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以 里,一个劲儿颠算:到底是多租几个钱好呢,还是一定不伺候 杀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国人好呢?想了半天,还是不能决定;又 怕把伊牧师僵在那里,只好顺口支应着: “他们也不抽鸦片?” “不!不!”伊牧师连三并四的说。 她跟着又问了无数的问题,把她从小说,电影,戏剧,和 传教士造的谣言里所得来的中国事儿,兜着底儿问了个水落石 出。问完了,心里又后悔了:这么问,岂不是明明的表示已经 有意把房租给他们吗? “谢谢你!温都太太!”伊牧师笑着说:“就这么办了!四 镑十五个先令一个礼拜,管早晚饭!” “不准他们用我的澡盆!” “对!我告诉他们,出去洗澡。” 伊牧师说完,连小狗儿也没顾得再斗一斗,抓起帽子大氅 就跑。跑到街上,找了个清静地方才低声的说: “他妈的!为两个破中国人.” 2 17 马家父子从上海坐上轮船,一直忽忽悠悠的来到伦敦。马 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的工夫,就挣扎着爬起来一回;刚一出舱 门,船往外手里一歪,摔了个毛儿跟头:一声没出,又扶着舱 门回去了。第二次起来的时候,船已经纹丝不动的在伦敦码头 靠了岸。小马先生比他父亲强多了,只是船过台湾的时候,头 有点发晕;过了香港就一点事没有了。 小马先生的模样儿,我们已经看见过了。所不同的是:在
剑老舍小说全集 船上的时候,他并不那么瘦,眉头子也不皱得那么紧。又是第 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着新鲜有趣;在船栏杆上一靠,卷着 水花的海风把脸吹得通红,他心里差不多和海水一样开畅。 老马先生的年纪至多也不过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带出颓唐 的样子,好像人活到五十就应该横草不动,竖草不拿,一天吃 了睡,睡了吃;多迈一步,都似乎与理不合。他的身量比他的 儿子还矮着一点,脸上可比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圆圆 的脸,上嘴唇上留着小月牙儿似的黑胡子,在最近的一二年来 才有几根掺白的。眼睛和马威的一样,又大,又亮,又好看: 永远戴着玳瑁边的大眼镜。他既不近视,又不远视,戴着大眼 镜只是为叫人看着年高有威。 马则仁(这是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时候在美以美会的 英文学校念过书。英文单字儿记得真不少,文法的定义也背得 飞熟,可是考试的时候永远至多得三十五分。有时候拿着《英 华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学拉到清静地方去:“来!咱们搞 搞!你问咱五十个单字,咱问你五十个,倒得领教领教您这得 一百分的怎么个高明法儿”于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干 瞪眼。他把字典在夹肢窝里一夹,嘴里哼唧着“A Noun 18 i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耻,算是一扫儿光,雪得干干净净。 他是广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远告诉人他是北京人, 直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价值增高,广东国民政府的势力扩 大的时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广州人”三个字。 在教会学校毕业后,便慌手忙脚的抓了个妻子。仗着点祖 产,又有哥哥的帮助,小俩口儿一心一气的把份小日子过得挺 火炽。他考过几回学部的录事,白折子写不好,作录事的希望 只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劲。有人给他往学堂里
三马2 荐举去教英文,作官心盛,那肯去拿藤子棍儿当小教员呢。闲 着没事也偷着去嫖一嫖,回来晚了,小夫妇也有时候拌一通儿 嘴,好在是在夜里,谁也不知道。还有时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 出去押了宝,可是永远笑着应许哥哥寄来钱就再给她买个新 的。她半恼半笑的说他一顿,他反到高了兴,把押输了的情形 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结婚后三年多,马威才降生了。马则仁在事前就给哥哥写 信要钱,以备大办满月。哥哥的钱真来了,于是亲戚朋友全在 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个“泰山不下土”,连街坊家的 四眼狗也跟着啃了回猪脚鱼骨头。 现在小夫妇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为已经由“夫妇”变 成“父母”。他们对于作父母的责任虽然没十分细想,可是作 父母的威严和身分总得拿出来。于是马则仁老爷把上嘴唇的毫 毛留住不剃,两三个月的工夫居然养成一部小黑胡子。马夫人 呢,把脸上的胭脂擦浅了半分,为是陪衬着他的小黑胡子。 最痛心的:马威八岁的时候,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 还是着了凉,一命鸣呼的死了。马则仁伤心极了:扔下个八岁 的孩子没人管,还算小事;结婚一场,并没给夫人弄个皇封官 诰,这有多么对不起死去的灵魂!由不得大眼泪珠儿一串跟着 9 一串的往下流,把小胡子都哭得像卖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丧事一切又是哥哥给的钱,不管谁的钱吧,反正不能不给 死鬼个体面发送。接三,放焰口,出殡,办得比马威的满月又 热闹多了。 一来二去的,马先生的悲哀减少了。亲戚朋友们都张罗着 给他再说个家室。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思,可是选择个姑娘真不 是件容易事。续弦不像初婚那么容易对付,现在他对于妇人总
老舍小说全集 算有了经验:好看的得养活着,不好看的也得养活着,一样的 养活着,为什么不来个好看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 妇人呢。这个续弦问题倒真不容易解决了:有一回差点儿就成 功了,不知是谁多嘴爱说话,说马则仁先生好吃懒作没出息, 于是女的那头儿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时候, 有人告诉他:女的鼻子上有三个星点儿,好像骨牌里的“长 三”;又散了,娶媳妇哪能要鼻子上有“长三”的呢! 还有一层: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虽然 回官儿还没作过,可是作官的那点虔诚劲儿是永远不会歌松 的。凡是能作官的机会,没有轻易放过去的;续弦也是个得官 儿的机会,自然也不能随便的拍拍脑袋算一个。假如娶个官儿 老爷的女儿,靠着老丈人的力量,还不来份差事?假如,. 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没 成了事实。 “假如我能娶个总长的女儿,至小咱还不弄个主事。”他常 对人们说。 “假如总长有个女儿,能嫁你不能?”人们这样回答他。 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没希望。 20)H 马威在家里把三本小书和《四书》念完之后,马老先生把 他送到西城一个教会学堂里去,因为那里可以住宿,省去许多 麻烦。没事的时候,老马先生常到教会去看儿子;一来二去 的,被伊牧师说活了心,居然领了洗人了基督教。左右是没事 作,闲着上教会去逛逛,又透着虔诚,又不用花钱。领洗之 后,一共有一个多礼拜没有打牌,喝酒;而且给儿子买了一本 红皮的英文《圣经》。 在欧战停了的那年,马则仁的哥哥上了英国,作贩卖古玩
二马☒ 的生意。隔个三五个月总给兄弟寄点钱来,有时候也托他在北 京给搜寻点货物。马则仁是天生来看不起买卖人的,好万的给 哥哥买几个古瓶小茶碗什么的。每次到琉璃厂去买这些东西, 总绕到前门桥头都一处去喝几碗黄酒,吃一顿炸三角儿。 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国了,留下遗嘱教兄弟上伦敦来继续 着作买卖」 这时候伊牧师已经回了英国二三年,马老先生拿着《英华 字典》给他写了封长信,问他到底应该上英国去不去。伊牧师 自然乐意有中国教友到英国来,好叫英国人看看:传教的人们 在中国不是光吃饭拿钱不作事。他回了马先生一封信,叫他们 父子千万上英国来。于是马先生带着儿子到上海,买了两张二 等船票,两身洋服,几筒茶叶,和些个零七八碎的东西。轮船 出了江口,马老先生把大眼镜摘下来,在船舱里一躺,身上纹 丝不敢动,还觉得五脏一齐往上翻。 31 英国海关上的小官儿们,模样长像虽然不同,可是都有那 么一点派头儿,叫长着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来他们是干什么 的。他们的眼睛总是一只看着人,那一只看着些早已撕破的旧 章程本子。铅笔,永远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着。鼻子老是皱 皱着几个褶儿,为是叫脸上没一处不显着忙的“了不得”的样 子。他们对本国人是极和气的,一边查护照,一边打哈哈说俏 皮话;遇见女子,他们的话是特别的多。对外国人的态度,就 不同了:肩膀儿往起一端,嘴犄角儿往下一扣,把帝国主义十 足的露出来;有时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准是不许你登岸