿,好个乖令郎!”襄敏正要问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出来,说道:“老先儿要 知令郎去来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过手来一看,乃开封府获盗狱词也。襄敏从头看去 见是密诏开封捕获,便道:“乳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圣虑获贼,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难报圣 恩万一!”中大人笑道:“这贼多是令郎自家拿倒的,不烦一毫圣虑,所以为妙。”南陔当时就口里说 那夜怎的长怎的短,怎的见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先前合家人听见圣旨到时, 已攒在中门口观看。及见南陔出车来,大家惊喜,只是不知头脑。直待听见南陔备述此一遍,心下 方才明白,尽多赞叹他乖巧之极。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会归来的,真有先见 之明也。襄敏吩咐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及钦圣与各宫所赐之物,陈设 起来。真是珠宝盈庭,光采夺目,所直不啻巨万。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道:“哥,够你买果儿吃了。 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立命馆客写下谢表,先附中大人陈奏。等来日早朝面圣,再行率领小子谢恩。 中大人道:“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携见圣人的,咱家也有个薄礼儿,做个纪念。”将出原宝二个、 彩段八表里来。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另备厚礼答谢过中大人,中大人上车回复圣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来,合家欢庆。襄敏公道:“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归。今非但归来,且得 了许多恩赐。又已拿了贼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张来。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合家各各称服。后来 南陔取名王寀,政和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已占大就矣。小时了了大 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 卷六李将军错认舅刘氏女诡从夫 诗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四句乃是白乐天《长恨歌》中之语。当日只为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之夜,在长生殿前对 天发了私愿,愿生生世世得为夫妇。后来马嵬之难,杨贵妃自缢,明皇心中不舍,命鸿都道士求其 第37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37 页 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盖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稀罕。及至见了, 又是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魔合罗般一个能言能语,百问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么?妃嫔每要 奉承娘娘,亦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里盛 满了着不得。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一替他收好了。又叫领了他到各宫朝见顽耍。各宫以为盛事,你 强我赛,又多各有赏赐,宫中好不喜欢热闹。 如是十来日,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钦圣当下率领南陔朝见已毕, 神宗问钦圣道:“小孩子莫惊怕否?”钦圣道:“蒙圣恩敕令暂鞠此儿,此儿聪慧非凡,虽居禁地,毫 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此。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胜欣幸!”神宗道:“好 教卿等知道,只那夜做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所获,则为衣领上针线暗记,不到得走了一个。此儿 可谓有智极矣!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里不知道,在家忙乱,今日好好送还他去。”钦圣与南陔各 叩首谢恩。当下传旨,敕令前日抱进宫的那个中大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簏,与他压惊。 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梯己自有赏 赐,与同前日各宫所赠之物总贮一箧,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宫门, 传命辆起犊车,赍了圣旨,就抱南陔坐在怀里了,径望王家而来。去时蓦地偷将去,来日从天降下 来。孩抱何缘亲见帝?恍疑鬼使与神差。 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里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哭哭啼啼,只有襄敏 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吩咐众家人各处探访,却也并无一些影响。人人懊 恼,没个是处。忽然此日朝门上飞报将来,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襄敏不知事端,吩咐忙排 香案迎接,自己冠绅抱笏,俯伏听旨。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家人上前来争看,认 得是小衙内,到吃了一惊。不觉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中大人喝道:“且听宣圣旨!”高声宣 道:“卿原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乡。特赐压惊物一簏,奖其幼志。钦哉!” 中大人宣毕,襄敏拜舞谢恩已了,请过圣旨,与中大人叙礼,分宾主坐定。中大人笑道:“老先 儿,好个乖令郎!”襄敏正要问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出来,说道:“老先儿要 知令郎去来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过手来一看,乃开封府获盗狱词也。襄敏从头看去, 见是密诏开封捕获,便道:“乳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圣虑获贼,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难报圣 恩万一!”中大人笑道:“这贼多是令郎自家拿倒的,不烦一毫圣虑,所以为妙。”南陔当时就口里说 那夜怎的长怎的短,怎的见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先前合家人听见圣旨到时, 已攒在中门口观看。及见南陔出车来,大家惊喜,只是不知头脑。直待听见南陔备述此一遍,心下 方才明白,尽多赞叹他乖巧之极。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会归来的,真有先见 之明也。襄敏吩咐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及钦圣与各宫所赐之物,陈设 起来。真是珠宝盈庭,光采夺目,所直不啻巨万。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道:“哥,够你买果儿吃了。” 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立命馆客写下谢表,先附中大人陈奏。等来日早朝面圣,再行率领小子谢恩。 中大人道:“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携见圣人的,咱家也有个薄礼儿,做个纪念。”将出原宝二个、 彩段八表里来。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另备厚礼答谢过中大人,中大人上车回复圣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来,合家欢庆。襄敏公道:“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归。今非但归来,且得 了许多恩赐。又已拿了贼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张来。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合家各各称服。后来 南陔取名王寀,政和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已占大就矣。小时了了大 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 卷六 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 诗云: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四句乃是白乐天《长恨歌》中之语。当日只为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之夜,在长生殿前对 天发了私愿,愿生生世世得为夫妇。后来马嵬之难,杨贵妃自缢,明皇心中不舍,命鸿都道士求其
刻拍案惊奇 魂魄。道士凝神御气,见之玉真仙宫,道是因为长生殿前私愿,还要复降人间,与明皇做来生的夫 妇。所以白乐天述其事,做一篇《长恨歌》,有此四句。盖谓世间惟有愿得成双的,随你天荒地老, 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说一个不愿成双的古怪事,做个得胜头回。宋时唐州比阳,有个富人王八郎,在江 淮做大商,与一个娼伎往来得密。相与日久,胜似夫妻。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 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归家见了旧妻时,一发觉得厌憎,只管寻是寻非,要赶逐妻子出去。那妻 子是个乖巧的,见不是头,也就怀着二心,无心恋着夫家。欲待要去,只可借先前不曾留心积趱得 些私房,未好便轻易走动。其时身畔有一女儿,年止数岁,把他做了由头,婉辞哄那丈夫道:“我嫁 你已多年了,女儿又小,你赶我出去,叫我那里去好?我决不走路的。”口里如此说,却日日打点出 去的计较。 后来王生竟到淮上,带了娼妇回来。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赁一所房子,与他一同住下。妻子知 道,一发坚意要去了,把家中细软尽情藏过,狼狁家伙什物多将来卖掉。等得王生归来,家里椅桌 多不完全,箸长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样。访知尽是妻子败坏了,一时发怒道:“我这番决留你不得了, 今日定要决绝!”妻子也奋然攘臂道:“我晓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要去得明白。我与 你当官休去!”当下扭住了王生双袖,一直嚷到县堂上来。知县问着备细,乃是夫妻两人彼此愿离, 各无系恋。取了口词,画了手模,依他断离了。家事对半分开,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产还夫 所生一女,两个争要。妻子诉道:“丈夫薄幸,宠娼弃妻。若留女儿与他,日后也要流落为娼了 知县道他说得是,把女儿断与妻子领去,各无词说。出了县门,自此两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妇,到家同住。妻子与女儿另在别村去买一所房子住了,买些瓶罐之类,摆在 门前,做些小经纪。他手里本自有钱,恐怕丈夫他日还有别是非,故意妆这个模样。一日,王生偶 从那里经过,恰好妻子在那里搬运这些瓶罐,王生还有些旧情不忍,好言对他道:“这些东西能进得 多少利息,何不别做些什么生意?”其妻大怒,赶着骂道:“我与你决绝过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 怎的!来调甚么喉嗓?”王生老大没趣,走了回来,自此再不相问了 过了几时,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将囊中蓄积搬将出来,尽数与了女婿,约有十来 万贯,皆在王家时瞒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见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后来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殡殓,将要埋葬,女儿道:“生前与父不合,而今既 同死了,该合做了一处,也是我女儿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迎了丧柩归来,重复开棺,一同母尸 各加洗涤,换了衣服,两尸同卧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时刻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顿好了,过 了一会,女儿走来看时,吃了一惊。两尸先前同是仰卧的,今却东西相背,各向了一边。叫聚合家 人多来看着,尽都骇异。有的道:“眼见得生前不合,死后还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个移动了, 那里有死尸掉转来的?”女儿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旧把来仰卧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时,动手起 尸,两个尸骸仍旧多是侧眠着,两背相向的,方晓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女儿不忍,毕竟将 来同葬了,要知他们阴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妇不愿成双的榜样,比似那生生世世愿为夫妇的差 了多少! 而今说一个做夫妻的被折散了,死后精灵还归一处到底不磨灭的话本。可见世间的夫妇,原自 有这般情种。有诗为证: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后图他共穴藏。信是世间情不泯,韩凭冢上有鸳鸯。 这个话本,在原顺帝至原年间,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生来聪明异常,见 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诵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学堂去,等他多读些在肚里,做 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请着个老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老也把女儿送去 入学。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叫名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一男一女,算是这一堂 中出色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又是一般的年纪, 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有些自认,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 诗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十二栏杆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 来一处栽?”翠翠也依韵和一首答他,诗云:“平生有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肯开?我愿东君勤用意 第38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38 页 魂魄。道士凝神御气,见之玉真仙宫,道是因为长生殿前私愿,还要复降人间,与明皇做来生的夫 妇。所以白乐天述其事,做一篇《长恨歌》,有此四句。盖谓世间惟有愿得成双的,随你天荒地老, 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说一个不愿成双的古怪事,做个得胜头回。宋时唐州比阳,有个富人王八郎,在江 淮做大商,与一个娼伎往来得密。相与日久,胜似夫妻。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 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归家见了旧妻时,一发觉得厌憎,只管寻是寻非,要赶逐妻子出去。那妻 子是个乖巧的,见不是头,也就怀着二心,无心恋着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积趱得 些私房,未好便轻易走动。其时身畔有一女儿,年止数岁,把他做了由头,婉辞哄那丈夫道:“我嫁 你已多年了,女儿又小,你赶我出去,叫我那里去好?我决不走路的。”口里如此说,却日日打点出 去的计较。 后来王生竟到淮上,带了娼妇回来。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赁一所房子,与他一同住下。妻子知 道,一发坚意要去了,把家中细软尽情藏过,狼犺家伙什物多将来卖掉。等得王生归来,家里椅桌 多不完全,箸长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样。访知尽是妻子败坏了,一时发怒道:“我这番决留你不得了, 今日定要决绝!”妻子也奋然攘臂道:“我晓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要去得明白。我与 你当官休去!”当下扭住了王生双袖,一直嚷到县堂上来。知县问着备细,乃是夫妻两人彼此愿离, 各无系恋。取了口词,画了手模,依他断离了。家事对半分开,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产还夫。 所生一女,两个争要。妻子诉道:“丈夫薄幸,宠娼弃妻。若留女儿与他,日后也要流落为娼了。” 知县道他说得是,把女儿断与妻子领去,各无词说。出了县门,自此两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妇,到家同住。妻子与女儿另在别村去买一所房子住了,买些瓶罐之类,摆在 门前,做些小经纪。他手里本自有钱,恐怕丈夫他日还有别是非,故意妆这个模样。一日,王生偶 从那里经过,恰好妻子在那里搬运这些瓶罐,王生还有些旧情不忍,好言对他道:“这些东西能进得 多少利息,何不别做些什么生意?”其妻大怒,赶着骂道:“我与你决绝过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 怎的!来调甚么喉嗓?”王生老大没趣,走了回来,自此再不相问了。 过了几时,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将囊中蓄积搬将出来,尽数与了女婿,约有十来 万贯,皆在王家时瞒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见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后来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殡殓,将要埋葬,女儿道:“生前与父不合,而今既 同死了,该合做了一处,也是我女儿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迎了丧柩归来,重复开棺,一同母尸, 各加洗涤,换了衣服,两尸同卧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时刻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顿好了,过 了一会,女儿走来看时,吃了一惊。两尸先前同是仰卧的,今却东西相背,各向了一边。叫聚合家 人多来看着,尽都骇异。有的道:“眼见得生前不合,死后还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个移动了, 那里有死尸掉转来的?”女儿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旧把来仰卧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时,动手起 尸,两个尸骸仍旧多是侧眠着,两背相向的,方晓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女儿不忍,毕竟将 来同葬了,要知他们阴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妇不愿成双的榜样,比似那生生世世愿为夫妇的差 了多少! 而今说一个做夫妻的被折散了,死后精灵还归一处到底不磨灭的话本。可见世间的夫妇,原自 有这般情种。有诗为证: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后图他共穴藏。信是世间情不泯,韩凭冢上有鸳鸯。 这个话本,在原顺帝至原年间,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生来聪明异常,见 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诵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学堂去,等他多读些在肚里,做 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请着个老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老也把女儿送去 入学。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叫名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一男一女,算是这一堂 中出色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又是一般的年纪, 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有些自认,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 诗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十二栏杆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 来一处栽?”翠翠也依韵和一首答他,诗云:“平生有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肯开?我愿东君勤用意
刻拍案惊奇 早移花树向阳栽 在这堂一年有余,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已后年渐长,不到学堂中来了。十六岁时 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啼哭,连粥饭多不肯吃了。父母初 时不在心上,后来见每次如此,心中晓得有些尴尬。仔细问他,只不肯说。再三委曲盘问,许他说 了出来,必定依他。翠翠然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日同学堂读时,心里已许下了他。今 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道:“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却是家道 贫穷,岂是我家当门对户?”然见女儿说话坚决,动不动哭个不住,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他,万 一做出事来,只得许他道:“你心里既然如此,却也不难,找个媒人替你说去。”刘老寻将一个媒妈 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媒妈道:“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 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学,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岀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贫不肯 既然肯许,即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 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说亲。金家父母见说了,惭愧不敢当,回复媒妈家:“我家甚么家当,敢 去扳他?”媒妈道:“不是这等说。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几番啼哭不食,别家来说 的,多回绝了。难得他父母见女儿立志如此,已许了他,肯与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辞, 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金老夫妻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 也配得他翠小娘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那里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应承不得。”媒妈道:“应承由 不得不应承,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传去,只说 道寒家有子,颇知诗书,贵宅见谕,万分盛情,敢不从命?但寒家起自蓬荜,一向贫薄自甘,若必 要取聘问婚娶诸仪,万不能办。是必见亮,毫不责备,方好应承。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 起的,却又违女儿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将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劳周全则个。” 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甚,心下只要成事,见媒妈说了金家自揣家 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家只要许得女婿好,那在财礼?但是一件, 他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难过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赘婿,这才使得。”媒妈再把此意 到金家去说。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千欢万喜,应允不迭。遂凭着刘家拣个 好日,把金定招将过去。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多是女家自备了过来。从来有这话的:入舍女婿 只带着一张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费分毫,竟成了亲事。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 只得曲意相从了 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两下里各称心怀。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词,赠与金生道: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做新人。洞房花烛十分舂。汘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 彈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右调《临江仙》。 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 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调同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一年, 撞着原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沿海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 领兵为先锋,到处民间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家丁打进门来,看得 中意,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那个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 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原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 息,路断行人。恐怕没来由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至正末年,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浙直拓至两广益州,尽归掌握。原朝不 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满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原朝,奉 其正朔,封为王爵,各守封疆。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可通行。 金生思念翠翠,时刻不能去心。看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收拾了几两盘缠,结束了一个 第39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39 页 早移花树向阳栽。” 在这堂一年有余,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已后年渐长,不到学堂中来了。十六岁时, 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啼哭,连粥饭多不肯吃了。父母初 时不在心上,后来见每次如此,心中晓得有些尴尬。仔细问他,只不肯说。再三委曲盘问,许他说 了出来,必定依他。翠翠然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日同学堂读时,心里已许下了他。今 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道:“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却是家道 贫穷,岂是我家当门对户?”然见女儿说话坚决,动不动哭个不住,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他,万 一做出事来,只得许他道:“你心里既然如此,却也不难,找个媒人替你说去。”刘老寻将一个媒妈 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媒妈道:“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 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学,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贫不肯。 既然肯许,即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 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说亲。金家父母见说了,惭愧不敢当,回复媒妈家:“我家甚么家当,敢 去扳他?”媒妈道:“不是这等说。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几番啼哭不食,别家来说 的,多回绝了。难得他父母见女儿立志如此,已许了他,肯与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辞, 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金老夫妻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 也配得他翠小娘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那里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应承不得。”媒妈道:“应承由 不得不应承,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传去,只说 道寒家有子,颇知诗书,贵宅见谕,万分盛情,敢不从命?但寒家起自蓬荜,一向贫薄自甘,若必 要取聘问婚娶诸仪,万不能办。是必见亮,毫不责备,方好应承。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 起的,却又违女儿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将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劳周全则个。” 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甚,心下只要成事,见媒妈说了金家自揣家 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家只要许得女婿好,那在财礼?但是一件, 他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难过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赘婿,这才使得。”媒妈再把此意 到金家去说。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千欢万喜,应允不迭。遂凭着刘家拣个 好日,把金定招将过去。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多是女家自备了过来。从来有这话的:入舍女婿 只带着一张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费分毫,竟成了亲事。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 只得曲意相从了。 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两下里各称心怀。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词,赠与金生道: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做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 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右调《临江仙》。 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 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调同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一年, 撞着原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沿海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 领兵为先锋,到处民间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家丁打进门来,看得 中意,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那个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 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原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 息,路断行人。恐怕没来由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至正末年,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浙直拓至两广益州,尽归掌握。原朝不 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满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原朝,奉 其正朔,封为王爵,各守封疆。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可通行。 金生思念翠翠,时刻不能去心。看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收拾了几两盘缠,结束了一个
刻拍案惊奇 包裹,来别了自家父母,对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妻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家了。”痛 哭而去。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风餐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 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到临安,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 丰去屯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早来两日,也还在此,而今回到湖州驻絷,才起 身去的。”金生道:“只怕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人道:“湖州是驻絷地方,不到别处去了。” 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边,也赶得着。”于是一路向湖州来。 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头,不能够见妻子 见,却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盘缠,只得乞丐度日:没有房钱,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坚铁石, 万死不辞。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访问时,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 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严。但见:门墙新 彩,綮戟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彪形铁汉,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 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金生到门首,站立了一回,不 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 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这门前探 头探脑的,莫不是奸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 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 所以不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 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査将出来回复你。”金生把自 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 方十七岁,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 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 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 道。”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吓他 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 只能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 翠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刻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 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 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 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 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 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将军吩咐苍头:“去请 那刘秀才进来。 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 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之中,有个 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 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 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 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 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听说,若是此 时说话的在旁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 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 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第40页
二刻拍案惊奇 第 40 页 包裹,来别了自家父母,对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妻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家了。”痛 哭而去。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风餐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 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到临安,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 丰去屯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早来两日,也还在此,而今回到湖州驻紥,才起 身去的。”金生道:“只怕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人道:“湖州是驻紥地方,不到别处去了。” 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边,也赶得着。”于是一路向湖州来。 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头,不能够见妻子一 见,却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盘缠,只得乞丐度日;没有房钱,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坚铁石, 万死不辞。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访问时,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 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严。但见:门墙新 彩,綮戟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彪形铁汉,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 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金生到门首,站立了一回,不 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 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这门前探 头探脑的,莫不是奸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 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 所以不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 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出来回复你。”金生把自 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 方十七岁,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 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 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 道。”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吓他 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 只能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 翠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刻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 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 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 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 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 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将军吩咐苍头:“去请 那刘秀才进来。” 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 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之中,有个 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 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 “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 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 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听说,若是此 时说话的在旁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 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 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